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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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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阿裏的何帥,吃了一大碗水利工程建設局技術員李進送來的羊肉湯後,美美地睡了一覺,第二天中午才醒。睜開眼看見一輪紅日掛在天空,溫暖而刺眼。怎麽是空蕩蕩的天空,房頂呢?難道自己還在奔往去阿裏的路上,昨晚是不是睡在荒漠中了?胡坤一翻身坐起來才發現屋頂沒有了,亮得刺眼的陽光從沒有鐵皮的屋頂直射進來,無數沙塵顆粒在光束中飄浮,凳子上、桌子上、地上全是沙。床鋪上也是一層厚厚的浮土,自己差點被活埋了!他掀開滿是塵土的被子,咳了兩聲。站起來抖抖衣服穿上去開門,卻怎麽也打不開。往裏一拉,一堆半人高的沙丘傾刻間湧進來埋住了他的腳。他閉上眼睛劇烈咳了許久才把雙腳從沙堆中抽出來。他跳上桌子從後窗翻了出去,殊不知一翻身卻上了自家的屋頂。這才看清,原來昨晚的大風把屋頂的鐵皮帶跑了,吹來的沙土把房子埋了大半截,後墻的沙土已堆積一人多高。舉目望去整個獅泉河鎮都半掩在沙海之中,不知是城鎮移居到了沙漠中,還是沙漠搬遷到了城市裏。

何帥站在高高的屋頂上,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他一屁股坐下來,沮喪地抓起一把沙土,緊緊抓住又慢慢松開,慢慢松開又緊緊抓住,腦子裏一片混亂。對風沙習以為常的獅泉河人像看怪物一樣看了他一會兒,竊竊私語幾句,又各自進屋了。

怎麽逃跑,如何生存?何帥坐在屋頂上翻來翻去思考著這兩個問題。為了追求刺激來到西藏、來到阿裏,這一路已經死去活來好幾回了,再回去感受一次死亡的猙獰也沒多大意思。生,生存,如何在阿裏生存下去顯然比回去再體驗一次死亡的滋味更具有挑戰性。當然,這個生,絕不是簡簡單單地活下去,是要活出滋味、活出質量、活出意義!可怎麽才能活出滋味、活出質量、活出意義呢?當然要幹點什麽,可幹什麽呢?自己學的是水利專業,當然要建幾座水電站,修幾個像樣的水利設施再風風光光走了!可面對茫茫戈壁荒灘,自己又能做什麽呢?

氧氣有限,體力不支。何帥的頭都想痛了也沒有找到答案,模糊記得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的思緒又停在圓點:逃,逃跑!他想撕掉口袋裏的報到介紹信一走了之。

他真的開始後悔了,不由得懷念起在家裏的好日子來。

他呆呆坐了一會,從窗戶爬進屋裏,躺在床上看著太陽。突然聽見外面有動靜,門口的沙堆正一點點變小。他翻身坐起來,看見李進在鏟沙,說:“鏟啥,說不定晚上再來一陣風就幹凈了!

“要是不來一陣風,這門也關不上,明天你就凍成冰雕了!”李進邊鏟邊說。

何帥沒再說話,但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就跳上桌子從窗戶翻出去,拿起工具和李進一起幹了起來。清理完黃沙,何帥又跟著李進把刮走的鐵皮擡回來,把屋頂重新固定好。

忙完這一切,何帥聞了聞一身臭汗,問:“哪有澡堂?”

李進手一攤:“哪也沒有!”

何帥摸了一下已經有酸味的頭發,說:“帶我去獅泉河吧!”

李進大笑起來:“你以為這裏叫獅泉河就可以游泳洗澡啊?”

何帥垂頭喪氣說不出話。不一會,李進提來一個鐵皮爐和半袋牛糞,又端來一個臉盆提來一個桶,朝門外指了指。何帥跟著他走了很遠,來到一條結冰的河溝。李進拿起鐵鎬用力敲打冰塊,讓何帥把砸下來的冰塊裝進水桶。他倆把冰擡進屋,李進從口袋裏摸出一盒火柴扔給他,說:“用牛糞燒水!”

用牛糞燒水?聞所未聞。何帥對著半袋牛糞發了愁,他捂著鼻子,用筷子把牛糞小心地夾到火爐中,劃著火柴。他幾乎用完了一盒火柴也沒能點著牛糞。當剩下最後兩根火柴時,他急中生智,扯下桌子上一張舊報紙揉成團放進爐中,這才慢慢引燃了牛糞。終於有了火,融化了冰,燒熱了水。他圍著爐火洗了頭又擦了把澡,算是洗掉了一路上的仆仆風塵。

牛糞其實就是一包草,很不耐燒,很快就燒去了一大半。頭發還沒有烤幹,燈突然滅了,外面轟隆隆的發電機也停止了響動。他看了看表,正像李進說的那樣:每晚9點停電。他用餘溫烤著濕漉漉的頭發,身子離火越來越近,看見爐中最後一點光亮消失才鉆進了被窩。

被子不薄,為什麽還是感覺冷。何帥翻了個身,看見窗外投下一束明亮的光亮把爐子照得清清楚楚,他以為又來電了。爬起來看見一輪明月掛在深藍色的天空上,圓圓的、大大的,像探照燈一樣刺眼。他從未見過這麽亮的月亮,比家鄉中秋的月亮還圓還亮,天空那麽藍,都能看見雪白的雲朵。他好奇地在窗前看了好一陣,身子冷得抖起來才重新回到被窩。躺下就情不自禁思念起了家鄉,家鄉的月亮,月亮下的桂花樹……

第二天起床,他小心地往裏拉門,擔心沙丘又會排山倒海地沖進來。但是這次門很輕松地打開了,地面很幹凈,一輪紅日從東邊探出頭來。門邊用報紙包著一團東西,打開一看,是七八個土豆。他趕緊點上最後一根火柴,用所剩不多的牛糞烤熟了土豆。想起李進對自己的關照,本想先給他送兩個去,可是肚子咕咕叫,忍不住吃了一個。結果一發不可收拾,他一口氣就把土豆吃完了。看著一地的土豆皮,他真想抽自己幾個嘴巴。

何帥吃飽了,摸摸肚皮站起來,打開門看見地上又有一包東西。簡直是芝麻開門的驚喜!趕緊拿起來,是兩個小小的月餅。他懷疑地看看後墻和窗戶,揣在懷裏向辦公室走去。

何帥走進辦公室,見李進已經在為自己打掃桌子了。辦公室是和自己宿舍一樣的厚墻小窗,光線不好,沒有多少熱氣更沒有人氣。地面坑坑窪窪的,桌面厚厚一層灰。

李進把抹布翻了個面,說:“兩天不清理就被沙漠占領了!”

何帥拿起掃帚,說:“用抹布怎麽行,我看得用掃帚掃!”

李進笑道:“你這張辦公桌前後來過三位小夥子,來的時候都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可都沒堅持多久,全跑了!”

何帥停下來看著他,說:“我昨晚也想了一夜,怎麽逃!”

李進以為他在開玩笑,笑笑說:“當然,你和他們不一樣,一看你就是想幹點大事的人!”

“我,想幹大事?”何帥重覆道。

“我說錯了嗎?水利系的畢業生,自願選擇阿裏,千裏迢迢來到這裏,難道不想建幾座水電站再走?”見何帥不說話,李進又說:“昨晚去敲你的門,看你已經睡了,本想把月餅放在你門邊,又擔心被沙埋了,所以今早才給你送去,吃了沒有?”

何帥從懷中掏出月餅,說:“土豆都吃飽了,月餅就吃不下了。本想給你送幾個土豆的,可是沒想到嘴饞,一下子全吃了!”

李進大笑起來:“還給我送土豆,土豆也是我送的!”

何帥臉一紅,說:“我還以為是聖誕老人呢!”

“是不是過糊塗了,連中秋節都忘了?”

何帥想起昨天夢幻般的月亮,說:“這裏的月亮又圓又亮,我還以為是探照燈呢!”

李進的雙手凍得拿不住抹布,不停地搗手,說:“只要願意,在這裏你可以每個月都過一次中秋佳節。”

何帥把沙土掃進簸箕,問:“為什麽那麽早就停電了,你們晚上都幹啥?”

“看書,想心事。要不就聚在一起打牌,講鬼故事。”

“你們怎麽燒牛糞,這裏沒有燃料嗎?”何帥問。

“牛糞還是奢侈品,都是用汽車從外面運來的,成本高得很!”一個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來。

李進對和帥說:“這是我們的局長!”

何帥趕緊站起來,說:“本來應該是我先去你那裏報到的!”

局長笑道:“聽說我們這裏分來了一個大學生,昨天我就要去看你,可李進說你走了好幾天的路,讓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就沒有去打擾。怎麽樣,覺得阿裏如何?”

何帥違心說:“挺好的。就是風沙太大,把房子都埋住了。”

“過去,獅泉河全是茂密的紅柳林,望不到邊,可沒幾年人們就把紅柳燒光了,根都被套上鐵絲用汽車從土裏拉出來燒了。慢慢的,林地變成了荒漠戈壁,再也不見綠色了!每年冬春之季,黃沙漫漫,遮天蔽日。” 局長想找地方坐,可椅子上全是沙。

“為什麽不引水灌溉治理風沙,種田植樹恢覆紅柳林?”何帥問。

“阿裏地處藏西北,夾在喜馬拉雅山和岡底斯山脈之間,又處在羌塘高原的核心地帶,幹旱少雨,生態環境惡劣,嚴重制約了農牧業發展,而我們的水利建設又十分落後,缺水的問題很嚴重啊!”

何帥想不通雪山眾多、水源豐富的阿裏地區還這麽缺水,問:“這裏不是叫獅泉河嗎,難道河裏沒水?”

局長笑了起來:“獅泉河、象泉河、孔雀河、馬泉河,這裏的河多了,可是都是季節性河流。全年降水量極少,還不均衡,每年10月到第二年的4月降水量占全年的15%,而5月到9月則把全年85%的雨都下完了,沒有水利設施調節,夏季暴雨成疾,洪澇水災嚴重,冬季又寒冷幹燥,風沙肆虐。”

“為什麽不多修幾座水電站?”何帥覺得奇怪。

李進抹幹凈一個椅子,給局長指了指。

局長坐了下來,說:“十幾年前,總理就親自批示過要在阿裏修建水電站。無奈這裏地質條件太差,常年冰雪覆蓋,凍土層深達幾十米,又處在地震多發地帶,建水電站的成本太高,技術要求達不到啊!”

“這麽說,我們這裏一座水電站也沒有了?”何帥憂心忡忡。

“後來,專家克服重重困難,終於在孔雀河上修了一個小型水電站,可只能用來照明。後來建成的紮達和日土兩個微型電站,發電量也只有20千瓦,根本解決不了多大問題。門土倒是建了一座150千瓦的電站,可發電不到一天就被突如其來的洪水沖跑了!”

連總理都沒有辦成的事情,我何帥又能如何?何帥立刻意識到自己在屋頂一閃而過要留下來的念頭太不切實際了。過去慘淡,現實嚴酷,未來迷茫,自己留下來又能做什麽呢?

局長站起來說:“這下好了,有你們這樣有知識、懂技術的年輕人來了阿裏就有希望了。只要解決了技術難題,建水電站是遲早的事情。我盼望著你們能在這裏創造奇跡啊!等你休息好了,讓李進帶你四處看看,熟悉一下環境!”

局長走了,何帥卻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靠在椅背上不說話。

李進把一沓報紙扔給他,說:“別憂國憂民了。”

何帥抓過來一看竟然是兩個月前的報紙,一臉驚訝。

李進說:“從拉薩到阿裏的報紙和信件,快的話兩個月,慢的話一個冬天才能到!”

雖然“逃”這個字一直在唇齒間呼之欲出,但是每每想起李進說自己是“想幹點大事的年輕人”和局長說的“我盼望著你們能在這裏創造奇跡”的話,何帥就沒有勇氣再去想“逃跑”的事情,他決定留下來看看再說。

看了兩天報紙,何帥央求李進:“帶我去轉轉吧!”

李進說:“正好,我要去北幹渠,帶你去看看!”

何帥跟著李進來到獅泉河北岸的一個村落。走在高低不平的土石坡上,看到河谷冰封千裏,亂石密布,白茫茫、光禿禿的田地寸草不生,像幾個世紀都沒人耕種。何帥心裏愈來愈恐慌。李進指著一條在幹枯黃草中彎彎曲曲,時隱時現的水渠說:“局長說,今冬的主要任務就是把這條幹渠重新修築加固好,確保開春後能投入使用!”

何帥看著殘破不堪的水渠,問:“這就是我們的水利設施?”

“這條五公裏長的幹渠,由於年久失修已無法正常使用。過去都是靠村民自己組織人力,小打小鬧維護一下,湊合著用了好幾年。今年坍塌的地方太多,水已經灌不到田裏了。我們好不容易要到了錢,一定要組織村民抓緊搶修,確保開春不耽誤生產!”

何帥一屁股坐在地上說不出話。如果決心留下來,事業就要從這五公裏殘破的水渠開始。他又開始思考逃還是留的問題來。

李進說:“這個幹渠你得好好勘測設計下,做個樣板讓大家學學,再不能像過去那樣的豆腐渣工程,水一沖就毀了!”

何帥頭也沒擡:“還沒褲腰帶長的幹渠還需要勘測設計?”

李進安慰道:“明年我們準備在這裏建一座提灌站,到時你就有用武之地了!如果以後還能在這裏建一座水電站,那你就是功臣了。”

何帥沒有心思想幹渠的事,看了看比實際年齡至少大十歲,頭發亂糟糟,滿臉胡子拉碴的李進,問:“怎麽沒見過你老婆呢?”

“離了!孩子也給她了。”李進低頭看著地上的亂石塊。

“為什麽?”何帥突然覺得他的樣子令人心酸。

“寸草不生的地方,女人怎麽呆得住?”李進擡起頭,嘆了口氣。“我也是水力專業畢業的,到西藏六七年了,不說轟轟烈烈幹一番事業,起碼也要建一個像樣的水電站再走吧?可到今天也沒看見曙光。我想總有一天我能等到技術成熟、資金充足的那一天,所以就在這裏等,可是她不願意等!”

“你孩子多大了,你不想他嗎?”

“想,怎麽不想。兒子今年都五歲了,可我只見過他兩次。去年回去我讓他喊我爸爸。他看見我就嚇哭了,鉆到床底下半天不出來!等我下次回去,我一定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在外面洗個澡,換換衣服,刮刮胡子,多陪他一段日子。”

何帥看著他,有些難過,好像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李進平淡地笑了一下,說:“你來了,我就看見了希望。我們一起努力,一定能攻克技術難題,在雪域高原建起一座座巋然不動,享譽世界的水電站!”

何帥猜不透李進的真實想法,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呆呆地盯著枯草。風把枯草吹倒又立起來、立起來又吹倒。

盡管何帥還時常想到逃,可一想到這個字就臉紅心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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