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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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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溫夏被救走, 讓烏盧失了坐收漁利的砝碼,在今日帶兵突襲宣城兩道入口, 索性高地已被盛軍提前占據,他們這一仗並未得逞。

但兩軍交戰,還是死傷了三萬兵馬,能守住宣城,大盛並不光彩。在戚延未親征之前,郯城關此處要塞已被烏盧占去兩座城池,盛國是輸的。

溫夏今日還未去見過戚延, 昨日他倒下後,望著他匍匐在地的身影,她於心不忍, 卻知他是好體面,不願被她看去落魄之態。

用過晚膳, 她決心再去看看戚延。

拾秋在營帳中鋪出一張矮榻,供晚上入睡。她是今日陳瀾帶過來說在城中為溫夏尋的婢女。

溫夏如今餘毒未清, 只能先安身在軍營,本來便是作小兵的打扮,也未再把自己置放在嬌生慣養的位置,本不想要奴婢伺候。軍中不留女子,因為她已經破例。

溫夏起身問拾秋:“帥營可有將領在?”

“奴婢送暖靴時才去看過,皇上的營中沒有將領在議政。”

溫夏便只身走去帥營, 才見戚延的營帳外遠遠圍著布幔, 一直延伸到帥營後方的空地, 似將整座帥營都圈出一片庭院, 遠遠隔絕開。

她心中一緊,知曉戚延如今傷勢真的不輕。

她進戚延的帥營不需要通傳, 胡順躬身請她進去,只是溫夏聽見帳中將領的聲音,才知曉戚延在議政。

她正想回避,陳瀾發現了她,朝她行禮:“拜見皇後娘娘。”

各將領也回身朝她請安。

溫夏如今已經不是大盛的皇後了,目光穿過請安的將領望向戚延。

他靠坐在太師椅上,俊美面龐依舊如從前那般威壓冷淡。

迎上她的視線,他薄唇如常地吐納字句:“皇後入內稍後。”

他許她聽他們談論軍政?

溫夏不敢耽誤他們,緩步走進了屏風後。

戚延的床榻寬大,枕頭邊擱著一只白羆熊貓形狀的軟枕。

案上香爐中升著裊裊白煙,他的帳中沈香氣息依舊有些濃厚。

溫夏擇了張椅子坐下。

屏風外議政聲很是清楚。

溫斯來忿忿道:“這一仗烏盧籌募已久,他們連大盛的砲車都能仿造,而且經過改良,我們的射二百步,他們的還比我們多數十步!”

有將領道:“草原鐵騎來勢勇猛,果真不能低估。今日戰場上他軍主將揚聲喊是我們大盛欠他們的,我們哪裏欠他們?我們中原已跟他們蠻夷之邦太平了二十多年!”

戚延嗓音貫常的冷靜,不辨喜怒:“是成昭三年締結的郯化之盟。”

“這跟郯化之盟有什麽關系?”

“先皇即位初期,兩國依舊還在征戰,先皇治世昌平,烏盧老單於主動求和,便有了維系五年的郯化之盟。”

溫夏雖不懂打仗,但知曉這兩國盟約。

盟約互定兩國不再侵犯,烏盧每歲向大盛納貢,傳授宣城關百姓牧養之術,修兩國和睦。

可這五年裏,烏盧也是倒黴,連遭天災雪凍,實在拿不出貢品了。那年獻上烏盧最美的公主,老單於珍藏多年的寶物與心愛的戰馬,並奉上如今的郯城,親自來求大盛免除每歲納貢。

先皇仁慈,不僅應允了,還送還了烏盧的公主,並未納入後宮。

這本該是大盛對他們的恩情才對,溫夏不明白戚延為何會提起這盟約。

有老將道:“幹盟約什麽事,那年若非先皇仁義,顧念百姓,早就在那關頭打下這蠻夷之邦了!”

戚延道:“可老單於死在那後兩年。”

溫斯來:“他們懷疑是我們害死了老單於?這關大盛什麽事!”

戚延未再言語,後面都是將領在分析戰略。

他們散去後,溫夏才從屏風後出來。

戚延整個人都蜷進了太師椅中,好像瞬間被抽空力氣。

那輪廓分明的面龐幾分慘白,薄唇微顫,他牙關都似在抖,鬢角有細細的汗滲出。

胡順與陳瀾上前:“皇上,您快回床上躺著吧!”

戚延擡起手臂準備任他們攙扶,疼痛令他擰緊了劍眉,只是望見一旁的溫夏,他才恍惚在痛覺裏想起屋中還有她在。

他擺了擺手,握著扶手坐穩:“朕無事,下去。”

溫夏分明望見,他握著扶手的雙手在打顫。

她何曾見過這樣的戚延。

她沈默了,一時沒有開口。

他說:“我如今尚未公開廢後的事,我回燕國後便直奔戰場來了,你別生氣。如今的關頭不好再傳出廢後之事,再委屈你一段時日,待趕退了烏盧,我自會昭告天下。”

“相信我。”

溫夏回著:“嗯,我明白。”

戚延默望著長案,未將目光落在她身上:“害你被劫都是因我,如今的局勢,燕國比北地安全。待你養好身體,我就命人送你回燕國,不會再困住你。”

溫夏張了張唇,沒有說出她與霍止舟之間已經不會再有交集了。為了不讓三哥哥分心,她連溫斯來也沒有告訴。

她只說:“你是因我受傷,待你養好龍體再說吧。”

戚延很是意外地擡頭看她,目光動容,卻很快斂下,害怕再有奢望。

溫夏問:“你今日好些了嗎?”

他說好多了。

他說這話時,鬢角的汗更多。

看他這般落魄,溫夏有些不忍。

她問:“為何你方才說是因為老單於解除郯化之盟,老單於的死又有什麽關系?”

“烏盧那年執政的還有北面的紇海部落,紇海首領覲見過先皇,回去後便同老單於發動內戰,將他們趕退至最苦寒的沙漠兩年。”

溫夏微怔,所以兩年後老單於死了,他們就怪罪到先皇身上?

溫夏道:“這是你調查的真相?”

“用不著查。”戚延薄唇勾起一抹恣肆的冷笑,但見溫夏很是意外,他斂了笑,卻未同她再說這個話題。

以他如今對他那道貌岸然、馭人有術的父皇的了解,這完全便是他父皇的手筆。

老單於來懇求解除盟約納貢,求泱泱大國中仁慈寬厚的國君赦免,先皇不管是出於草原天災中被困的子民,還是出於他被捧在神壇上的仁慈,都會答應。光是在前幾年太後勸戚延學習先皇的仁厚時,都還提過這樁事,說“你父皇當年對烏盧都這般仁慈,你應學著你父皇的優點”。當年先皇可是以這份仁義相待,得到了他母後的欣賞。

可先皇怎容許草原背信棄義。且老單於英勇有謀,為了子民牛羊的生存,一國之君敢放下尊嚴親自去求先皇,這樣的君主才是有力的對手。先皇不會讓這樣的對手存在。

如今種種,都是果。

即便所有報應都落在他身上,也唯該是他一國君主所擔的責任。

他已經荒廢了這麽多年,是時候撐起邦國的基石,庇護起他的子民了。

可他如今這副殘軀還好得了嗎?

今日為了議政,已經在椅上坐了許久,脊骨痛得錐心,戚延卻不願在溫夏身前流露這些落魄。

他手心緊握著扶手,掌心被濕熱的汗浸著,越來越難以支撐的疼痛讓他指節都在打顫,指甲都已泛白。

戚延望向溫夏:“你來所為何事?”

她微頓:“探望皇上。”

“你不用有愧,夏夏,這是我欠你的。”戚延從她身上移開眸光:“你也回去歇著吧,我要看幾份奏報。”

他不再言語。

溫夏卻沒有依言離開,她心裏頭竟然不忍起來,明明被他欺負的那些年裏,她多次都想早日榮升太後。見到他這樣,她不是應該慶幸的嗎?

是因為他是救她才傷成這樣,她於心有愧才這般不忍?

她好像知曉不單單只是因此。

她始終都會想起他帶著她與阮思棟他們一同去運城比武時,他在擂臺上贏了兩名劍客,修長的身軀健碩而挺拔,受盡人群的喝彩。他施展輕功飛向她,在人群的喝彩聲裏帶著她穿進湖上的彩虹。

那天的戚延承諾下回還帶她去看彩虹。

那天的戚延英姿挺拔,一點也不討人厭。

溫夏將他泛白的修長指節收入眼底,那雙手打著顫,他很痛。

他臥不能坐的消息都瞞了起來,連溫斯來都不知道。

溫夏細步上前,彎下腰,用袖擺輕輕擦去他鬢角的汗。

戚延擡起眼。

她顫顫地對上他一雙漆黑深目,手帕不知被拾秋洗去哪裏了,她就輕握著袖擺,替他擦去兩鬢的汗。

戚延卻擡手打掉她手臂:“你出去吧。”

溫夏微怔。

“朕叫你出去。”

咫尺之距,他鬢角汗水越來越兇,眉骨到太陽穴延伸的那股青筋突突跳動,他的雙眼也憋得一片猩紅。

他好像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很急躁,像是迫切地想回避,大喝一聲:“朕叫你出去!”

溫夏眼眶一紅,轉身要退下時忽然聽到一聲極輕的響動,從他龍袍下傳來。

她怔怔望去,龍袍上的金絲線被水漬暈浸開,玄金色的衣料慢慢浸染出一團水漬的暗。

她杏眼錯愕,眼睫顫顫抖動。

戚延痛苦而慌亂,怒喝的嗓音都在發抖:“你出去!”

“皇上——”胡順與徒弟哽咽地上前,擋在了戚延身前。

溫夏僵硬後退,忙轉身小跑出營帳。

她扶著帳外基柱,小段路與一點驚慌都能讓如今這孱弱的身體不停喘氣,有熱淚忍不住滑出眼眶,溫夏連忙擦去。

她不知道戚延的身體已經壞到這個地步了。

衛老先生他們不是說他如今沒有生命危險了嗎?

她不知道他為了救她,不僅沒了一身武功,竟然連生理的自主能力都沒有了?

長長的布幔將這座帥營圈禁起來。

胡順與徒弟端著盆中換下的龍袍出來。

溫夏明白了搭這些布幔的原因。

胡順與徒弟在清洗龍袍,將衣物小心晾在帥營後的空地上。

溫夏一直沒有離去,站在清冽晚風裏,渾身都涼。

胡順瞧見她,躬身過來行禮,忍不住紅了眼眶。

“娘娘,您還是瞧見了,皇上不想讓您瞧見,皇上如今接受不了,今日都沒有多吃東西,也只喝了一杯茶水。您說,不補好身子怎麽養好龍體呢?哪有人一日就喝那小小一杯水的!”

溫夏輕顫的嗓音在晚風裏縹緲得不真切:“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他不是千裏迢迢追到燕國去求她原諒他麽,他告訴她他已經這麽慘了,她就更自責了,興許就不會再記恨他了啊。

方才那般兇她,他只是想守著他唯一的一點體面了吧。

胡順:“娘娘,奴才求您多來看看皇上吧。您不知道,您用假娘娘悄悄離開時,皇上以為那受傷的假娘娘是您,整夜地守著,整夜都沒合過眼。他以為您在青州沈船了,下水去找您,一雙眼睛失明,剛覆明就去燕國尋您了……”

對於這些,溫夏沒有動容。他也害她失明過,她不覺得他經受一回就有多可憐。

她只是對現在的戚延不忍,她自責,她惋惜。

她不要大盛的君主倒下。

她要一個生龍活虎的戚延。

她想回到營帳裏去,但不知戚延剛剛經歷那般難堪,會不會願意見她。

她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終是沒有進去,翌日才來。

清晨的朝陽照耀整座軍營,溫夏穿過日光走進帥營。

戚延剛起來,正由胡順他們服侍寬衣。

一人攙扶著他肩背,一人為他穿戴。

旁邊床榻上還有剛換下來的褻褲。

望見溫夏,戚延猝不及防,拉過龍袍衣襟蓋住壁壘分明的胸腹,極力在慌張中冷淡地說起:“你有何事?”

“從今日起,我想同你用膳。”

戚延微楞,很快便知溫夏的意思。

他淡聲道:“我忙於軍務,三餐不定時,讓丫鬟陪你便是。”

“你不是說你欠我的嗎,如今你我都是病體,我若吃不好這一日三餐,恐怕每日都該是軟懨懨的,敵軍來了連跑都跑不動。”她嗓音有一些動容。

戚延僵硬地松開手指,很害怕,又很迫切地想去看溫夏。

他擡起頭,她一頭烏發只簪著兩只竹筷,仍穿著小兵的葛麻袍子,細腰勒在空蕩的袍子下,嬌小脆弱,讓人恨不得展開雙臂緊緊護著。

她不施粉黛,素婉姣姣,一雙如水的杏眼似含情凝睇,又像是極委屈地等著他。

戚延心軟了。

早在昨夜兇她那會兒他就後悔了。

可他當時忍不住這廢物般的身體,那會兒不敢把這麽難堪的事暴露在她眼下。

他一點體面也沒有了。

連三歲小孩都能控制的事,他竟然都做不了了,還怎麽配得上她。

他連肖想她的資格都不夠。

他恍惚想起那豐姿英俊的霍止舟,那人頎長卓立,不僅會畫畫,會吹笛,還使得刀劍……

戚延眸光黯淡下去,不敢再去看溫夏,他垂下眼,忽然才瞥見床沿搭著他剛換下來的褻褲。

他飛快俯身去拿,藏進了衾被裏,背轉身:“朕忙完了再叫你,你出去吧。”

溫夏終於還是走了。

戚延黯淡地朝她站過的地方望去,僵硬地松開衾被之下緊握的手掌。

胡順卻激動道:“皇上,您再彎個腰試試?您方才自己彎腰去拿褲頭了!”

戚延一怔,方才那一瞬間竟然俯得下去了。

他目中隱生喜悅,被胡順小心虛扶著,雙手撐著床慢吞吞前傾俯身。

脊骨依舊有劇烈的痛覺,但是他竟然真的可以做到自己彎腰了。

戚延心中狂喜,忙命胡順去請衛藺元來。

衛藺元來後,他卻如何都再動不了身。

衛藺元:“能動就是好事,證明經脈已在生長,別急,明日再練練。”

漆黑深目一片黯淡。

戚延以為他今日可以自己坐著陪溫夏用膳了。

是他妄想了。

雖然心情極差,戚延還是不忍讓溫夏餓著,命陳瀾去城中買她愛吃的栗子糕,哪怕明知她是刻意為了讓他能多吃一口飯才說要陪他用膳。

午膳終於備好,戚延望著桌上三葷三素與一碟栗子糕,爐中碧螺春煮著一壺醇香乳茶,他薄唇微抿笑意。

“去請她來……”

他忍不住咳嗽一聲,身下竟隨著這咳嗽熱湧流淌,戚延的笑僵硬凝結在薄唇邊。

他痙攣地握緊手掌,嘶啞地說:“別去了,把菜送到她帳中。”

胡順想勸他,又只得無可奈何地去辦。

戚延命帳中禁衛退下。

他發抖地掀開衣袍,痛苦地望著一身狼狽,一鼓作氣地握緊椅子扶手想起身來。

他卯足了力氣,狠狠用力,最終只是痛苦地栽倒在地上,被太師椅壓住寬闊修長的身體。

他嘶啞地喘息,在陳瀾趕進來時,深深地埋下頭去。

有淚滴落在地毯上,頃刻浸作一點暗星。

整整一日,戚延沒有再喝一口水,反正飯菜中有水,反正這樣也死不了。

胡順說皇後娘娘又來了。

他垂下眼眸,只作批閱奏疏,很是淡漠:“不見。”

可握著竹簡的手指還是忍不住不忍心地發抖。

胡順為難道:“皇上,娘娘如今心疼您了,難道您不高興嗎?您讓她進來吧,帳外風吹得很冷。”

“讓她回去,她不回去就命溫斯來把她抱回去!”

戚延又急又擔心,可他起不來,也抱不動她,他就是個廢物。

他揚聲大喝,卻不是沖著胡順,而是沖著帳外的溫夏:“你去告訴她,她不聽朕令,朕就不許溫斯來回來了,讓溫斯來天天守在瞭望樓,天天晚上拿冷風吹他!”

胡順黯然地出去傳話,一盞茶的功夫才回來。

戚延坐在椅上惱喝:“怎麽去這麽久?”

“外邊有多冷?扶朕出去看看。”

“她有沒有凍著?朕方才這麽兇,她眼睛紅了麽?”

胡順與徒弟擡著太師椅出去,漆黑的夜色被軍中火把照亮,寒風獵獵振響布幔。戚延吹了會兒涼風,很是後悔。

他痙攣地握著發顫的手掌,望著這副殘軀,恨不得親手了結這僅剩的體面。

去救她的那天夜裏,如果他當時就死在那刀光劍影下,她會不會就能動容一點啊?

他那麽死了應該最好,這樣她即便有了霍止舟,他也會在她心上留下痕跡,時不時紮一紮那討人厭的霍止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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