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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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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一打四



這天,光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映著的一縷縷細長的紅色朝霞,像微燃的火焰。他拉開窗簾,朝陽初升,在紫藤花和樓群間暈染出大片緋紅的色澤,像連綿的火海。

最近,王座和棋聖頭銜循環賽舉行到最後一輪。棋賽安排得密集,棋盤上的戰爭白熱化了,棋院裏的氣氛也是硝煙彌漫。

這段時間以來,光總是早醒。他在會所裏和亮檢討到十點,回家倒頭就睡,連夢裏都是黑白交戰,然後在六點就準時醒來。

光讀過頭銜賽的專題報道,了解到很多高段棋手都隔六七年才進入頭銜賽第二輪。像塔矢亮那般每次都能殺入第三輪的少年棋士實屬罕見。上一個有如此驕人戰績是倉田,亮打破了他的記錄。

有人曾評論,塔矢亮會在20歲以前贏得頭銜,推倒中老一輩的天下,徹底完成職業棋壇的新舊交替。屆時他會是中日韓最年輕的頭銜擁有者,這些年就看高永夏和塔矢亮誰捷足先登而已。

身為亮的對手,光的成績落後了不止一點,他震驚又不甘,每日都想著法子追趕亮。

光刻苦地學習、提高棋力,希望“勤能補拙”。他跟伊角一起去九星會,跟那裏的前輩學了一招,即收集前輩的棋譜,用書寫的方式寫下自己的看法和分析,過些時日再看,往往有新的發現,也可以見證自己的進步。

這些年以來,光和自己的惰性作鬥爭,憑著對圍棋的一腔熱愛以及對亮的追趕,竟也積累了兩三本分析棋局的筆記。

今天是王座頭銜賽第三次預選賽的第二局,對手是越智。光看到對局表,很不厚道地心想,越智對上自己,他這頭銜賽就算玩完了。

光想早點去棋院備戰,他帶上筆記本,打算如果太早沒事做,就問棋院的老師要點新的棋譜來分析。

清晨下起霏霏的細雨,雨滴溫柔地撲在光的臉頰和帽衫上。光一路小跑到棋院,腳步濺起透明的水花。為數不多的路人紛紛撐起千年不變的傘,氤氳在濕潤的淺淺的晨光裏,像開在海底的各色花朵。

——佐為,我每天都期待著和高手的對局,但也好累……

——如果你在身邊陪我一起面對,該多好啊。頭銜賽的對手都是高段棋士,你會很開心吧。

光總在下雨天時想起佐為。漫天的雨滴,像神明的眼淚。

光在朦朧的雨霧裏一路小跑,遠遠地看到鐘塔上的時鐘指向7點一刻。光本以為來得這麽早,棋院不會有人,誰知就在門前看到亮下了緒方的紅色汽車。

“塔矢,早啊!”光從背後叫他一聲。

亮回過頭,目光依舊清亮,但看他樣子似乎有些疲倦。

“你昨晚的指導棋工作怎麽樣啊?”光問。最近他太專註自己的賽事,還是第一次問亮指導棋的事情。

“不錯。對方很有資質。”亮簡短地評價自己的學生。

“是嗎,他的資質和你我比起來如何?”光從自動販售機買了兩罐溫熱的烏龍茶,把其中一罐遞給亮,亮沒有拒絕。

“和我自己比較,我不敢說,但至於和你比麽……”亮看了光一眼。

簡單的一眼,光卻沒來由地心跳加速。他臉上若無其事,手暗暗握緊折扇。亮總是能用一個眼神就讓自己緊張起來。

“他叫島津澤,你自己在幼獅戰和他下就知道了。”亮收回目光,忽略石化的光,走進電梯。

“哪有你這樣的,說話只說一半——”光罵他,懷疑亮是故意的,跟在他背後走進電梯。

“與其關心我指導的學生,你還是關心一下你今天的棋局吧。”

“不就越智嗎,我贏定了——”

兩人直到走出電梯時還在拌嘴,卻在經過棋室時,發現了不同尋常的氣氛。

雨水淅瀝,空氣裏彌漫著潮濕而微涼的水汽。清晨黯淡的日光透過照到棋室的地板上,室內的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光看到了,在其中一間院生用的棋室裏,有五個孩子相坐著。

四個大點的孩子坐在一側的四個棋盤前,一個黑色頭發的孩子靠著角落坐著。那孩子最多13歲,頭上滿是汗水,眼神像破碎的玻璃,臉色慘白如紙。仔細看的話,黑發小孩的身子在隱約地顫抖著,連下子的手也在抖,幾乎連棋子也握不住。

“這是什麽,一打四?”光楞住了,一看到亮的神色有異,隨即,光反應過來,這是……

——霸淩?!

光馬上看不下去了,就要闖進棋室裏阻止,但是被亮拉住手臂。亮看向光的眼神有幽深的底色,仿佛在說:“冷靜點”。

亮一語不發,抱著雙臂,率先走進棋室。光也按捺著不爽跟在身後。

聽到腳步聲,五個男孩渾身一僵,顯然沒料到會有人這麽早就走進棋室。

那個小的黑發男孩還在對著棋盤深思,四個大點的孩子則擡頭,看到亮和光,滿臉不悅頓時翻書般地變成清一色的恐懼。

縱使他們是院生,也聽說過塔矢亮和進藤光的大名,新生代棋手中的雙子星,眾棋手提起時無不畏懼。

“我……我們……”四個大點的孩子頓時冷汗涔涔,“我們在和陽太君玩,我們沒有在欺負他……”

都到這份上了,還掩飾什麽呀!光握緊拳,就想發作。亮的眼裏也壓抑著一絲怒氣:“你們最好趕快停……”

就在這時——

啪、啪、啪、啪!

那個被稱作“陽太君”的黑發男孩擡起顫抖的手指,在四個棋盤分別落下四子。

光飛快地掃了一眼盤面。這幾年來他總是分析高手的棋局,因此看一眼就洞悉盤面,更何況這是院生之間的四盤棋。

這四盤棋有一個突出的優點:就是陽太的棋下得很有定力。

陽太處於被欺負的狀態之中,這四盤棋的攻防卻出人意料地穩重,布局穩紮穩打,並不急於祭出殺招。然而,四位對手都比他強,陽太百密一疏,還是讓他們找出破綻。

憑陽太目前的棋力,不足以贏面前這四盤棋。光想努力掩飾自己嘆息的表情,可是陽太敏感地察覺到了。他擡頭看一眼光的臉,頓時明白一切,他渾身顫抖,稚氣的小臉變得更蒼白了。

在兩個年長的哥哥面前,陽太再也忍不住,他哭出來了:“嗚嗚……”

聽到小孩子的哭聲,光的心陡然一顫,連同大腦也一片空白。

陽太猛低下頭,眼淚像一連串斷線的珍珠般,“啪嗒、啪嗒”地掉在棋盤上:“我認——”

“別認輸,這四盤還有轉機。”光小聲說,“你前面下得很不錯。”

五個孩子都擡頭看光。陽太難以置信。他從盤面上看不到任何的活路。可是,眼前這個金色劉海的大哥哥是那麽自信,仿佛他下的這四盤棋是天底下最高明的棋一樣。

“真……真的嗎?”陽太嗚咽著問。四個大點的孩子也是詫異。他們與陽太同樣,看不出陽太的這四盤棋有絲毫生機。

“真的。”光寬慰地點點頭,挺身而出,“陽太,你坐過去一點。”

“進藤……”亮有心想阻止光,小孩子之間的霸淩,他們大人(18歲也可以稱作“大人”吧,畢竟比他們大)如果貿然插手,可能會使事態惡化。換言之,陽太以後的境遇可能會更糟糕。

沒有人比亮更清楚了。因為,亮從前在海王中學就有過被霸淩的經歷。

但是亮阻止不了光,光已經走過去,盤腿坐在陽太身邊。

在陽太眼裏,光那身穿金色帽衫的頎長身影是那麽高大,散發出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陽太不自覺地把身子往光後面縮了縮。

“別怕,有我在。”光小聲說,把陽太護在身後。

那四個大的院生更恐懼了,猶豫著,把身子往後挪。他們還沒有膽子大到敢在“最強的三段”進藤光面前造次的地步。

“繼續下啊。”光用折扇指住眼前的盤面,語氣竟然是輕松的。他居然笑了,“你們之中要是有誰能贏,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我……我們……”四個院生們面面相覷,他們都怕了,本來不想再下,但又實在好奇以陽太那慘不忍睹的局面,進藤光到底會怎麽翻盤。

“怎麽,剛才有本事四打一,現在連一個也不敢對付我?看看盤面,你們也未必會輸啊。”光笑著,琥珀色的眼睛卻像獵豹般虛了起來。

“進藤。”察覺到光的氣勢為之一變,亮喊了一聲,可是光好像不願就這麽罷休。

啪!仿佛是被光挑釁的眼神震懾了,其中一個院生經不起激,在盤面上落下一子。

啪、啪、啪……其他三個院生也紛紛在盤面上落子,帶著迎戰而不服輸的眼神。

亮看到他們已經下起來了,就不再出聲,默默地觀局。

亮不擔心光會輸,他擔心光殺得那四個院生太狠,給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半小時後。

局勢徹底顛倒過來。光接著陽太慘敗的四盤棋繼續下,結果四盤棋全部贏了半目。

“太強了……”院生們包括陽太在內,都不敢相信光竟然真的翻盤了,紛紛捂住嘴巴。光在這四盤棋展現出來的不可征服的強大擊潰了他們。其中有兩個院生大哭出來,相繼跑走了。

陽太崇拜極了,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四個棋盤,又望著光,張大了嘴巴,連話也說不出來。

“向陽太說‘對不起’。”光對剩下的兩個沒跑走的孩子說。

“對……對不起。”兩個孩子都低下頭。

在光的庇護下,陽太也勇敢起來。“哥哥和熏姐姐給我的兩盒便當呢?你們還給我。”他向那個孩子伸出手。

兩個孩子這才從背包裏拿出兩盒便當,心不甘情不願地還給陽太。

便當在光的面前傳了過去。

就算光在這種情況下,也忍不住留意到這兩盒便當非常精致,還用色彩華美的染織風呂敷包裹著半邊,像高雅的人家才會用的東西。怪不得那些孩子想要據為己有。

“說你們再也不會欺負陽太。”光看著兩個孩子,抱住雙臂說。

“我們……再也不會欺負陽太。”大顆大顆的淚水掉在棋盤上,兩個孩子抽噎著說,說完他們馬上哭著跑走了。

光在想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不由得看亮一眼,然而亮臉上並沒有責備的表情,只是嚴肅地抿著嘴唇。

“謝謝你前輩。”陽太感激萬分地說,就想向光鞠躬,被光一把扶起來。

“別客氣。”光說,他留意到一點,“聽你說話的口音,不像東京人?”

“我在京都長大,但國中考上了東京的學校。於是哥哥就幫助我在東京找研討會,在這邊的棋院考上了院生。”陽太乖巧地說。

“難怪。”光點點頭,沒有問下去。看到事情已經解決,他從棋盤前站起來,“走吧,塔矢。”

亮一語不發地隨他站起來。光不是很理解他為什麽一臉凝重,剛要問清楚,袖子就被人扯了扯,陽太追了上來,顯然還有話要對他說。

“你還有什麽要對我說嗎?”光耐心地問,看著他黑色的眼睛。

“進藤前輩……”陽太鼓起勇氣問,“你以後還會來看我們院生下棋嗎?”

“會啊。”光說,“不是有幼獅戰嗎?”

陽太的眼神霎時暗淡下去,如同晴天轉陰一般,剛剛充滿崇拜的眼睛變得淚汪汪的:“我……我在二組,無法參與幼獅戰……”

光內心一痛,這一刻,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於是鼓勵道:“加把勁,也許可以追上來的。你的棋很有潛力。”

光總是很願意鼓勵新人。因為當年,正是因為有佐為的愛護、亮的期待和矚目,還有其他人對自己的關註,讓自己走到了今日。人有時候哪怕只付出一點點善意,也會像微光一樣,照亮別人的世界。

“但願我能追上來,到時候,就可以再見到前輩你了。我叫池田陽太。”陽太懂事地說完,又崇拜地加上,“前輩,我和哥哥經常在《圍棋周刊》上看你的棋譜,我哥哥總說如果能和你對局就好了。今日看了你這四盤棋,才知道你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強。”

“謝謝你,我會繼續努力。”光笑道,“你也要加油!我在幼獅戰上等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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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院生的春天,對於小小的池田陽太來說是那麽地悲苦。這意味著他和哥哥池田海生分離,一個人在東京獨自生活,更何況,還要受到同伴的欺淩。

與親人分離的孤單、被同伴欺淩的痛楚,池田陽太沒有辦法與任何人訴說,只有孩子獨自默默承受。

然而,在這個絕望的雨天,光燦爛的笑容陡然出現在池田陽太眼前。那笑容就像太陽,爽朗而自信,濃烈而熱情。池田陽太把這幅溫暖的畫面深深印在心裏。

以至於未來的某天,池田陽太出現在盼望已久的賽場上,他也能夠笑著對棋盤對面的光說:

——“前輩,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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