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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片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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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片落葉

吳虞沒有細數時間,但她手機裏有個倒數日軟件。當初決意離家出走時,她就打定主意,如果一百天後,她沒有被家人或警察找回去,她就永遠離開虔州那個鬼地方,那個沼潭牢籠一樣陰黑的家。

睡前她打開軟件做減法,發覺今天已是她認識季時秋的第七天。

一周了,一股子滂沱的危機感浮上來,趁季時秋沈眠,吳虞再次打開收藏的那則微博通告。

最近兩三天,季時秋在樓下忙活,她就會反覆刷新類似消息,跟進警方的最新動態。

評論區增加的內容並不多。

網絡就是這樣,每輪熱搜都像一次免費的音樂節,短暫狂歡過後作鳥獸散,徒留一地狼藉。

吳虞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撿垃圾的人。

她反反覆覆地待在“原地”進行地毯式搜查,已得不到任何有效消息。

吳虞陷入迷茫。

但有一點她很明確,既已決定成為季時秋的共犯,她就必須為更長遠的逃亡做準備。

她掩飾得很好,沒有讓對方察覺,也盡可能杜絕他外出。

她更沒有撒謊,季時秋在她眼裏就只是季時秋,無關其他。

吳虞沒有實質性的犯罪,但本質上跟季時秋沒區別。

她也是個不考量未來的人,游離,得過且過,半死不活,消極而暴烈;但幸運的是,她沒有被緝捕,有資金有閑餘,能幫他延長厄運到來的時間。

她知道,他們能留在綏秀的日子不多了。

她相信季時秋也知道,但他沒有洩露出一絲一毫,該吃吃該睡睡,像每一個認真生活或享受出游的人,在一個鮮有人知的世外桃源。

吳虞覺得他在等,等候長夜真正降臨。

但她不能坐以待斃。

至於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她不介意是否也會劈斬到自己脖頸上。

凡事都有代價。

為選擇買單,這是宇宙的準則。秉承這樣的念頭,吳虞不動聲色開啟自己轉徙計劃的第一步。

借著去小賣部添煙,她會購買適量的面包,杯面與飲用水,以此積少成多。

如此,等真正逃跑時,能規避掉許多麻煩。

黃毛見她近日來得頻繁,還很新奇:“美女我還以為你回家了呢。”

吳虞說:“是準備走了。”

黃毛算著錢,調侃:“是不是舍不得咱們這兒,心情不好,連煙癮都變大了。”

吳虞用煙盒叩著桌子,沒有否認:“是有點。”

剛要叼著煙走出去,吳虞聽見外頭有動靜,是兩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嘀嘀咕咕商量著什麽“這兒這兒”,“要不要再高點”,“我看對著外邊吧,這樣往來進出都能看見。”

吳虞聚神看,是兩個村幹部模樣的人,一個謝頂,一個戴眼鏡,都大腹便便,個子不高,圍在小店門前不遠處的電線桿後張貼東西,全程叨叨不停。

吳虞低頭,護著火苗點煙,上前兩步,想要看清他們到底在折騰什麽。

吳虞沒再往那走。

她腦袋一嗡,如墜冰窖。

即使看不清上邊白底黑字的信息和照片,她也能一秒猜出內容。

畢竟她快能全文背誦。

她第一時間去觀察店內櫃臺後的黃毛,幸而對方在聚精會神地打游戲,根本無暇八卦這裏。

吳虞裝模作樣地玩手機,磕腳尖,煙灰墜落在屏幕上,她才意識到自己許久忘記吸。餘光等到那兩人前後騎電瓶車走遠,她四下探看,多次確認周遭無人煙無攝像頭,她快步走去那根水泥灰的電線桿前。

上面大堆烏七八糟的“狗皮膏藥”小廣告,最矚目最嶄新的那張,就是季時秋的懸賞通告。

她不假思索地將它撕下來。

紙張剛用漿糊黏上去,尚未幹透,所以來到吳虞手裏時,也完好無損。

吳虞將它對折兩道,揣入開衫兜裏,然後疾步朝出村的大道走。

她一直走,一直走,迎著午後冽冽的風,兩旁是豐饒的稻田,要去哪兒,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必須走得越遠越好,不可以讓這張通告被更多村裏人看見。

她又拐去狹長的田埂上,接著走。

她鞋底薄,腳底被砂石硌得痛起來,吳虞感覺到了,但她無法停歇,直到看到一大片灰綠的葦蕩,它們包圍著一方魚塘。

塘邊地濕,吳虞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土坡滑下去,適時剎停在岸邊,沒有讓鞋頭沒入湧動的河水。

四野空無人煙。

吳虞還是警惕地蹲下身,以葦墻作掩。她取出那張通告,怕半幹的漿糊膠結,她很小心地將它展平。

可能是天氣不好,光線黯然,又或者換了個背景色,襯映得相片裏的男孩更加蒼白淡漠了。他的臉上,除去先前的無畏,也變得有點無謂。

吳虞定定看了會。

她取出打火機,哢噠開蓋,引燃紙張右上角。閃爍的猩紅在擴張,火苗騰躍,快燒到男生照片邊角時,吳虞突如夢醒,一下將它埋入腳畔的河水間。

本意是為銷毀,但不知何故,她無法無動於衷地目睹他燃盡,這不吉利,也太殘忍。

火瞬間熄滅,黑煙浮繞出來。

再將所剩無幾的紙張拿出來時,裏面的人像也濕透了。紙質差得出奇,再經由水火兩重天,稍微一動,就爛糟糟地黏在一塊兒,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再看不清原貌。

吳虞的雙眼,在風裏濕紅起來。她深吸一下酸痛的鼻頭,偏過臉,像凝固住,她紋絲不動。

良久,她將那片濕紙惡狠狠揉作一團,站起身來,用盡全力一擲,將它摔入塘中。

銀色的水紋泛起頃刻漣漪,隨即恢覆如常。



按原路返村後,吳虞沒忙著回旅社,而且去更遠的地方走了圈,所有的商鋪,所有的電線桿,所有目所能及的墻面,她都沒有遺漏。

時近傍晚,各家各戶都回屋炊煮,板磚路上只餘清冷的斜陽,以及逗留的貓兒與野犬。

吳虞前所未有的絕望。

通告張貼的密度遠比她預想的高,隨處可見。

她不清楚警方是怎麽查到這裏的,又或許他們依據某條線索在周邊所有村落開啟了輻射式地鋪查。

根本清不完,弄多了又顯得聲張。

吳虞回顧著這些天來跟季時秋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一路上,風鳴,呼吸音,炒菜聲,鷺鳥的振翅,都像是放大無數倍,從四面八方擠壓她感官。

吳虞太陽穴隱痛。

最後,她在回家前刪掉手機裏唯一那張通告照片。

世界好像才真正安靜了,也幹凈了。

林姐旅社的門虛掩著,不聞飯菜香。吳虞頓時心神不寧,往裏快走幾步,卻發現屋內空無一人,樓上樓下,都沒有。未名的恐慌像一種黑色的藤蔓從腳底瘋長,將她整人裹纏住。吳虞近乎窒息地屋前屋後跑,也不見季時秋和林姐的蹤跡。

她不敢問左鄰右舍,怕露出端倪。

於是折回村子深處,不放過任意角落地找,民居不見人蹤,她就擴大找尋範圍,往更遠的田地裏去。

無數壞念在心頭徘徊,胃都開始痙攣,她突地想起老鄭,那個林姐的相好。

她問了個在門前就鹽水花生下酒的老頭,這位“曾教音樂的鄭老師”住在哪裏,萬幸村子小,低頭不見擡頭見,有頭有臉的人也就那幾位,老鄭算一個。那老頭很快指了方位。

吳虞不做遲疑地跑過去。

果不其然,在老鄭家的後田,她望見了季時秋和林姐的身影,男生正幫忙采摘紅薯,夕陽西下,將他一半身子鍍照成金紅色,他看起來那麽明快,那麽鮮艷,又那麽易碎,將被黑夜吞噬。

吳虞額角細筋溢出,直直邁向他。

季時秋也發現了她,他慢慢直起身子,剛要微笑沖她招手,女人已經隨手抄起堆在田邊的紅薯,發狠地朝他砸過去,她一邊走,一邊罵,連扔許多個:

“你亂跑什麽啊?”

“我讓你跑了嗎?”

“老實待著要你命啊?”

“你不想好過就別折磨我!”

……

季時秋本還莫名地擡手避兩下,但她話一出口的下一秒,他鮮活的表情一瞬黯然。

季時秋沒有再動。

最後那只紅薯,因為距離近,硬生生打在他左臉上。

力道大到他頭都微微偏開,痛感蔓延開來,季時秋沒有去捂,一動未動。

林姐傻站在不遠處,不明所以,更反應不過來。

吳虞踩進泥地,穿過叢聚的薯葉,快走到季時秋跟前。

她擡眼看他,唇瓣不可自制地發顫,她只能緊咬住。

男生的眼睛也剔亮地死盯著她。

它們在共振,與她嘴唇的頻率一致。

吳虞想問他,疼嗎?

可她講不出來。

只註意到他顴骨的位置留下了一些泥點,在他幹凈的面孔上分外突兀。她擡手想抹掉,卻怎麽也擦不幹凈,反讓汙濁的範圍愈來愈大。

撫摩的動作變成急切地搓拭。

吳虞淚如急雨落下。

她無措地拉高袖口,想換方式為他清理。

而季時秋,忽如蘇醒過來,截停她的手腕,緊緊握住,將她拖離了暮色將至的紅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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