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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以肉身覆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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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以肉身覆活

十七

光曾經和藤崎明逛書店時,不小心拿起了一本文藝的書。那時候,他在書上看到一句話,上面寫說:“下雨天,就像有誰離開了;下雨天,又有誰悄聲無息地回來了。”

——真的會有誰在下雨天悄聲無息地回來嗎?

光那時在心中想,手指不自覺地輕輕撫摸過書頁。

從那之後,光在每一個下雨天就想著這句話,思念著四年前消失的佐為,凝望著飄飛的白色窗簾和雨水拂落在玻璃窗上的痕跡。

##

昨天不巧,光趕著沖去會所和亮對弈,在馬路上被行人沖撞了一下,手機從外衣口袋裏掉了出來,“啪”地一聲掉落在了一個大水窪裏。手機立刻被水浸透了,光懷疑連裏面的短信也消失得一幹二凈。

啊,裏面記錄著亮和自己討論過的精彩棋招啊!

光欲哭無淚地跪在濕漉漉的水窪前,用手撈起落湯雞一樣的手機,用紙巾不停地擦。手機已經無法再開機了。

光拿著濕透了的手機,狼狽地去亮家的圍棋會所報道。

亮已經坐在一貫的位置上,在棋盤上排出星羅棋布的黑子和白子,環住手臂,以淩厲的眼神看著自己。

“塔矢,我今天無法和你下棋了,手機掉在水坑裏了,我要立刻趕去修手機。”光向亮展示因掉到水窪裏故障的手機。自己好蠢啊,光不由得心想。

亮正準備為光今日的棋局說他幾句,聞言不禁有點兒怔住,說道:“你就這麽急?覆盤完今天你輸掉的這一局再去吧。”

“我還是去修手機吧,我害怕有人隨時打電話過來。”光說。

光害怕遠在京都的海生和熏隨時打電話過來,告知自己棋盤上的佐為凝結出了人形,終於在他們面前現身了。那樣,光就會立即趕過去京都,見佐為一面。

“好吧。”亮妥協道。

“那我修好手機後再聯絡你。”光說,向他揮揮手。

光今天來到會所,卻難得地沒有和亮吵架,平和地轉身走了,這讓會所裏的所有老頭們都感到意外。

##

光在繁華的廣場上找到維修的店鋪,交上故障的手機。

維修的夥計說:“你這手機真慘!都濕透了,我建議你買臺新的,也換個新的號碼吧。”

“我最近要自己交房租和水電的費用,還是盡量維修吧,而且裏面的SIM卡很重要哎。”光說,因為不僅存著亮、和谷、伊角等朋友的電話,也存著海生和熏的電話。

“你給我一晚時間。明天中午過來取。”維修的夥計說。

就把手機放在維修鋪一晚,應該沒關系吧……光最後看它一眼。

然而事實證明,事情往往就在人意想不到的時間點發生。也不知道神明是不是在給他們開玩笑。

第二天中午,雨過天晴,天空中浮現出美好而清澈的青藍色的色澤,像倒扣的藍水晶。光從棋院裏結束棋賽後,就如約到了維修店鋪。

“我昨天連夜為你修好了!你試試看,現在能不能開機,能不能正常使用。”夥計把手機交回到光手裏。

光打開了手機,在屏幕亮起的瞬間,竟然看到足足80個未接來電!

而來電的人,都是同一個名字:“狩野熏”。

時間,從淩晨三點開始。

狩野熏在不停地給自己打電話,從淩晨三點一直打到六點。她瘋狂地打自己電話,好像打不到就不罷休似的。

光看著未接來電的長串名單,就在這一刻聽到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不會吧?!不會吧?!光心中有奇異的預感,全身都冒出了細碎的汗珠。他平時都二十四小時開機,只為了等待他們的電話,但為什麽偏偏是送修的昨天?

最後在七點一刻的時候,熏放棄了給自己來電,只有一行短信:“進藤君,見字速來京都。”

——難道是……佐為?!

狩野熏只可能因為佐為的事而不停打電話給自己。光意識到這點,感覺身體裏像有什麽在轟然炸開,眼前都是絢爛的火花。一定是佐為,一定是佐為在他們面前出現了!

光來不及多想,就馬上回電給熏。

熏很快就接了電話,電話裏傳來少女纖細的聲音:“進藤君,我是狩野熏,你終於打電話過來了。我們等你好久。”

“對不起!我昨天把手機送修了,現在才拿回來,所以我沒能接到你的電話!!”光急切地說,“你為什麽——”

“藤原先生的靈魂昨天淩晨在我面前出現了,海生也見到了。”熏果然說出意料之中的答案,光頓時心中轟地一聲,興奮、悲傷、懷念、百感交集,什麽樣的情緒都有,如驟然襲來的海嘯般淹沒了他的心。然而不知怎地,少女語氣裏除了有驚喜外,還帶著一縷像在隱瞞著某個秘密似的微妙。

“那他,他現在還在麽?!我馬上來京都!”光大叫一聲,他攔截一輛出租車,坐進去的時候因為太迫切還撞到了頭,他捂著前額,不忘對出租車司機急切地說:“去新幹線東京站!”

“藤原先生現在還在。”熏說。光催促著司機開快點,忽略了電話裏少女語氣中的試探、遲疑和欲言又止。

“那就好!”光雀躍地喊道。他又要見到佐為了!隔了四年之久,就像隔了一輩子。他果然沒有看錯人,他把秀策的棋盤交給海生研究是對的,海生的確有辦法讓他和佐為重逢。他從第一次與海生見面開始就知道了,海生非常可靠,而且對此很有研究。

“進藤君。”熏說,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向光一口氣說道,“藤原先生的靈魂好不容易從棋盤上凝結出了人形,我們為了讓藤原先生不消散,讓他和你見上一面……我和海生就到了京都的神宮裏,用了特別的術法,用收集來的血和骨頭,在祭壇裏,為藤原先生捏出了放置靈魂的身體容器。”

“你說——什麽??”光頓時如聽天書,一句話也消化不了。

熏說了一大篇,每個字都是日語,但是光基於某種奇妙甚至詭異的心態,聽來如同隔了一層似地嗡嗡地不明晰,如同身在寂靜深藍的海底,視野如霧,連聽覺都變得迷幻起來,他只能隱約捕捉到幾個不可思議的詞。

“現在,藤原先生不只是被我們招回來的靈魂了。”

熏說,一字一字清晰可聞。

“藤原先生有了身體,就像普通人類一樣。”

轟!光聽到自己心裏有列車轟然而過,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不,不僅是大腦一片空白,而是他整個大腦連同身體都不覆存在。他的心化為齏粉,四周繁華都市的色彩都消失殆盡了,餘留驚心動魄的雪白。

光一時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佐為有了身體,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呢?!

——他……可以拿起棋子了?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光才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出租車,站在新幹線喧囂的站臺前。人們都在呆立的少年身邊經過,來去匆匆,沒有人在意人群裏面因驚愕而石化的光。

“狩野小姐……”光咽了一口唾沫,異常艱難地開口,他握緊了手裏的折扇,紫色的流蘇垂落在身側擦過牛仔褲,“你可以跟我多說一點嗎?你的意思是……佐為有了實體?”

“進藤君,你先買票。”熏說,她仿佛知道光有多激動,用上了一種安撫的口吻,“等你上了車後,我來跟你說吧。”

##

半小時後,光買了最快可以抵達京都的票,踏上了列車。此時,日本的雨災初歇,天空令人吃驚地一碧如洗,金色的陽光灑落在濕漉漉的仍積著水的軌道上。

東京到京都的新幹線徐徐開動,窗外的風景流逝起來,光又打電話給熏。

“狩野小姐,你快告訴我,到底怎麽一回事。”光聽到自己聲音幹澀,“佐為他……他怎麽會有了身體?”

光沒有期待過這一點,他當初把棋盤交給海生研究,只是期待他可以讓自己與佐為相見。佐為有了身體,是光始料未及的。

熏說:“有一種古老的可以覆活亡魂的術法,叫‘湯灌之池’。”

光對這個詞好像有一點印象。他似乎不久前在搜資料時搜到過。

熏繼續說:“湯灌之池,鬼神之術也。人亡矣,魂散身外,夏祝滴血剜骨,削壽辰獻祭之,浣濯入室設,招以魂魄,以血肉骨髓入池,咒之禱之,亡魂始能活,不出半月,起能振衣,有察察之聲,不出一月,面絕艷如生。”

這一刻,光想起來了。他之前在網上有讀到過這段古文。

“這個術法,是殯葬法師在舉行招魂法事後,為了令亡魂留下,不至於消散,法師做出‘湯灌之池’。這是一種特別的祭壇,法師在招魂成功之後,就可以在 ‘湯灌之池’用血、骨頭等捏出肉身容器,令亡魂覆活。”熏解釋道。

“我好像知道。”光艱難地說,“但我記得,這好像是禁忌……”

就在這時,大腦忽然清醒過來。好像冥冥中有一條引線,將一些他隱約覺得奇怪的線索,全部連了起來。

見到屏風時的作者介紹:狩野熏(1983-2002),屏風畫師,遭遇海難仙逝。

出現在法事上面本來應該死亡了的少女。

少女身上那謎團一般的可愛又空靈的氣質。

對別人誤會自己去世毫不在意。

——“熏跟我們不一樣,她不常吃東西……”

光這時全明白了。

狩野熏,的確是2002年遭遇海難死了,在海裏屍骨無存,而她的好朋友海生將她的靈魂招了回來,並且用“湯灌之池”祭壇捏出了肉身容器,放置了狩野熏的靈魂。

所以,之前出現在光面前的狩野熏——

不是一個真正的活人。

但顯然不是死人。

畢竟,她有肉身,與活人無異。

“我想你已經猜到了。海生成功用過一次這個術法,那個成功的覆活案例就是我。”

熏坦然地說。

“這次,我們也用在了藤原先生身上。他昨晚好不容易凝結出了人形,但是很快血跡就變淡了。我們推測他的靈魂即將散失。而我們答應了你,一定要讓你和他見上一面,說好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我們不能讓他在見到你之前就消散了,所以……”

光頃刻之間驟然得知兩個秘密,完完全全地消化不過來。他甚至感到胃裏一陣悶痛,有點想吐,但是一切都堵在胸口,只能更難受。

“進藤君,我知道你這時的感覺,”熏的語氣中帶上同情,“很難接受是吧。”

“不……”光再度咽了一口唾沫,“其實我能接受的。關於你的事,真的。我之前還覺得奇怪來著。現在就解釋得通了。”

“啊,你接受得還挺快,果然是天才啊。”熏用她那有特色的幽默語氣說。

“我……我只是沒想到。”光艱澀地說,“這一切超出我的期待。我原本只是想與他見上一面。”

“是呢,我們也只是為了讓你和藤原先生能夠見上一面。”熏感慨地說,“他昨晚好不容易凝結出了人形,但是他和我下了一局棋、幫我畫完《耳赤之局》屏風後,他的人影和血跡就變淡了……太誇張了,我和海生擔心他都沒能等到你就消散了,才出此計策。”

光張口結舌,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不僅為佐為的消息,還為海生和熏守諾的認真、為他們對自己和佐為的心意。

他們不知道自己和佐為的故事,卻仍能如此付出,一心一意讓他們見面,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

“對不起,我們沒有和你商量過這件事,就那樣做了。”熏抱歉地說,“但藤原先生自己是同意了的。畢竟他也很思念你,他說,如果能和你見上一面,只要沒有人受傷,讓他做什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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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不知自己是怎麽樣來到京都新幹線站的,光一個人呆呆地在雨後初晴的陽光下行走,還在試圖消化熏告知他的一切。他到現在還是沒有任何的真實感,腳步站在大地上如同在漂浮一樣,感覺整個人就要在陽光下蒸發。

可是,難道他就沒有一點兒預感嗎?在遇到海生的那一刻,看到狩野熏,光當時就覺得,這兩個少年男女不像是普通人,原來,他們竟然有著這樣非同凡響的能力。

下午,海生和熏都站在古老的京都車站面前等光,身穿和服的兩人在來去匆匆的乘客裏顯得鶴立雞群。

光一出現,他們都向他微微一笑,只是臉上帶著倦容。

“狩野小姐,你方才說的……都是真的嗎?”光不禁打量著眼前的白衣少女,不敢相信地確認道。

“是真的啊。騙你幹嘛。”熏咧嘴一笑,可愛的臉上露出淺淺的酒窩。雖說光知道熏已經死了,但她看起來和真正的活人也沒什麽不同啊。

“那……佐為現在,怎麽樣了?”光在意地問,雖然嘴上這麽說,但他到現在還是未能接受這個驚人的消息,大腦和身體有某個地方詭異地脫節了……

“他現在在我家休息著。藤原先生需要時間來適應新的身體,會經歷一些疼痛。我和海生當然會照顧他的,但是我想由你來照顧他是最好的。”

光木訥地聽著。他仍然沒有一點兒真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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