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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百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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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元洲一路沈默,管平波不去理他,待走到一條溪流邊,下令停下整頓。雖然此刻她們幾乎一無所有,但還是借著溪流的清水好好洗臉漱口,把頭發盡量梳好,並兩兩組隊替對方將衣服收拾整齊。

不多時,出現在百戶所守門人眼前的,便是這麽一隊奇怪的人。譚元洲深吸一口氣,從隊伍最末走到最前,對百戶所的人拱手行禮:“在下譚元洲,見過兵爺。我們是竇縣令的家眷,昨夜縣城遇襲慌亂逃出,不知城內情形,還請貴所收留。”

那人上下打量了下譚元洲,道:“你說你是竇老爺家的,可有憑證?”

管平波走來道:“我是竇縣令的姨娘,上回徐主簿家擺酒,見過百戶太太的。”

守門人仔細看去,才發覺方才雄赳赳氣昂昂走來的人中有一堆女眷,稍作猶豫後,道:“我進去通傳一聲。”

譚元洲忙作揖道:“多謝。”

陳朝百戶乃世襲制,幾百年前遷到此地,便不再挪動。百戶所自成體系,一個個的堡壘散落在各地,守護一方安寧。從宋以降,武不如文,尤其到了陳朝,休說同級別的官員,便是武將級別更高,見了文官,都得磕頭見禮,可謂毫無尊嚴。聽聞竇宏朗之妾逃到此地,只得出堡迎接。

石竹百戶名喚孟志勇,四十多歲的年紀,見了管平波,略微點了點頭,問道:“大老爺何在?”

管平波道:“正是失散了,才來尋大人庇佑。”

孟志勇瞥了陸觀頤一眼,表情動了動,做了個請的手勢,將人引進堡內。行至一座二進住宅的堂屋前,跟在後頭的譚元洲腳步一頓,伸手把韋高義與潘志文攔在門外守住,只餘管平波帶著陸觀頤進了正屋。

分賓主落座,孟志勇才道:“我是粗人,說不來那些好聽的話。你既是官眷,又投了來,我便收留你二日。你們若有錢財米糧,空屋子倒還有幾間,若是甚都沒有,我們也不是大戶,養不活這麽多人口。”

管平波沒接這茬,而是問道:“孟大人可知崔亮系何人?”

孟志勇怔了一下。

管平波道:“按說,我是文官家眷,不好意思來麻煩大人。然則昨夜事出蹊蹺,我摸不清本地路數,不敢貿然回縣城。孟大人在此地久矣,還望大人看在與外子同朝為官的情面上,指點一二,小婦感激不盡。”說著指著陸觀頤,隨口扯謊道,“這是我小姑子,原先許給了南山營游擊李將軍為妻,將來亦是有誥命的。若此回大人助我姑嫂逃出生天,我二人的夫婿將來必有重謝。”

陸觀頤:“……”

“哦?”孟志勇道,“南山營萬裏之遙,不知貴府如何識得?”

管平波笑道:“說來是一樁巧事。孟大人可知端愨公主的孔駙馬?”

孟志勇還真不知道,搖頭道:“怎地又扯上駙馬了?”

“正是駙馬身邊的人。前次聖上點了駙馬做欽差,徹查原巴州知州程紹私販官鹽之事。駙馬到了巴州,我們家少不得招待。”管平波道,“他一眼就瞧上了,死活磨著我們家許親。我公公被很磨不過,只得應了。偏偏那日出門,她叫我們巴州郭同知家的少爺瞧見了,也鬧著要娶。一女怎好許二夫?我才帶了她到石竹避一避,誰知道石竹竟是這般不太平。”說著嘆口氣道,“如今只求大人開恩,憐惜我們弱女子吧。”

孟志勇肯放管平波進來,有一半是為了陸觀頤,心裏小火苗正燒的旺,就被管平波一盆冷水澆的透心涼。天高皇帝遠,他倒不怕那勞什子參將,然而他在這鳥不拉屎的石竹憋了一輩子,早想往上爬,只沒門路。如今似可搭上駙馬的線,難免動了心思。

小地方的百戶沒見過甚世面,亦不曾經歷爾虞我詐,想什麽都寫在臉上。管平波見他中計,知道這等粗人,點到為止是不行的,添了把柴禾道:“說來孔駙馬還兼任南山營參將,只太年輕,恐眾人不服,方才壓著他。可皇帝的女婿,誰又能真委屈了他呢?將來必定是有前程的。我那妹夫,自幼便隨侍在駙馬身邊。常言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這妹妹喲,是有大前程的。”

所謂詐騙,套路便是手眼通天。行內人知道,越離譜的越假,可對上行外人,倘或不說的天花亂墜,他們也不懂甚細致規矩。跟他們說竇家如何豪富是不中用的,反引著他動挾持的念頭,倒成了人質。索性拿根直達天聽的胡蘿蔔吊著人,才算安全。

土包子孟志勇聽得此話,果然動心,立刻道:“我不想呆在石竹了,李將軍可有法子把我調離此地?”

管平波無奈的道:“我若能送信出去,何必來投府上?若大人能送信,我倒能讓妹妹親筆寫了,再沒有不妥的。如今朝堂上,要什麽官職,都是有價的,此乃小事,我們家怕還存了些銀錢,待大人日後平步青雲了,再還我們便是。只大人才百戶,不好躍升太過。我家妹夫也不過一個游擊,大人是知道的,兵部那起子狗才,最是不要臉,仗著是文官,很不把人放在眼裏。頭一回開口,升太快他們必不肯的,非得一回回榨幹了咱們的銀錢,才願辦事。大人萬別怪我們不盡心才好。”

孟志勇一聽管平波說的都是實情,就當她是行家,一拍桌子、鼓著眼睛道:“說的沒錯!老子受盡了他們的鳥氣!不提兵部,就石竹縣裏來來往往的文官,哪個不是用眼白看咱們!我還說你怎地這般和氣,原來是咱們武將的親家!既如此,我們都是自己人。也不瞞你說,百戶所內,窮的叮當響,我是真養不活你們。但我們百戶所內,還有些送信的渠道,不若叫姑娘趕緊寫信,速叫家人來接,也好少在我等窮地方受委屈!”

管平波卻道:“不急一時,好叫大人知道,我家還藏著些東西,我們幾人的嚼用盡夠了。只不知道城中景況,還望大人告知。”

孟志勇撇了撇嘴道:“還有甚情況,無非是官匪勾結。不跟土匪合夥,那崔亮的糧食能賣得出石竹?還沒出縣界,就被人打了劫了。你們家是叫宰了肥羊。罷了,我跟他打老了交道的人,派個人去問他一聲,看看你家老爺是死是活。你的人別去那裏,省的叫他一口吞了。”

管平波忙問:“那徐旺呢?”

孟志勇道:“昨夜那般動靜,不是逃了便是死了,要麽跟崔亮那廝合夥了。你哪裏懂裏頭的道道,崔亮就是條老狗。在石竹幾年賺的盆滿缽滿,偏裝成破落戶,不是久居石竹的人,都叫他騙了。多少個縣令都是這般,不肯與他合作倒騰糧食的,一勁殺個幹凈,只推到土匪頭上。害到我年年遭訓斥!你說我冤不冤?他自家引進去的,我能有什麽法子?”

管平波皺眉問道:“石竹縣死那麽多官,就沒人來問大人打聽打聽,怎地就他沒事?”

孟志勇道:“有憑證麽?再說他上頭有人,我一個武官,說話還不如個屁響,索性懶管了。橫豎他不禍害我,換個人來,我還得日日請安磕頭,添堵呢。”

管平波心中一動,又問:“上頭有人?是哪個?”

“你休問我,”孟志勇道,“文官裏頭的事,從來不跟我們說的。只我們也不蠢,他要沒有下家,糧食定是不好賣的。你們女人哪裏知道外頭有多黑。我便是沒門路的人,便是百戶所自己打的糧食要賣,也只得叫他抽水頭,不然即便我路上不遭搶,到了賣糧的地方也定叫黑吃黑了。這幾年他不知翻出多少銀錢,狗娘養的讀書人,就是心黑手狠,我們再比不上的。”

“我想不通。”管平波沒理會孟志勇話中酸意,將話題拐回來道,“崔亮這般禍害,石竹當地人怎地還同他好?”

孟志勇嗤笑道:“我還同他好呢。奈何不得他,不同他好怎麽辦?再說百姓知道個屁,你們不也著了他的道麽?文官就是舒服,就石竹這破地方還能煎出油來,過二年他吃肥了,手中又有錢,往上打點打點,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我們倒黴。”

管平波眼神一凝:“本地的小鹽礦,也是他控制了?”

孟志勇沒好氣的道:“你個娘們,我好心收留你們,倒一直往我心上插刀子!”

管平波忙道歉:“大人休惱,我婦道人家不會說話,還請大人有大量,休同我一介女流計較。”

孟志勇擺擺手:“誰跟你計較。”又喚手下,“拿筆墨來!”

不一時,一個婦人端了個托盤出來,正是孟志勇的太太。管平波忙起身見禮,孟太太側身避過,把托盤放在陸觀頤跟前:“姑娘請用。”

管平波朝陸觀頤使了個眼色,陸觀頤只得硬著頭皮胡謅,把眼下經歷訴求在信上與“夫君”說了個明白。孟志勇見陸觀頤寫的字比書上的還好看,不由心生敬意,把那話信實了幾分。待她寫完,管平波遞給孟志勇,故意問道:“大人替我們斟酌一二。”

孟志勇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磕磕碰碰把陸觀頤寫的文言文看了一遍,楞是沒看懂!抓了幾個諸如“夫君敬啟”“妾敬上”“千戶”之類的字眼,胡亂點頭道:“很好。”

管平波拿過信看了一回,笑對陸觀頤道:“你這孩子太實誠了些。要你寫事你便真個寫事。那些個日常做的詩啊詞啊的,半個字不露,他如何知道你的心?”

陸觀頤被梗的滿面通紅,孟志勇還當她羞的,毫不留情的嘲笑了一番。管平波扭頭對孟志勇夫妻道:“她害羞,還請大人與我們個僻靜的地方,叫她好生再寫封信,連同這封公事一並送去。巫水貫通沅水,入了洞庭,就好送去我們家,叫我公公送上去了。”

孟太太似笑非笑的道:“我們自有官道,不勞貴府,只消告知我們地址,便可直送入軍中。奶奶姑娘放心,我們也常有私信,用火漆封好,再無人拆的。”說畢,把管平波等人撇在堂屋裏,拉著丈夫進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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