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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白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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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白煞

我是代替恩人過來奔喪吊唁的。

雖然不知道這次葬禮的逝者和恩人是什麽關系,但只要是恩人的吩咐我都會做到,恩人幫助了我、我們那麽多,不為他肝腦塗地怎麽行。

今日頭七出靈,可似乎運氣不太好,恰逢綿綿陰雨,細細密密黏黏糊糊,濕得人心煩意亂。我穿著蓑衣綴在緩慢蠕動的人流末尾,透過鬥笠遠遠望著在綿密雨幕中稍顯模糊的靈堂,又由遠及近地看了一溜黑壓壓、排隊等待吊唁的人群。

前頭的人臉色是怎麽樣我不知道,但是排在我後頭的幾個人面色卻是一個比一個白,可能是天氣太冷給凍的,那嘴唇都泛著青色。

前來吊唁的人那麽多,想來這逝者一定是當地德高望重的老人,也難怪恩人一定要我代他出席。恩人初來此地不久,和當地鄉紳搞好關系是必須的。

嗩吶匠在烏拉烏拉地吹,那霸道的聲音都快蓋過知客宣讀吊唁者身份的聲音了。不過哭喪婆的聲音依舊是尖細高亢有力,竟然能比嗩吶聲更尖利地戳出來,直直紮進我耳朵裏。

“打起鑼鼓就唱起,各位親友聽仔細

聽唱五更哭賢妻。

大家陪伴今夜晚,少者懷來老者安;

我今不把古書談,五更哭妻唱一番;

夫妻和好情義遠,和睦家庭樂無邊;

如果缺一真傷慘,沒得妻子好困難……”

……這唱得是坊裏的《哭五更》,那逝者居然不是當地鄉紳或者德高望重的老人,而是一個年少婦人嗎?

我詫異,踮腳擡頭同時伸手掀起頭上鬥笠,雨水從鬥笠邊緣呈串滴落,將遠處靈堂裏那兩幅巨大的挽聯上的字跡倒射進我眼中,黑底喪幡上用白漿寫著大字,左起一列是“情操白如銀,潔凈晶瑩光如雪”,右綴一列是“慈心紅盛火,鮮明熾烈映紅梅”。怪就怪遭在橫批被白布蒙著不知道寫了什麽,對比上那副挽聯,恐怕也不過是“含笑九泉”、“天人同悲”之類的話了。

這婦人何德何能?竟能讓左鄰右舍四裏八鄉都趕過來吊唁?難不成是生了個好兒子?應該是吧,相夫教子雖說是妻子的本分,可怎麽教導好兒子那也是一門學問。至於女兒?生來養養大與生了兒子的街坊作媳婦,看看能不能幫兒子換回個自家媳婦來。

但是……既然已經嫁做人婦,那便要安分守己待在家中,又怎麽會和恩人有關系?

我放下鬥笠不再去看那飄飄蕩蕩的喪幡,心裏憋悶得不太舒服。可恩人就是恩人,恩人做什麽事情、與什麽人來往不是我能置喙的,我只需要好好報恩就可以了。

“……樣樣不離自己幹,自己不去成荒山,

餵養豬狗不得閑。

三餐無火來煮飯,無人打雜做菜園;

褲子爛了無人補,衣服無人去洗汗;

竈上灰塵都堆滿,鹹菜鐔子黑圈圈;

水缸青苔綠茵茵,屋裏渣渣堆成山;

鋪蓋虱子成串串,臭蟲跳慅滿身貼;

鋪蓋黑得像煤炭,沒有人做鞋子穿……”

那哭喪婆真的是哭得一手好喪,字字淒切聲聲刮耳,嚎了那麽久中氣居然都沒斷,連綿不絕地還能把嗩吶聲漸漸壓制住。這哭喪婆是個有真本事的,待出靈後我得悄悄問問她名姓。

只是這詞淒切,為何方才靈堂中卻不見婦人的丈夫和兒子披麻戴孝?我遠看著跪著燒紙的都是些穿著斬衰重孝喪服的年輕女子,竟連一個男人都沒有。

說來倒也是奇怪,守靈的都是女子,排隊吊唁的除了我之外竟全都是男子?

莫不成那去世的婦人和這些男人……是個朝秦暮楚的……

不,不行,我怎麽能這麽想恩人呢?恩人高風亮節又樂善好施,幫了我和我們那麽多事——

……恩人都幫過我些什麽呢?

我怎麽感覺自己懷裏空索索的,好似應該帶點或者抱著點什麽東西?

雨怎麽下大了?黏黏膩膩的好煩啊。

“……也是前世罪和冤,半路來當單身漢

多少事情不方便。

倘若一下重病患,想喝茶水無人端;

過細想起確實難,半路死妻真慘然;

說道此處淚滿面,對靈哭妻五更天……”

隊伍慢悠悠往前蠕動著,什麽時候才能排到我呢?難不成我要一直站到雨停為止?

唉,這詞真是越來越淒切了,這婦人也不知道是怎麽走的,青春年華卻去得那麽早,她丈夫和年幼的兒子一定會很傷心的吧?畢竟想再續弦也很難娶到好人家了,就像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他們家的,誰想把一個不是自個生的小孩帶大啊?

也不知道恩人將來會娶哪家的千金小姐……恩人雖然喜好在臉上塗抹一些顏色厚重的顏料,但他高風亮節又樂善好施,幫了我和我們那麽多事——

……恩人都幫過我些什麽呢?

啊,我想起來了,恩人一直有在幫我和我們找東西來著呢。雖然不知道要找的是什麽東西,但他真的有在幫我們找呢,每次都很認真地跟我們說那東西會到處跑,可難找了。

為了報答恩人啊,我也幫他做過很多事情呢。每次我完成以後恩人都會很開心,會笑著拍我肩上的蓑衣和鬥笠,說什麽“又少了一個”,還會幫忙釣蚯蚓給我又幫我找東西。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每次我幫恩人拜訪的人家都不歡迎我,看到我就叫著要趕我走,但為了報答恩人,我可都有好好完成的。

唉,這雨怎麽還在下?我的手都被打濕得皮膚皺起來了。

這隊伍怎麽還沒到頭?那嗩吶、那喪歌越來越刺耳了,傳在我耳朵裏像卷了一包水在鼓膜上轟隆轟隆地來回撞。

這麽長的隊伍卻沒有一個人說話,看來當地的人還是很敬畏這個早逝的小婦人的,也都很有教養和禮貌啊。

“……一更哭妻如酒醉,心中好似亂箭錐

心如刀絞好悲傷。

我今與你設靈位,美酒香茶獻幾杯

但願來世成婚配,百年偕老在一推;

想起當年成婚配,和睦相處有條規;

而今你就歸西去,叫我怎麽不悲傷;

你今一死不打緊,家如亂石成了堆;

半夜陽雀叫聲歡,為夫半夜如酒醉;

越想越遠難相會,除非夢裏在一堆……”

這雨下得好煩啊,陰冷又黏膩,還有好幾縷雨絲被冷風吹進我眼睛裏了,好疼好刺,疼得我都想流眼淚了。可是我流不出眼淚啊,我是代恩人過來奔喪的,依照恩人的身份我只能表露出惋惜和悲嘆,不能流淚,那會影響恩人形象的。

……恩人是什麽身份來著?

啊,我想起來了,恩人說他是個什麽道士。雖然不太明白那是什麽工作,但只要是恩人說的絕對不會有假,恩人那麽厲害還樂於助人,幫了我和我們很多呢!

隊伍終於又開始往前蠕動了,像是水裏一拱一拱的水蚯蚓一樣,又長又黑黝黝的一條,前頭動一動,後面就跟著拱一拱。我前後的沈默排隊準備吊唁的男人們都穿著整齊劃一的黑色長袍,有老有少,有矮有胖,卻沒和我一樣披蓑衣戴鬥笠,他們不怕被雨打濕衣服嗎?又濕又冷又黏地貼在身上,時間久了還會喘不過氣,好難受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漸漸離得近了,哭喪婆和嗩吶匠的爭鋒越來越嘈雜刺耳了。我踮腳擡頭,隱隱約約眺望看見前頭那些沈默吊唁拜禮完的黑衣哀客們走出雨中白色靈堂後又從另一個方向回到了隊伍末尾。前頭的人越來越少,後頭的人越來越多。

這個死去的少婦是什麽身份?竟能讓吊唁過一次的人再去排隊吊唁一次?一定是養兒子很厲害或者夫家很煊赫把?難怪恩人會讓我代替他來吊唁了,但我只想吊唁一次,待會上過香拜完禮就快走吧。

“……二更哭妻淚雙流,思前想後難出頭

自古良緣成佳偶。

牛郎織女神鑄就,天河橋上來會頭;

莫是為夫命運醜,賢妻半路把命丟;

丟下兒子年尚幼,正如何日才會頭;

今夜與你二奠酒,三更鼓打在樵樓;

為夫哭得如醉酒,火燒錢子地下丟……”

哭喪婆唱得真是催人淚下,你看這丈夫對那婦人多深情啊,肯定是傷心憔悴到病倒了以至於無法過來主持葬禮。那婦人也真是的,為了丈夫和兒子為什麽也不多支撐幾年。

但願恩人將來娶的鄉紳女兒別是這樣體弱多病的大小姐,恩人那麽英俊又善良,又有才能又有人脈,娶的妻子也肯定不會是個凡人。我是高攀不上恩人的,雖然有點點傷心,但我對自己還是很了解的。

我就是一個負責跑腿傳消息的,雖然總是忘東西……我忘了什麽東西來著?恩人說要幫我、我們找的那個會到處亂跑的東西是什麽東西來著?難道……是我和我們曾經的搭檔?

我記得我們曾經有過一個搭檔的,腦子裏隱隱綽綽浮起來一個穿著紅衣的影子。那麽重要的事情照理說我應該不會忘記啊,之前那份營生沒有搭檔可是完不成的啊。

啊……頭好痛,應該是鬥笠漏雨了,被雨淋濕以後會頭痛很正常。

我那個喜歡穿紅衣服的搭檔叫什麽來著?我忘了,我不應該忘的啊,我之前是做什麽的來著?……啊,我想起來了,我之前也是做送葬的營生的,就是坐在棺材上和紅衣服的搭檔互相撞人,不然恩人也不會派我過來代他奔喪吊唁。

恩人那麽了解我,我還有點小榮幸呢。說起來我是怎麽被恩人救起來的呢?好像是某次和紅衣服搭檔接了一樁生意,結果失敗了?

唉,恩人那麽好,幫我和我們找那個那些個會到處亂跑的東西,多不容易。就是不知道紅衣服的搭檔現在去了哪裏,我隱隱約約記得好像前不久見過她一次,但又記不大清楚了。

總是忘記東西可不行,丟三落四的會給恩人捅婁子的。說起捅婁子,我記得我的住所之前也是四面全是灌風漏雨的洞洞,還是恩人出手幫我換了一個四周全是墻的新住所,可牢固了,再也不會漏風漏雨漏水了。

不過新住所那麽小,只能住下我和我們,我那紅衣服搭檔就住不進來了。我還得自己給她蓋一個新住所才行,一定要和我的住所一樣牢固。

“……三更哭妻淚不幹,心中好似亂箭穿

夫妻今日兩分散。

今日棺木看一眼,明朝送你上南山;

恩愛夫妻多情義,誰知今日各一邊;

為夫想起真傷慘,話到咽喉口難言;

進屋不見妻子面,冷床冷毯睡半邊;

死前丟後兩分散,不知何日能團圓;

今夜與你三奠酒,手拿香燭化紙錢;

千裏姻緣一根線,椎望二世再團圓;

為夫哭得真傷慘,園鐘過後五更天……”

隊伍再次往前了,我不用擡頭就能看到雨中靈堂裏的景象。那些穿著斬衰重孝織麻哀服的年輕女子哭得淒淒慘慘戚戚,流出的淚水都在靈堂地面上積了一灘灘小水窪。一窪融上一窪,繞著靈堂環了一圈。

我看見那一個吊唁完遺體轉出來的黑衣男人臉上黏著一揪揪被雨水打濕纏成一股股的黑發,像是水蛇從他鼻子裏鉆進去又從耳朵裏鉆出來,在兩只耳朵旁盤旋虬結。我看到他轉身時被冷風吹開了黑袍一角,露出黑袍下鑲嵌著金銀玉石的骨架。

好奇怪,當地流行這樣的風俗嗎?

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嗎?

我轉過身,看見身後的黑衣老頭擡頭對我笑,笑起來時嘴角咧到後腦勺,七零八落的牙齒中橫向叼著一根纏著白幡的孝棍。

“……四更哭妻把頭低,一根紅線栓千裏,

如今扯斷兩分離。

你今一死歸了西,花謝落地化為泥;

朝思暮想更淒慘,難舍我兩情和義;

你今逍遙歸西去,我又如何來下席;

今夜陪你四更過,沒有美食敬奉你;

我拿紙錢燒與你,但願來世成夫妻;

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限一到兩分離;

想起我倆情和義,籠內金雞五更啼……”

雨下得更大了,一潑一潑嗆進我喉嚨裏,即使我戴了鬥笠也無法全部遮擋。可靈堂上的景象我卻看得更加清晰,那擺了滿堂的紙紮孩童咧著被塗得殷紅的嘴朝我笑,那一雙雙黑黝黝的眼睛齊刷刷盯著我看,盯著我們看,盯著那些跪在靈堂上的哭靈女子們看。

……我想起來了,我丟的東西是什麽,我們丟的是什麽。

孩子。

好多孩子。

“……五更哭妻淚如婆,任我哭死你不活

為夫孤單對誰說。

我把喉嚨都哭破,看看紅日照山坡;

左思右想心難過,你今死了丟下我;

越思越想急如火,越望越遠不得活;

只好靈前點香火,淡酒素菜莫賢薄;

你也不要耍客氣,愧無佳肴擺一桌;

你在陰司保佑我,南柯夢裏來會著。”

雨下得好大,已經把我完全打濕浸沒了。不過沒事,我有鬥笠和蓑衣。等到拜祭完,我就要離開去找我的孩子了。我可憐的孩子,離開我那麽多年,一定過得很不開心,阿娘馬上去找你,到時候要什麽有什麽,有的吃有的玩。

輪到我上香了。我進了靈堂,一擡頭看見橫匾上的白布已經被扯了下來,露出“萬艷一池”四個慘白的大字。

輪到我吊唁了,那些背對著我哭喪守靈的女子背影浮腫佝僂,哭聲斷斷續續,身下水窪一泊接著一泊。

我取過三炷香走到靈位前,卻看見那靈位一排一排,刻著許許多多名字。

上完香,我走到棺木邊預備向屍體鞠躬,那面上蒙著白布的屍體卻忽然坐了起來,那些哭著佝僂著哭靈的帶孝女子都擡起臉來。

都是我的臉。

那屍體抓著我的手笑嘻嘻著,將一只首尾銜接的水蚯蚓塞進我鼻子裏,就如同曾經恩人做的那樣;一邊拉著我向那棺材湊去,一邊笑哈哈地說:“輪到你躺棺材啦。”

-

雨一直下著。

我是代替恩人過來奔喪吊唁的。

我踮腳擡頭,隱隱約約眺望看見前頭那些沈默吊唁拜禮完的黑衣哀客們走出雨中白色靈堂後又從另一個方向回到了隊伍末尾。前頭的人越來越少,後頭的人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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