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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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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法事

第六章

塔矢家的會所。

“就是應該下在‘靠’。”光拍案。

“不,就是我原來這招九之三好。”亮不甘示弱。

更大聲:“我剛剛都指出了你那招的問題!”

“你先顧好左下角的棋不要出錯吧——”

……

光和亮一討論棋局就是沒完沒了地吵架。老頭們都散了,兩人還在大吵大鬧,時間久了,會所裏竟然聽到有回音。大概九點,光疲憊地喘著氣坐下:“唉,不吵了,怎麽說你都不聽。”

“明明是你沒辦法說服我。”亮也坐下。

按照光的作風,本來還要跟他吵一通,光的語氣卻低下來:“我回了,你也回吧。我還有別的事要做。“聲音模糊得像此刻窗外飄飛的雨霧。

亮看他一眼,又埋頭收拾棋子。光沒說話,平時神采飛揚的臉耷拉著,臉頰蒼白,一時間寂靜會所裏只聽得見收拾棋子的聲響,呲呲啦啦,伴隨著雨水落下的聲音。

亮直覺裏感到光不對勁。兩人畢竟是對局多年的對手,亮雖然口上不說,但他總是對光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光又不是慣於隱藏情緒的人,有任何異樣一望便知。

“你接下來要做什麽?”亮忍不住問。

光收拾棋子的手頓了一頓,語氣寥落,“上網查查資料。”

亮本能地想問“你在查什麽資料”,後來一想,覺得不太好。這畢竟是光的私事。彼此都長大了,還是留點空間吧。

可是再看光,他的神情……好像和平常不一樣。

“有什麽我能幫你的?”亮問多一句,聽起來是禮貌,其實他相當在意。

光感到意外。如果他沒有記錯,這是亮第一次問他“有什麽我能幫你”。這讓光的心裏騰起飄渺的感動。畢竟,亮平時為人冷淡,對他也沒什麽好話。光不自覺地停下手中收拾棋子的動作。

佐為的事對於光來說是一個封閉的世界,但是他曾因為亮一句“你下的棋,就是你的全部”,而試著向亮敞開心門,現在光也不例外。

“塔矢,你有沒有參加過……法事?”光試探著說。畢竟,塔矢亮是他唯一認識的名門家的貴公子。

“法事?”亮想了想,“你是說,在神宮裏驅除疫病、葬禮上面招魂的那種法事嗎?”

“嗯。你有參加過嗎?”

亮輕輕點頭:“當然。這是日本的傳統禮儀,一般來說,法事是家裏親戚去世,或者忌日的時候才舉行的。”

亮說著,小心地打量著光的神情,“進藤,你身邊有人……”他沒說下去。

光沒有回答,他極緩慢地擡起眼。視線交匯的那一瞬間,亮看到光琥珀色的眼睛有某種特別的神情,就像,日久天長裏平靜下來的悲哀。然而,傷痕,浸入骨髓。

亮在心裏有所猜測,與其說是猜測,倒不如是某種預感。然而,這預感和亮一直放不下的名字聯系起來,事情就變得不單純了。

——該不會,該不會是……

亮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就算內心波瀾四起、暴風雨不斷,臉上也看不出絲毫破綻。像這種向光的秘密又靠近一步,觸摸到迷宮門口的時刻,亮臉上所表現出來的焦灼也僅僅是抿住了嘴唇。

光慢慢地說:“我還好,只是今天聽和谷提起,就想——”

“就想什麽?”亮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光遲疑著:“就想問你,在法事上的經驗是怎麽樣的,價格如何,我也想請人舉行……”

“你也想請人舉行法事?”亮替光說了下去,就算他再怎麽忍耐,此刻光開口,話卻只說一半,亮語氣中也不覺帶上了一絲迫切,“為什麽?”

但光也是敏銳的人,從亮的語氣中察覺到他的意圖,馬上住了口。光盯著亮,亮清冷的碧色雙眸裏映出自己的臉,帶著亮一貫的鋒利而審視的神情。

這一刻,時間好像停止了流逝,兩人目光交匯時擦出火花。兩個少年都在想:這家夥知道我在想什麽。

塔矢亮,太聰明了!真是,他放松一會都不行!

光擺擺手,移開目光。他把脊背靠後,頹然地說:“算了。當我沒說過,我能一個人解決的。”

亮在一瞬間感到更焦躁了,但是他忍住了。

“你真能一個人解決?你看起來很困擾,”亮把身子微微靠前,皺眉,“進藤,法事是重大的儀式,我……”

——我擔心你。

然而這句話,亮說不出口——他都不知道光究竟發生了什麽,要他怎麽辦?

“我自己能解決。”光側過臉,抱住雙臂。

像光這種人,骨子裏比誰都要強硬,逼迫他說出真相是不可能的。想要了解真相,只能靠光主動告知。亮比誰都要了解這宿命的對手。

“好。”亮識時務地妥協道,把身子往後傾,將棋子全部放在盒中,“進藤,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光示意他說下去,亮就繼續道:“今天傍晚,我在棋院裏碰到池田陽太的哥哥,池田海生君。他接弟弟回京都過周末,大概是聽別的院生說了你上午為他弟弟下四盤棋的事,他問我你在哪,他想找你當面道謝。”

光楞住:“那時我在棋院附近的快餐店。”

“所以你們錯過了。池田海生君說下次來東京,再跟你當面道謝。”

“他太客氣了,這是小事。”光說道,忽然,他想起來一點:

——“池田陽太來自京都,他們家是做殯葬行業的。不是普通的殯葬……”

關於招魂法事,如果和陽太的哥哥有下次見面的機會,也許,可以問問他?光心想,從棋盤前站起來。

##

月涼如水,灑落一地清輝。雨水還沒有停,潮濕的風溫柔地拂過窗外的一瀑凝結著水珠的紫藤花,吹到光的公寓裏,帶來悠然芬芳的香氣。

夜晚回到家後,光打開電腦查找“招魂法事”這個詞,搜到的內容大部分是儀式一條龍服務等,多在京都舉辦,價格高達四十萬日幣,不是現階段的光能付得起的。

光在搜索“招魂”這個關鍵字,搜到了一大堆古籍。“招魂法事,源自古中國,用死者的衣服和招魂幡面北哭號,還沒來得及消散的魂魄,能在法師的召喚下凝聚出虛幻的人形,於頭七歸來與親人相見……《楚辭》裏有詩歌《招魂》,《南齊書》……”

“呃,這些都在說什麽呀。”光捏一把冷汗。

對於古書,光一向是門外漢,也許佐為能明白吧。

光讀著讀著,不久後就明智地放棄了。他完全看不懂漢字。

他換了個關鍵字:“覆活亡魂”。

然而,關於“覆活亡魂”的頁面幾乎是空白,搜索引擎再次把他導向殯葬服務的頁面。光艱難地尋找,從終於在第30頁找到相關的信息。打開頁面,一個名叫“湯灌之池”的術法介紹映入眼簾。

千年前,天皇思念去世的皇後,特地任命陰陽師和殯葬法師在陰陽寮中研習招魂術。“湯灌之池”,是招魂法事中最富盛名也是禁忌的法術之一。

根據平安時代的古籍《大喪之儀》中的《招魂法事》一卷中記載:

——“湯灌之池,鬼神之術也。人亡矣,魂散身外,夏祝滴血剜骨,削壽辰獻祭之,浣濯入室設,招以魂魄,以血肉骨髓入池,咒之禱之,亡魂始能活,不出半月,起能振衣,有察察之聲,不出一月,面絕艷如生。”

“??”光如看天書,忙看向下面的現代文翻譯:

據說,某些殯葬法師舉行招魂法事後,為了令亡魂留下,滴血剜骨做出“湯灌之池”。殯葬法師在招魂成功之後,就可以在“湯灌之池”用血、骨頭等捏出肉身容器,令亡魂覆活。

“哇,古代的法師好厲害。”光都看呆了。

然而,這法術失傳了。畢竟,“湯灌之池”相當於殯葬法師傷害自己才做出的“祭壇”——法師可能有生命危險,也不知覆活的亡魂會如何——因此,這法術被明確列為禁忌,千年再無人觸碰,具體的記載也在平安朝傾覆後被燒毀了。

光在想,如果佐為還在身邊,他們說不定可以去京都——千年前的平安京——問問看相關的專業人士。現在,佐為都不在了,魂魄盡滅,除了光的棋步以外無處可尋,光能怎麽辦呢……

這一瞬間,好像有人在光胸中“啪”地一聲打碎了名貴的瓷器,碎片紮得他血肉模糊,鮮血汨汨流出,翻出緋紅雪白的皮肉,渾身一片鉆心的刺痛。

這都要怪光自己,以前佐為在身邊時,光從沒想過要查這些資料,在千年的漫長光陰裏,也許有人跟光有過相似的經歷,有人研究過覆活亡魂……

“平安時代的法事這麽多講究,但你從來沒有說過。”光望著窗外的紫藤,傷感地自言自語。

不過,想想也是,佐為心裏只有圍棋,他哪懂這些。

光腦補出佐為委屈巴巴的模樣,可憐地搖晃著自己:“我怎麽知道嘛,我只曉得和天皇陛下下棋……”頓時想笑,眼淚卻率先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景色。

——對不起,佐為……

冰涼的月色灑落在光身上,投落出孤單的影子。看著平安時代的記載,光又落淚了,他忙擡手擦眼淚,卻怎麽也擦不完。光保存了幾個網頁就合上電腦,一個人爬上床,蜷縮了身子。他抱緊折扇,把濕潤的臉埋在枕頭裏。

##

光不知道,查法事資料的不只他一個人,還有亮。

雨水淅淅瀝瀝,亮回到家,還沒來得及脫掉半濕的西裝外套,也開了電腦查法事的資料。

在亮的人生中,法事是熟悉的概念。塔矢家是名門,人脈廣泛,亮在高雅的禮儀浸潤下成長,他隨家人參加過不同類型的法事。

在日本人的概念裏,生和死不是對立面,死作為生的一部分長久地存在著,它們的界限是很模糊的。而招魂法事,是連接生與死的橋梁,是讓生者放下悲痛的儀式,也是給死者的慰問。

日本人向來不在生死之事上馬虎,他們總是對死者滿懷敬畏,對生者也極盡關懷之能。亮從小耳濡目染,光是他身邊最重要的人,如今光問起“法事”,怎能讓亮心中不在意。

“進藤,你為什麽不願說呢,如果你在被生死之事困擾的話……”

看著電腦屏幕上身穿黑色和服的法師和死者親屬,亮把脊背靠在椅背上,仰望著天花板。雨水的聲音如細小的刀片落入心裏,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釋懷。

亮想起深夜在棋室裏打譜的父親,棋盤對面空空如也,只有寂寞的樹影和遙遠時空的風聲。父親,在等待著一個人與他下棋……

那個人,還會出現嗎……

亮煩惱到盡頭,就有種很不理智的沖動,想找到光去問清楚,到底為什麽會問出“法事”這個詞。亮猛地拿起手機,卻在撥電話的瞬間,感到大腦中有無形的力量阻攔了他。

光不會告訴他的。亮握緊手機,痛苦地想。

這麽多年來,他雖然見證著光的棋,但他從來沒有走進過光的內心。那是堵密不透風的高墻,把試圖叩門而入的亮擋在外面。那裏面有什麽?是光的另一個幻影,抑或是光的恐懼和悲傷?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亮一驚。是母親塔矢明子打過來的越洋電話。

“母親?”他乖巧地接下。

“小亮,你這段時間還好嗎?”明子關切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響起,她和父親塔矢名人都在北京。

“一切都好……”亮和母親寒暄著,腦海裏仍然想著光。

“小亮,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妥,你在掛心著什麽嗎?”

亮猶豫著說:“母親,有人今晚問我,‘法事'……”

亮久久沒說下去,電話那端的明子卻明白了。能讓自家兒子如此在意又沒法直接宣之於口的人,從來只有一個。

“那個問你的人,是進藤君嗎?”明子溫柔地問。

“……是。”亮有絲窘迫。母親果然很了解自己,“母親,不要告訴父親和別人。”

“我明白。進藤君最近有家人去世了?”明子的聲音裏有在意。

“我不知道,他沒說。“亮低聲道,”但我覺得——不是。至少不是最近的事。“

“法事,也不一定與殯葬或生死有關,也可能是驅除疫病等。”明子深思熟慮地說,“甚至在有些人家,有了新生兒也會讓法師在神宮裏舉行法事,例如古代的禦產法事。”

但是進藤的表情,那麽悲傷……

亮搖搖頭,捂住前額,熟悉的混亂感又回來了,和他懷疑光就是sai的時候一模一樣,但是現在,夾雜著些許對光的擔憂。

“母親,父親現在還在晚上一個人打譜嗎?”亮忽然問了個不相關的話題。

“是呢,你父親每晚都在棋盤前獨自沈思,四年來都是如此。”明子嘆息。

和母親再寒暄一會,亮在掛上電話後,心底還是一片刺痛的空茫。光今天無端問的“法事”,是作為生者問,還是代替死者問的?

這麽多年來,所有的答案在光的心中,但是離亮很遠。亮認為自己對光足夠有耐心了,多年來一直等待,但是,光總是把門開一點點,又迅速關上。

亮不喜歡這種抱以期待又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就像棋盤上的雄獅,本能地想要掌控領地裏的一切,而光偏偏是來去如閃電的獵豹,把他平靜的黑白世界攪得不得安生。

亮想著光,在這時又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緒方先生打來的。

“您好,緒方先生?”

“小亮,我想問你周末有沒有空?‘錦繪杯’業餘圍棋團體賽將會在周末舉行開幕式,全世界的業餘棋手都會來棋院。你懂中文和韓文,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也來幫忙接待業餘棋手?”

亮心想得讓自己忙碌起來,不然他遲早會為光的事鉆牛角尖。“當然,我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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