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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後天五點,致過去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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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後天五點,致過去的你

七十七

和佐為打完招呼後,塔矢行洋和桐山靖雄落座,繼續專註地下他們的指導棋。

凝視著塔矢行洋的棋,佐為眼裏有渴慕,與光記憶中同樣的渴慕。

光回想起他們那一局反讓子的新初段聯賽,內心湧起愧疚和懷念交織的情緒。佐為,他這些年一定想和塔矢行洋面對面下棋,堂堂正正地落子和交換意見,渴望得不得了吧。

其他人本想找佐為下棋,但看到光和佐為在對著盤面深思,他們又識時務地按捺住。

倒是佐為留意到了,擡頭:“我覺得這指導棋可圈可點,所以……”

阿含宗的信眾們立即會意:“我們都不著急,我們聽說您會在這裏與我們禮佛好幾天,向您請教的時間還有很多。”

“啪” ,就在這時,塔矢行洋下出模棱兩可的 “雙虎” 。就指導棋來說,其實頗有挑戰性。

桐山靖雄皺起眉,好像在思索著下一手該怎麽落子,他把寫有“八風不動”四個漢字的折扇折起來又張開,陷入長考。

“塔矢老師未免也下得太狠了吧。” 光壓低了聲音對佐為說,“看這盤面,就跟桐山先生是職業高手似的。”

“桐山先生不是一般的業餘棋士。塔矢老師想必是抱有了對桐山先生棋力的信心,才下出這一手棋的。” 佐為小聲。

“我不知道原來還可以根據被指導者的棋力這樣下。” 光說,“我還以為按我為被指導者設計好的思路下就好了。”

“我和天皇陛下、左大臣等權貴下過很多場指導棋,所以知道下指導棋的方法也是因人而異,關鍵是用心,不輕慢任何一局棋。” 佐為說。

佐為的確是用心地準備過這場指導棋活動。根據阿含宗的網頁,桐山靖雄被日本棋院授予“名譽八段”的稱號。和佐為的“名譽九段”性質不可同日而語,但不可否認,他在業餘棋手之中也是佼佼者。

光和佐為一沈浸到精彩的棋局中,就會忍不住像孩提時那樣論棋,說了一會兒,對上塔矢明子和阿含宗其他職員微微訝異的視線。

“不好意思,我們不會再說了。” 佐為忙道。佐為有個缺點,太沈浸就容易忘了自己現在有身體,不能像幽靈時期一樣,和光隨時交換心中的想法。光也忙住口,不跟佐為說悄悄話了。

“沒關系,我們也想聽聽看您的看法。” 塔矢明子對佐為微笑。

往棋盤上落子的桐山靖雄和塔矢行洋都沒有擡頭,顯然沒聽到光和佐為說話。

富良野澄凈的陽光落到明子墨色的短發上。明子又低下頭去看丈夫的棋局。

光把明子專註的側臉看在眼裏,她和兒子真像,輪廓精致。在長相和氣質上,亮顯然遺傳了母親。只是不知道明子棋力如何?好像聽亮提到過來著,有時也會和母親下指導棋……

光不可避免地想起亮。本因坊戰七番賽第二場開始了,這家夥,不知下得怎麽樣了?

指導棋進入收官階段,佐為和光都覺得觀局可以告一段落了。別的阿含宗信眾們看到佐為不觀戰了,都紛紛向佐為圍過來。

“藤原老師,我想和您下指導棋!”

“請指導我們下棋!”

……

請求佐為下棋的聲音此起彼伏的。“我就和先來的兩位下指導棋吧。” 佐為落落大方地說,一拂薄櫻色的狩衣禮服長袖,為對方拉開棋盤前的椅子。這動作是很優雅的,大家都欣賞地看著佐為。

他們都落座了。光自動退到墻邊,順便找找看哪裏有比較好的位置可以觀戰。

這段時間以來,光習慣了當佐為的配角。佐為回來後,所有炙熱的視線都是投在佐為身上的。這總是讓光既高興又失落。

就在這一刻,竟然有人向光上前來,是幾位年輕一點的信眾,看起來最多20歲。

“進藤君,我們都聽說過你,東京本部的天才,不介意的話,也請你給我們下指導棋吧?你可以和我們三個同時下。” 阿含宗的三名年輕的信眾崇拜地說。

“咦?和我下嗎,好啊。” 光沒想到在佐為在的情況下,也有人註意到自己,光有點高興,馬上就拉開椅子在棋盤前坐下了。

“他們實力不弱。一打三,進藤君會不會感到吃力啊?” 有人道。

佐為也朝他們看過來,關切地看著光。

“不會不會。一打三沒什麽,我院生時一打四下和棋都試過了。你們朝我放馬過來。” 光連忙說,打開棋盒蓋,迫不及待想要對弈的樣子。大夥兒都笑了。

“在這裏你就不用下和棋了,按你的意願下指導棋就好。” 阿含宗的年輕信眾朝光笑道。

“好呀,快來下吧。” 光開朗地說。面對同齡人,光就沒在桐山靖雄面前這麽端著了。

看到他們都高興,於是佐為放下心來,把註意力放在眼前的指導棋上。

##

本因坊戰七番決賽第二場。賽前兩小時。

空氣裏飄揚著郁金香和巧克力的香氣,原來是小樽運河附近開了一家“白色戀人”的甜品店,招攬著過來觀棋的年少的圍棋愛好者。今天天氣晴朗,岸邊的煤油燈並沒有點燃。清晨的陽光倒影在澹澹的運河裏,一片波光粼粼。

這個月住在這裏,亮理解了為什麽桑原本因坊會選擇來北海道養老定居的原因。

到了該隱退休養的年紀,桑原就是不退役、就是不服老,等著少年新浪潮把他這“花崗巖”徹底拍碎,亮是佩服的。別說像桑原這樣年過八十了,就算年過六十的棋士,整個日本棋壇裏不隱退的也寥寥無幾。堅守在頭銜戰前線,每年都打七番賽的,就只有桑原一人了。

穿淡紫色西裝的亮早早到了北海道棋院,站定在走廊的白板前。

白板上張貼了於北海道舉行的不同的圍棋活動海報,其中有一張,上面除了圍棋的棋盤和棋子外,還印有著富良野花田、佛寺、琉璃燈等圖樣,就是阿含宗在今天舉行的禮佛花祭兼指導棋活動。

“抱歉,小亮,本因坊戰的第二場,我們要出席富良野的活動,就不能來陪你和觀戰了。” 賽前幾天,塔矢行洋對亮說。

“爸爸,您難得在日本和藤原老師有碰面的機會,我七番賽中要是有時間,我也去富良野找你們。” 亮乖巧地說。

亮表現得懂事,其實他心底卻是隱隱盼望著雙親,甚至佐為和光,都能到現場來看自己下棋。

——總會有這種機會的吧?如果父親為了佐為回國、和北京隊解約,就此回日本棋院發展的話……佐為能說服父親嗎?

亮的心中又浮現出一絲期盼,但他又生生壓抑在了自己文靜的外表底下。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格照射進來,在菱形磚上投落出一條條淩厲的清輝。

其實,佐為到底是怎麽想的,亮也不確定。佐為應該希望在賽場和父親正式對局吧?說不定佐為和自己一樣,在父親回國這件事上,也是矛盾的……

“小亮,這麽早就來了。今天要打七番賽第二場,緊張嗎?”

迎面過來的蘆原叫住站在白板前的亮。

年紀相差不大的蘆原和亮總是互相支持,蘆原沒有比賽的話就會飛過來看亮比賽。這位同門師兄和朋友對自己的好,亮都記在心裏。

“今天好一些。我不緊張。 “亮微笑道,又在意地問,“蘆原先生,你有看到桑原本因坊嗎?記者們都說桑原老師起得早。”

亮在想,要是桑原來了棋院,自己就過去問好,送上父母從北京帶回來的伴手禮。

就算是在比賽上廝殺得寸土不讓,在盤外也應當尊重高段前輩。這是亮為人的準則,只是在棋院某些人眼裏,就很諷刺了,尤其是亮在循環圈中殘酷地淘汰了一個又一個高手的情況下。

這時,蘆原臉上露出玩味的神情:“緒方老師在和桑原本因坊在運河咖啡館裏碰了面,他們在一個桌上吃早餐。小亮,我看你就不要過去了吧。”

蘆原朝亮打了個眼色。亮立即會意。

就算亮不太關心棋士在盤外的私事,聞言,也忍不住道:“他們二位,約起來吃早餐?”語氣有些不可思議。

亮在腦海裏描摹出緒方和桑原在玻璃咖啡屋裏吃早餐的畫面,在一派祥和的歐式風情底下暗湧疊起的氛圍,僅僅是想就夠了。

蘆原說:“怎麽可能約起來,就是碰巧遇到的。你也知道緒方那個人,他平時越是對桑原本因坊有意見,就越是要在大賽前故意過去挑釁對方。”

亮聽著,沒有說話,蘆原繼續:“緒方以前總是挑戰者,他自己又做不出盤外戰這種事,這次輪到小亮你來當挑戰者,緒方總算逮到在盤外挑釁桑原老師的機會了。”語氣似乎在替亮自豪。

亮微微笑了一下。其實蘆原說的,亮都知道。每次桑原本因坊到了東京,也要故意去緒方的比賽上彈壓緒方,這都不是新鮮事了。

東京棋院畢竟還算是他們的地盤了,只是沒想到他們到了北海道,也要抓住一切機會挑釁對方。

古瀨村恰好經過走廊,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後也加入。古瀨村興沖沖地問:“蘆原先生,你有聽到緒方老師和桑原本因坊在說什麽嗎?”

“應該是在說,我和桑原老師接下來的本因坊戰第二場吧。”亮接過話。

少年話語底下流露的自信和高傲,古瀨村感覺到了,欣賞地看了亮一眼。塔矢亮是越來越有高手的氣勢了。

不過,蘆原搖了搖頭,說:“不是。他們沒在說接下來這局。他們說藤原老師也到了北海道,在跟塔矢行洋會面,很快就要桑原本因坊下第三場定段賽了。”

古瀨村和亮都有些意想不到。亮對棋士的心態一向敏銳,有了預感,古瀨村則說:“也難怪,畢竟人人都關註著sai。”

亮和古瀨村、蘆原邊聊天,邊到了轉播會場。

會場依舊人聲鼎沸,但這本因坊戰上第二場的記者並沒有第一場這麽多,因為大家都聽說了佐為到了北海道,而塔矢行洋也在同一場讚助商活動上。

兩大巨頭首次在線下碰面,記者們當然都不會放過這一噱頭。於是一部分記者都聞風去富良野,紛紛聯絡人脈去弄進入阿含宗指導棋會場的邀請函,就為了佐為。

亮在棋院多年,知道在讚助商中也有隱形的排行榜。在七大新聞社和財閥投資人往來不斷的職業棋界,阿含宗就是個平日無人問津的佛教團體。這會兒禮佛活動忽然廣受關註,毫無疑問,是佐為的威力。

“sai和塔矢前名人在富良野這一碰面,說不定有機會對局呢,要是搶先拍到他們在線下對局的畫面,搶了獨家頭條,一定可以成為熱點的。”

比賽前經過記者休息室時,亮聽到有人這麽說。對方拿著手機,似乎在和富良野的體育記者通電話。

這時,讚助本因坊戰的《每日新聞》記者高宮站起,對大家說:“先別議論sai和塔矢前名人了,眼下塔矢五段和桑原本因坊為我們帶來的棋局,才是最重要的。”

記者們這才收斂了一點,沒有再“藤原棋士”“sai”地說個不停。

在人聲鼎沸中,亮跪坐在棋室裏等待桑原本因坊,靜靜地呼吸。

賽前十五分鐘,桑原終於姍姍來遲。自從桑原一進門的那一刻起,亮就一直不動聲色地觀察他。桑原明顯不如第一場時那麽健談,在棋盤前落座時甚至一句話也沒有說。

盡管老人臉色沒有變化,甚至閉上了眼睛。但亮就是知道,緒方成功地拿佐為的到來刺激到了桑原。緒方此舉是不是在幫自己,還是想看桑原本因坊笑話,亮並不在意。

亮只知道:目前桑原本因坊在賽前的這種心境和狀態,對我的棋有利。

“塔矢五段,我們開始對局吧。”桑原說,睜開眼睛,蒼老的聲音冷峻。

亮點了點頭。兩人鞠躬準備後,桑原猛地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發出異常響亮的“啪”的一聲。

##

亮和桑原本因坊這一局,兩人都下得慢,穩紮穩打。和第一局的混亂不同,在這局中,亮有種找到了頭銜戰七番賽節奏的感覺。下午五點,輪到亮封棋。這是亮職業生涯中首次在重大比賽采取封棋這一手段,將想要下的棋步寫在紙上。

說到封棋的規則,有些人喜歡當封手,也有些人不喜歡。

就亮來說,亮更願意當封手,是因為亮控制欲比較強,就像統領草原的獅子。由自己封棋這一做法讓亮有了一種對棋局的掌控感,封好棋後,他暗暗握緊了掌心。

桑原本因坊則至始至終垂著眼睛,凝望星羅棋布的盤面深思。

裁判宣布他們可以離開,翌日再回來下後,亮沒有久留,率先離開棋室走到休息室去。

旁邊的棋室傳來蘆原和緒方的論棋聲。亮剛剛封棋,想放松一會兒,就沒有加入棋士們。

亮到達休息室,翻出手提包,把手機打開,機身就立刻振動起來。

亮本以為會是佐為或是父親打過來的,沒想到,是光。

亮心頭一陣雀躍,接下,驚喜道:“進藤?”

“塔矢,我下午在富良野下完指導棋後,就開了筆記本電腦看轉播,看到你封棋了!”光開朗的聲音就傳來,“你這第二局比第一局強多了。要是明天不犯錯的話,說不定可以拿下的。只是,從盤面上看起來,桑原本因坊好像下得沒有前一局好。”

看樣子,光在今天富良野的活動上和佐為玩得挺高興的。

“我想,也許是因為緒方在比賽前給桑原本因坊說了什麽吧,刺激了老師吧。”亮說。

亮語氣沈穩,但光一下子懂了,在電話裏笑道:“哈,盤外戰,真沒想到,桑原本因坊也會栽在盤外戰裏。”

“根據蘆原說的,緒方應該是提起了sai。”亮道。

“是啊。名人戰制度改了,本因坊改制就是分分鐘的事。遲早有一天,佐為也會參與國內的頭銜戰。桑原擔心他自己‘第二十五世本因坊’有一天會拱手讓給佐為。”光反應很快,分析著桑原的心態。

“嗯。”亮深以為然。

“每個棋士都是這麽說的,佐為太厲害了,拿佐為最能刺激老一輩高手了。不過由緒方說出來,威力就加大了。只是沒想到緒方居然會拉你一把,果然是同門情深。”光半真半假地說。

“緒方先生今天終於報了盤外戰的仇。”被光的話逗樂了,亮也難得打趣道。

光又笑了:“可以啊,塔矢,說笑話的能力與日俱增。你明天還要繼續下。快點回去睡一覺,養精蓄銳吧。”

“現在正在回民宿的路上。”亮說。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他的唇角微微揚起,“謝謝你及時打過來,進藤。”

“是我要謝謝你。”光笑道,“看你的棋譜,我也學到不少。雖然勝負還不明朗,但是你攻進了對方的左上角,桑原本因坊沒有從你那撈著絲毫好處,就是一局高水準的棋了。連佐為和你父親看了也說好。”

亮一直等著光提到佐為和父親。“今天富良野的禮佛花祭活動怎麽樣,藤原老師和爸爸有約下棋嗎?”

“一切順利。大家都在忙指導棋工作,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空約下棋。中午的時候,你父母邀請佐為共進午餐,佐為把他親手繡的扇子送給他們了。我是晚輩,就沒有和他們一起吃。待會我問問佐為吧。”光說,又加多一句,“你別擔心。”

亮其實不擔心佐為和父親。他們一定會約對局的,畢竟兩人都等待了那麽多年,就像亮等待了光很多年一樣。

那個自己等待了那麽多年的對手,此刻就在電話對面。亮拿著手機,走出了北海道棋院門口,慢慢走著古老的青石板路上,最後獨自站在小樽運河岸邊。

小樽的傍晚是淒美的。晚霞遍布的天空在紅磚石造倉庫邊漸漸褪去了華妝。夜幕降臨,煤油燈一盞又一盞地燃起了火苗,帶著暖意,就像誰細微又脆弱的心意。

光還在電話那邊對亮說著體貼的話,叫他務必好好休息。亮靜靜地聽著,感到心裏也像煤油燈般,燃起了火苗。

佐為回來以後,光變得那麽成熟,那麽溫柔,真的把亮當作好朋友般放在心上珍惜。但,這就是光的全部嗎?光說的話,都是最真實的嗎?

那個和自己瞪眼吵架的光,神采飛揚的宿敵,被遺失在時間的深處了嗎?

他還能找回過去的光嗎?

“你的心情是最真實的,真實總是會有超乎我們想象的力量。”塔矢明子的聲音浮現在亮的腦海裏。

“對了,進藤,你後天有什麽安排,有時間來小樽一趟嗎?”亮問。

“啊,後天?暫時沒安排,就跟著佐為吧……怎麽,你有事找我?”電話那端的光顯然沒料到亮會這麽問,語氣裏帶上試探。

“進藤,我想約你來小樽的北一硝子館,三號館裏面有個玻璃制作工坊,叫‘致過去的你’。” 亮小心地說。

光短暫地怔了一下,才說:“你、你邀請我去玩玻璃工藝品啊?不下圍棋?你怎麽不約佐為啊,他比較厲害,我一竅不通。”語氣緊張。

亮忽然不耐煩了。合著自己準備了那麽久,光不是一直想知道答案?

“我只想約你一個,進藤,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你要是不想來,當我沒問。”亮沒好氣。

“我來!”光在電話裏叫一聲。

那一刻,光好像從亮的語氣裏察覺到了什麽,但沒有說多餘的話。

亮下定了決心:“後天五點,小樽北一硝子館,‘致過去的你’。我在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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