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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泥娃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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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考慮一下……暫時先不要,若以後真需要抹去,我再開口……”

“好。”他應允她,但沒收回手指,指間光芒在她眉心輕移。

不消抹,只遮蔽,不擅自為她取決要不要那些醜陋經歷,而是把太過殘酷的點滴掩去。

她會記得結果,對過程卻無法詳細回憶,或許於事無補,至少,能減她些許難受,不再流露出懼怕神色。

“好些了嗎?”他輕拍她的背,哄孩子一般,充滿耐心。

興許是遮蔽術法生效,掩去了讓她不舒服的記憶,腦袋裏的刺痛舒緩,變得空白而輕松,宛如下過大雨的天空,前一刻的烏雲密布,仿佛是場幻夢,經雨水洗滌後,加倍清澈。

一如此刻的她。

福佑深作幾回吐納,點了點頭,卻沒想離開教人心安的懷抱。

她心想,大概因為是“神”吧,特別暖、特別純凈、特別心安……就算是“黴神”亦然。

“泥娃娃的後續修改,交給你了,你還有哪處不滿意,自己動手。”

她聞言,擡頭望向泥娃娃,老實說,沒有哪處不滿意,幫手口中的不完美,在她眼裏真的很好很好了。

與她生前模樣,幾無差異,五官神韻,捕捉得淋漓盡致。

“我覺得……可以了,無須修改。”若她再動手,怕不是改,而變成毀了。

“我倒覺得可以再豐腴點,你之後怎麽都吃不胖,一餐十碗也補不了半分肉。”他只是建議,畢竟她此刻的樣子己經不錯了。

“……”她真的太瘦了嗎?他認為女孩子胖些好看?就他眼中所見,她距離美麗,應該頗為遙遠吧……

也不知是為何突然犯傻,她竟然自投羅網地對他說:

“你認為該如何補?我不知道怎樣算豐腴……”

既然有人誠心誠意發問了,他自是大發慈悲一親手示範!

只見他滿臉燦笑,捏了兩團泥球,替她往泥娃臉頰一抹。

從此鵝蛋臉已成往事,李福佑註定擁有大餅臉一張,無論她如何立刻撲過去搶救,撥走大半腮泥,也只是讓那張泥臉稍小了一點點……

真的只有一點點。

太信任這男人的審美觀,是她的不對,全是她錯,是她活該倒黴,請鬼拿藥單,怨不得誰……

福佑最後默默接受了命運。

不就是臉大了一點嘛,她沒在怕。

魂魄與泥身相融的那一天,大好天晴,穹蒼湛藍明亮。

梅無盡一手為她撐傘,一手施以術法,她尚未弄明白狀況,魂魄沈入泥身,眼前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到,無法開口出聲,耳朵聽不見半絲聲音。

過了許久,久到她有些慌了,試圖喊他的名,問他發生何事,是不是哪兒出了差錯?她看不見他、聽不到他,身軀又無一處能動,整個人受困於此——

“梅無盡!”數不清第幾回吶喊,這一次,響亮的三字,沖喉而出,是她驚慌失措的聲音。

“莫慌,先別急著喊。”他出言阻止,手掌擱置她喉間,方才沖喉的疼痛,由他輕易抹去。

她被他安撫,冷靜了下來,耳朵開始聽見細微聲響,風的聲、鳥叫聲、樹葉沙沙聲,再到他衣袖拂動、他紙傘暫擱、他輕巧鼻息,甚至,他淺淺一笑……

努力想睜開沈重長睫,一只掌覆蓋得更快。

“雙眸先別張開,才不會傷了眼,我抱你回房間,別嚇到。”言畢,他打橫將她抱起,還貼心事先告知,不至於讓尚未能視物的她受驚。

她身軀軟綿綿,無法使力,但能感覺環過腋下背脊,最後收緊在手臂上的托抱,以及小腿肚摩擦過他袖緣,微微的撓癢。

等她被允許張開眼,已經是傍晚時分的事。

頭一件事,當然是仔細察看自己的新軀殼,雙掌攤在眼前,好專註地審視,掌間的紋路,指節下方幾不可見的嫩毛,細膩真實,與血肉之軀無異,肌膚下甚至可見碧青色脈絡,伸手去按臉,連彈性都有。

她將手掌翻正,生命線、姻緣線,那些曾聽人說得天花亂墜的玩意兒,依舊存在,但對泥軀而言,又具有什麽意義呢?純粹只是仿真仿得十成十。

他說:“泥人忌泡水,時辰一久,泥身會化開的,擦擦澡、淋場短暫小雨,倒沒問題。”

又說:“泥人自然不會餓,不過仍能進食,食物入腹後自動消失,成不了血肉。”

“那為何要吃?”她問。這太多此一舉,不進食豈不省事,還省米糧。

“吃是樂趣呀,當然不能省略,往後得跟著我大吃大喝呢。”他邊說,邊餵她吃了顆糖球,“甜嗎?”

舌尖居然能分辨出甜滋味,他連如此細微之處,都留意到了。

“甜。”她頷首,他一臉“那就好,看來味覺沒問題的縱笑。”

他在她脖子上系了個鎖,說是能幫她固定魂身,兩不相離。

掛妥銀鎖的那時,她舌尖下的糖球,甜得像浸過一層又一層的蜂蜜。

“是不是解下鎖,我的魂魄和泥軀就會分散?”

“當然不是,好歹有我法術加身,沒那麽容易失效,銀鎖是多分保障,要是哪一天我掛了,你再來擔心不遲。”他以指梳弄她的發,頗滿意這長度與光澤,披在她小小身軀上,像塊柔軟絲緞。

“……”她一點都不愛聽見這種假設,忍不住擡眼瞪他。

接下來時她魂魄與身軀融合極好,未曾出現排斥,真要說哪兒想嘆氣,就是臉大了點……

今兒個,用過午膳,她戴上他以術力凝聚的薄光手套,洗了碗盤,雖然他老說何必親自動手,彈彈指便行,但她仍搶著去做。

至少讓她幫些家務,才不覺得自己白吃白喝,很心虛。

洗完碗,回到屋內,發覺有客拜訪,她吃驚之餘,也很失禮地想——黴神竟有朋友上門?

她替訪客倒了茶水端去,聽見對話,更意外的是,來者非客,而是……上門求醫?!

“你是……大夫?”客人走後,他收拾桌面,她在一旁幫忙時問道。

“是呀,別瞧我這樣,我醫術相當了得呢。”自誇自擂,完全沒在客氣。

黴神當大夫……是想醫人,還是害人?

他又笑著說:“只不過,會找上我,都是些走投無路的家夥,無人能醫、無法可治。”

“可是被你觸碰的人,不是會……”

“倒黴?是呀,區區黴運沾身,與命相比,算得上什麽。”他塞給她幾本醫書,要她按甲乙丙丁順序擺回櫃中。

她看著無比陌生的鬼畫符,皺眉。“我不識字。”一抹自卑,浮現她眼底。

生前,勞務都做不完了,哪有閑功夫讀書,也沒人允準的。

“這容易,我教你。”

梅無盡非隨口說說,當下備妥紙墨筆硯,開始上課。

筆尖蘸墨,他思索從何下手。

“來,這是你的名字,先認識認識它們吧。”他在紙間寫下兩字,行雲流水,她盯了好半晌,試圖握緊筆學著,一筆一畫,笨拙而遲緩。

他糾正她握筆方式,調整一根根指節擺放位置,她很不習慣,險些手滑,他掌心領著她握,又寫了一遍那兩字。

福佑,她的名。

原來那兩字,這麽好看,還是……耳裏聽見,他嗓音溫潤,說著“福”字的詞意,恁般美好。

她爹提過,福佑這名字,是她娘在生產前便取好的,不論男女,皆叫福佑,望孩子一生總能福運護佑,不求顯達富貴,但求不愁吃穿。

“多練習寫,將它記下,嗯……再來從簡單的學起,天空的天——”他一筆寫下。

“你的名字,怎麽寫?”她突然開口。

那三字,她也很想認識……想知道,關於他更多更多的事。

“我名字不容易,不過你想知道的話……梅、無、盡,這麽寫。”他走筆輕靈,寫來流暢,字字如畫,飄逸勁美,帶領她一並紙間游走。

“好難……”尤其最後一個,根本寫不完一般,看得她眼都花了。

“對初學者來說,確實太難了。”她的苦惱表情,逗笑他。

“這個字,就是黴神的黴?”她指向頭一字。

“它是梅花的梅,黴神是這麽寫的。”他筆鋒再落,好看字跡填於紙張一角。

“為何不是‘黴’無盡?”而要換另一個同音字?

“哪好直接表明我身份,這個黴,是倒黴的黴,而黴運的黴,要這麽寫,有人稱我黴神,有人則用黴神,但這黴呢,也是發黴、黴味的黴,我不喜歡被掛上‘黴’字……”他邊說邊寫,提到哪個字,哪字便落於紙間。

三言兩語中,自然而然又教她許多個字。

學習過程似閑聊、像玩樂,更像說故事,他既不嚴厲,不打人板子,又極富耐心,無論她寫錯多少遍,他都不動怒,笑靨半分未減,一教再教。

還會將該字在遠古之際,神祇如何造就它,如何透過使者教導給下界人們,從最初時的簡單圖繪,逐漸演變為美麗文字,他一筆筆繪

下,“水”是如何來,“山”又是怎生演變,好記又易懂,幾乎是聽過了便不會忘。

她迷上了練字,一得空便是握牢筆桿,埋首紙張間,看著他的字跡,一筆一畫模仿,他前一日教過的字,她次日字字寫上百遍。

純屬興趣的學習,事半功倍,她很快認識大半文字,開始聽從他的意見,讀起櫃上各式書冊,若遇不明所以的字詞,再去問他。

習字好玩,讀書也好玩,全是她上世沒能接觸之物,環境不允許女子學習,一輩子只字未識,是多少女人安於接受的命運。

當她學習越多,他面上笑容也越深,獎勵她勤學不倦,不辜負他苦心。

他一笑起來,特別好看,眉與眼柔柔的、暖暖的,像她新讀的句子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一她問過他其意,他為她解答,她聽畢,就覺得這兩句,活脫脫是形容他。

真的,每回他朝她笑,無論他站在窗前還是廊前還是樹前,那些通通失了顏色,只剩他,在她眼中璀璨。

她開始覺得自己幸運,能待在梅無盡身旁,獲取他這麽多的無償幫助。

一個與她毫無血緣關聯之人,竟能這般縱容她。

世人眼中的黴神,於她,更勝福神。

默默看見窗外他身影走過,一回神,才發現桌上的紙,已寫滿他姓名,她楞楞看著,不懂自己為何走筆至此。

“梅無盡”三字,筆畫繁覆艱難,但她已能流利書寫,不再缺橫少點,每每動筆蘸墨,心裏便跟著念上一遍兩遍,連帶腦中浮現他的容顏……

這是什麽情感?好陌生,她全然無解,想著該不該去問梅無盡。

怎會老是想起他?怎會默默凝望他?怎會沒見著他時,眸光不自主搜尋他?怎麽他執傘的爾雅身影,兀自清晰,宛若昨日?

怎麽開始會去留意,他愛吃什麽菜、愛看什麽書,生活中有哪些小習慣?

難道,她產生不該有的情愫,像今早讀過的那本書上所寫,竟然膽大妄為把梅無盡當成了——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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