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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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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連綿的陰雨夾雜著狂風, 凜冽吹卷著黑瓦青墻的巍峨皇宮,燕國的寒天來得悄無聲息, 整座宮闕都淬在冰涼的朔風裏。

宮人托著禦寒衣物步入華璽宮,溫夏正倚在美人榻上看書,雪團懶懶地窩在她腹部,毛絨絨的腦袋蹭著,時不時舒服地喵嗚一聲。她膝上蓋著輕軟羽絨毯,見錦雁身後宮人托著衣物,放下了手中竹簡。

“主子, 天漸涼了,這些都是皇上囑咐給您送來的禦寒衣物。”

不是那些貴重的寶貝就好。

前幾日霍止舟的萬壽節收到不少官員敬獻的壽禮,他大部分都往她宮裏送, 聽錦雁說除了孝敬給太後外,他自己都不曾留下。

溫夏受之有愧, 經歷那晚後,她每想起那夜裏他冰冷的薄唇擦過她耳骨, 便覺不妥,也不敢去見他。

借著月事腹痛,沒有再出過華璽宮。

而四哥哥太了解她了,好像知曉她避著什麽,除了每日送來好吃的,不曾來打破她的尷尬。

溫夏撫上幾件軟薄的中衣:“這手感柔滑, 不是蠶絲, 是羌族獨有的羊絨?”

錦雁點頭, 笑著介紹這料子的稀有。

溫夏是盛國人, 盛燕兩國未開互市,她接觸的羊絨也只是未這般細致梳織過的栽絨地毯, 還是頭一次見著穿在身上的軟糯布匹。

燕國高祖一統多族,因而文化繁冗,各族間也有不少的寶貝。溫夏雖然這幾日沒再見過霍止舟,但也能聽到錦雁說他的事,聽說他同戚延一樣嫌過竹簡不方便,在研究能不能造出絹布一般的紙布,可供水墨書寫。

他實在太勤政,溫夏望著這些衣衫與布匹彎了彎唇,如今兩國再也沒有戰事,不會有無辜百姓再顛沛於戰火中,四哥哥應該也會成為一代明君。

香砂也是第一次見著這麽軟糯舒服的料子,清亮的雙眼寫滿喜歡,溫夏囑咐錦雁為香砂也制好禦寒衣物。

她倒是疑惑了下:“可眼下還沒有入冬,燕國的冬天這麽早嗎?”

“快了,入冬也是一瞬間的事,咱們這裏下起雪時很是漂亮,主子到時候應該會喜歡。”

溫夏與香砂對視一眼,只是莞爾,心間也有些黯然。

她不能在雪地裏待太久,之前徐華君為她醫治眼疾時就叮囑過她以後少在雪地中待,她一雙眼已經比別人嬌弱些了,容易再誘發從前那眼疾。

每次想到這,溫夏心頭會更黯然幾分,對戚延只有心灰意冷與綿綿的怨恨。

“皇上此刻在做什麽?”

“皇上上過了午朝,在小憩。他問過您可有用膳。”錦雁小心地說著:“皇上是想陪您用膳的。”

溫夏自覺有愧,總不能一直避著四哥哥:“我晚上去紫宸宮謝過皇上。”

錦雁笑著退下,去紫宸宮稟報。

帝王寢宮已通了地龍,暖爐中也燒著炭火,一室溫暖如春,宮人安靜侍立在兩側。

霍止舟靠坐在龍床上,手中仍握著一卷加急奏報,微垂的眼專註審閱著國事。他一向勤政,身居高位對他來說不是享受,而是可以保護他所能保護的人,也需扛起君王的責。

他冷靜翻閱奏報,緊抿的唇線疏冷,眼似淬了寒冰般,威懾出幾分帝王慍怒。

直到擎丘說錦雁過來稟報,華璽宮的主子晚上會過來用膳。

眉目間的疏冷頃刻消散,霍止舟這才彎了彎唇,眼底噙起一抹溫笑,暖星般的眸子落在奏疏上,才又恢覆面對政務的冷肅。

他未再小憩,起身下床,伸展雙臂任宮女穿戴,瞧著她們恭敬拿過白玉腰帶,眸底會升起溫冽的光,有那麽一瞬間不再是喜怒難辨的帝王,而只是一個情動青稚的少年。

霍止舟行去炳坤殿,讓擎丘去通傳今日不上晚朝,於是過來稟報政務的大臣便也一直沒有停歇過。

待殿中臣子終於退下時,霍止舟眉頭輕皺,才松開筆,已有幾分泛白的指節緊按在心口,仰靠在龍椅上,薄唇逸出微微的氣喘聲。

他胸口痛。

“皇上,奴才去宣太醫!”擎丘擔憂地把湯嫗遞上,急聲吩咐徒弟去傳太醫來。

這是霍止舟的舊疾。

那年燕盛兩國的大戰中,他被廢帝冰冷尖利的彎鉤刺穿整個身體,在雪地中拖行那麽遠,即便如今已經治好了傷,也留下了病根。

每逢季節交替降溫時,傷口處的痛覺會格外明顯,如冰冷的利勾還在身體裏一般,無情地戳穿肋骨,疼痛浸咬著骨頭。

可太醫每次都說他體內已經不見寒氣,脈象也正常,請他不要在每次疼痛時反覆去回憶這份傷,也許病程便會減輕。

緊靠龍椅,霍止舟清朗眉宇間布滿了細汗,疼痛渲上雙目,令他一雙眼充盈著殺氣、憎惡,又似悔恨與絕望。

緊緊握拳閉上眼,滿目雪地中奔馳的烈馬,倒下的溫家軍與燕軍的屍體,被雪與血掩埋的寫著溫字的旌旗。鋒利的鐵鏈彎鉤刺入鎧甲,從胸肋中穿透,拽著他在皚皚雪地中拖出一條蜿蜒的血痕……

太醫匆匆入內,又是施針又是湯藥,才終於為霍止舟止住一些疼痛。

他回到紫宸宮靜坐,滿室溫暖如春,那蝕骨的劇痛才逐漸化成隱痛。直到擎丘說華璽宮的主子快來了時,霍止舟才睜開雙眼,舒展緊皺的眉心,斂去眸底疼痛之色,清雋的臉淡然如常。

他起身去換下汗水濕濡的龍袍,穿了一身雪青色暗紋錦袍。

擎丘目中不忍:“皇上,要不今日先別與華璽宮的主子用晚膳了,奴才去告訴她您龍體抱恙……”

霍止舟淡掃一眼擎丘,目中威懾冷肅。

宮女為他系上白玉帶,一襲濃淡相宜的雪青色襯著這腰間白玉,似溫潤清朗青年,長身玉立,一襲風骨錚錚。

溫夏步入紫宸宮時,雪團從她裙擺躥進宮殿,比幾分怯的她快幾步出現在霍止舟身前,喵嗚可愛地叫著。

她則立在門處,提了口呼吸才細步行入殿中。

霍止舟走到她身前,看她海棠暗紋的衣襟中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羊絨斜襟,淡笑:“一路過來可覺得冷?”

溫夏搖搖頭:“冷天裏走幾步就熱了,只是四哥的殿中為何這般暖和?”她環顧四下,除了瞧見兩處暖爐,便是四下那溫暖的地龍,“如今就升火了,太早了吧?”

霍止舟淡笑抿唇,坐到滿桌佳肴前。

他在屋內穿得倒薄,不像她這麽厚。

因此這飯用下來,溫夏鬢邊沁出濕潤細汗,卻不好意思脫掉外衫。

霍止舟示意宮人滅掉暖爐。

他的舊疾每年隨著天氣發作幾回,身體並不怕冷,疼痛卻這般刻骨,很奇怪。

太醫說或許是心疾加重病程所致,要他不去想受傷時的經歷。

滿室春陽般的溫度,溫夏香腮淺紅,鼻尖也沁出一點細汗,盈盈雙眼含著一汪春江水。

她身上常年都是香的,如今渾身發熱更甚,似滿室的牡丹綻放,香氣清幽端雅。

她用過膳,停下來等他。

霍止舟也不再吃了,問她想做什麽。

溫夏道:“四哥生辰時所得的禮物怎麽全送給我了?我在這裏吃穿不愁,用不上那麽多東西。”

霍止舟抿唇,讓她安心收下,不用把他們之間的界限區分得這麽清楚。

溫夏有幾分無奈。

燈光罩著她婉約的身影,她無奈淺笑時,杏眼溫柔嬌媚。霍止舟也是如今與她重逢才知道,她早已不再是十四歲的女孩,有了女人的一縷氣息。

他詢問她:“還想做什麽嗎?”

溫夏搖頭。

霍止舟看向天色:“那我送你回去?”

她說好。

兩人徒步走出紫宸宮,穿過安靜的禦花園,只有溫夏臂彎裏雪團撒嬌的喵嗚聲,軟乎乎的白貓在掠過的寒風下往她懷裏蹭。

霍止舟笑了看了雪團一眼。

一直將溫夏送回華璽宮,路途短暫,他只能停在門口。

溫夏輕彎著紅唇朝他道著早些歇息。

回到紫宸宮,重新燃起炭火的暖爐催動了空氣裏一抹餘香。

霍止舟心間幾分悵然若失,但他眉目沈淡執著,薄唇笑了笑。

餘生還長不是麽。

他可以有許多時間陪她走出從前的陰影,往後讓陽光都照在她身上。

擎丘行入殿中,呈上一份密報。

霍止舟看完,雙眸布滿蕭殺寒意,一股陰鷙快意劃過他眼底,也不過一瞬間,他周身便恢覆帝王的深不可測。

這密報是從盛國傳來的。

他易容了個替身在青州吸引戚延的註意,利用青州郡守見過溫夏,讓郡守傳去了消息。而戚延趕去後,只能查到她上過一艘船,那船已經精心策劃,沈入湖底了。

他怎麽可能再讓溫夏落入傷她之人的手中。

也許是氣溫驟涼的緣故,霍止舟胸口又痛了起來,方才太醫壓制後的隱痛又變作了蝕骨的劇痛。

他一直不曾再睡著覺。

擎丘焦急地說去請禦醫,霍止舟緊聲道:“無用的。”

他靠坐在龍床上,薄唇褪卻血色,發出壓抑的痛苦氣喘。一雙漂亮的眼睛覆著暗色,手掌緊按胸肋處,忍著這股劇痛。

擎丘十幾歲便服侍著才幾歲大的霍止舟,跟隨他這麽多年,知曉他一路有多不易,流下眼淚道:“皇上,讓您別去送夏主子您非舍不得,她都不知道您抱恙在身。”

“太醫說這是心病,皇上不去想當年的事就會好受一點,您別去想!”

霍止舟緊緊按住胸口痛處,清雋面容早已因為這痛蒼白陰鷙。

他目中晦暗洶湧,失焦的瞳孔不知將思緒散去了何處。

“奴才去告訴夏主子,請她來看看您!”

“別去——”霍止舟狠喚,急喘粗沈:“別告訴她。”

見他這般落魄,她應該會像從前那樣掉眼淚的吧。

從前他在軍營練武受傷時,他不覺得多痛,反倒全痛在了她身上。一顆顆眼淚從那麽幹凈的眼中掉下來,他可舍不得。

擎丘咬了咬牙,說去請太醫,急匆匆奔進了夜色。

……

華璽宮已經熄了燈,溫夏早已就寢,是被香砂喚醒的。

她睡意惺忪,只聽到香砂的急喚。

“主子,擎丘公公說皇上患病了,痛得不能睡……”

睡意頃刻消散,溫夏很是驚愕:“四哥哥生什麽病?他怎麽了?”

香砂解釋不清。

溫夏焦急地靸了繡鞋,顧不得再裏裏外外穿戴,直接系上狐裘沖出寢宮。

擎丘恭候在外,苦求著她去看一看霍止舟。

“皇上今日胸口痛了一日,他用晚膳時不願同您說,送您回華璽宮也不說。”

“他胸口處曾被廢帝的彎鉤穿透身體,被馬拖行在雪地裏,留下了病根!”

溫夏坐上步輦,迎著深夜寒風的臉頰布滿淚痕,早已一片冰涼。

她不知道他受過這樣的傷,若是知道,她怎麽舍得讓他受罪呢,他完全可以不用送她回來,也不用滅掉紫宸宮的暖爐。

宮人腳步很快,步輦落停在紫宸宮,溫夏顧不得禮數顫顫地奔進了寢宮。

龍床上的青年側身蜷著,眉心緊皺,死死按著胸口。他的手指清臒修長,骨節處泛著慘白,薄唇也被他咬出了齒痕,一張一合地痛苦氣喘。

“四哥哥!”溫夏撲到龍床邊,眼淚早已一顆顆掉下。

霍止舟錯楞瞬間,因為疼痛而泛紅的雙目緊張而退避:“你出去。”他想側過身,不願讓她看到他此刻的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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