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94章 殊途同歸

關燈
第94章 殊途同歸

陳丹青徒勞地緊握, 手中的那只柔荑卻還是消散無形,一身喜服的新郎官頹然跪倒,懷中空蕩,連一片衣角也不曾留下。

眾修士退開暫歇, 仍舊緊握著法器戒備。

賀歸懷抱著愛人逐漸冰冷下去的身體, 眸色冷沈。大漠中蕩開清靈的凈化之力, 魔侍紛紛碎裂,魔氣為之一清。

他並未抵擋,擡首望向城門的方向。那裏, 他無數個日夜曾獨坐城樓,試想著何時能夠肅清魔淵, 再築家園。

高偉的身軀逐漸消散, 那雙風流招人的桃花眼無悲無喜的闔上, 一顆七彩玲瓏的魂晶叮地一聲落在地上。

一只素白纖細的手將其拾起, 感受到其中糾纏殘破的數百陽關修士殘魂,孟嫻輕嘆一聲,輕柔地撥弄分揀起來。

身後,顧長州眸光微黯,忽地明白了什麽, 他下意識的轉身不看,順帶也為她阻擋旁人的視線。

辰戌離驚疑道:“這是?劍尊他……”

顧長州頷首, 道:“蒼生玉歸位, 師尊將決定永守欲壑魔淵。”

讓竊走蒼生玉的人永守魔淵,何其荒唐。辰戌離默了片刻,心中了然, 溫明朗或許是無法脫身了。

無論如何,蒼生玉無恙便好, 紫霄宗乃仙門上三宗,明朗劍尊更是聲名赫赫,事情既已解決,他們不願再深究此事,全他個名聲亦無不可。

何知周亦是會意,當即對顧長州點頭道:“明朗劍尊大義,修真界必將銘記於心。”

說罷,便各自休整準備歸程了。

言談間,孟嫻已拆解好玲瓏魂晶,雙手虛托,淺淡的幽紫色水霧包裹著數百塊殘魂碎片溫養。

顧長州回首,剛好便瞧見這一幕。他嗓音微啞,道:“無須隱藏了嗎?”

孟嫻不敢看他,輕聲反問:“死而覆生,如何隱藏?”

顧長州微怔,似是不解,孟嫻道:“他們會回來,我會離開。”

自陽關畫境中見到那樣慘烈的一幕,她便動了念頭,想要尋回他們的靈魂碎片,溫養重塑,再入輪回。不料翻開命簿,卻見他們此生陽壽仍未盡,修為高深者甚至還有足足上千年壽數。

雲山秘境之中,慕山月第一次發現了賀歸的魔種身份,張娘子的身份也隨之暴露,陳丹青問,人與魔種到底有什麽差別。那時的孟嫻無法回答,如今終於明白,人、獸、魔皆是魂靈存在的形態之一,妖獸開智之後,可以為了家園的寧靜放手一搏,魂靈意念堅定的魔種也會反過來守護人類,對抗魔淵。決定他們的不是身軀的形態,而是靈魂中發出的選擇,這也是他們殉身數百年,命運卻仍舊在命簿中延續的原因。

這些修士拼得魂魄碎裂,不得往生,也要救下這方世界,為它多贏來了五百餘年的轉圜之機。救世的大功德,足夠他們選擇自己的去處,待到溫養好了魂魄,他們若想要留在此界,她會讓他們如願。

在她做下這個決定之時,命簿上數百陽關修士存在卻不可知的幽暗被驅散,清晰的文字顯露,數百人的命註,皆是相同的一句“得沐神恩,置之死地而後生”。

原來,她也是這命運之輪的一環。

顧長州默了片刻,忍不住湊近,攬住孟嫻的腰身,鼻尖輕蹭著她的發頂。輕緩的嘆息在頭頂響起,孟嫻聽到他微顫的聲線,“好。”

各宗休整完備,各自登上飛舟。

陽關古城覆又空置了下來,陳丹青依舊穿著那身喜服,神色空茫,建木芯跳上他的肩頭,小葉子蹭著臉側,安慰著這個它帶著偷渡來的弟子。

仿佛鏡花水月一般,他們相聚於此,又很快散開,高堂紅燭轉瞬即逝,凱旋的修士帶著疲憊的傷軀各自告別。魔淵安定了下來,世上再無魔域,也不再有強大的魔種,休息之後,他們或許會慶賀一番。

紫霄宗這頭的氣氛尤其沈穆,這場大戰,他們失去了鎮宗的太上長老,背負上了一個三宗高層心照不宣的罪名。

這場大戰中唯一死去的修士亦是出自紫霄宗,她是昔日陽關殉難中的幸存者,亦是紫霄宗近幾十年來最為出色的弟子之一,交游遍宗門,常呼朋引伴設宴山下,出手闊綽,解人煩憂。

溫明朗長留魔淵,孟嫻與顧長州是如今宗門輩分最高的人了,他們向掌門簡短說明了魔域發生的一切,默契地對魔淵之下發生的種種閉口不談。

煉虛之境已足夠在修真界擁有話語權,但她就要離開了,謝絕了紫霄宗長老的任職,在一個星子漫天的夜晚,孟嫻穿上昔日慕山月為她備下的凡世公主行頭,特地翻墻而出,走了後山的小路,離開宗門。

顧長州適時出現,於山腳下抱劍而立,青年身量頎長,輪廓鋒銳,一襲紅衣卻依舊如當年一般意氣飛揚。

揚了揚腕上的月下結,泛著微光的紅線在二人之間連接,峻眉微挑,他氣急道:“真是風流不改,這身行頭,可是又要去喝花酒?”

孟嫻神色尷尬,輕咳一聲,解釋:“只是去吃點東西,不碰那些郎君。”

“那也不行!”青年大步走來,一把牽起她,“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去逛青樓怎能不帶正主?”

顧長州反客為主,拉著她直奔倚竹軒。樓內燈火煌煌,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風情美艷的鴇母娘子於樓上憑欄招手,嬌聲道:“喲!孟姑娘好久沒來了,快請進。”

握著她的大手瞬間更緊了些,顧長州笑容微僵,旋即被掩飾了過去。他主動拉開大門,豪橫的扔出一錠金子,道:“上一桌好酒好菜,叫你們最好的郎君出來。”

“那可不成。”張宛然掩唇笑道:“我們頭牌一早被慕姑娘叫去了,二位若不介意,不若拼個場?”

二樓雅間的門被打開,慕山月一身與她相似的華服,醉意醺然,倚欄招手:“姐妹快來,就等你呢!”

相視一笑,孟嫻與顧長州上樓落座。

慕山月捧著一壇濃香的烈酒,大方地為她滿上一大杯。她依舊是老樣子,絮絮叨叨的說著宗門裏的各種小道消息,誰傾心於誰,誰何時出了什麽醜,全都一清二楚。滿身色膽亦是不改的,靠著身後堅實的胸膛,慕山月一手飲酒,一手撫摸著頭牌肌肉飽滿的手臂。

門扉輕叩,顧長州低聲道了聲“進”,張宛然帶著一眾郎君進來添酒菜,一盤晶瑩鮮香的芙蓉蝦仁放在孟嫻面前,對面,溫潤的青衣修士袖手而坐,輕聲道了句“多謝”。

幾位郎君或鼓瑟吹笙,或撫琴吟唱,慕山月喝到興處,還拉著孟嫻跳起舞來。她額間畫著一枚花鈿,掩蓋著魂魄曾破體而出留下的疤痕。

一壇酒遞到眼前,顧長州擡眼,見是那個衣衫半敞,極度不守男德的頭牌。鼻間輕哼了一聲,他隨手接過。

“真是沒想到還有這一天。”賀歸感嘆。

顧長州沒作聲,單手拎起酒壇仰頭喝下。他飲的太急,清亮的酒液沿著唇角落下,滑過吞咽起伏的喉結,流入衣襟之中。織錦紅衣被打濕,顯出更加深濃的艷色,如同離體後逐漸冷凝的血一般。

酒壇砰地落在桌案,他擦著唇角重重地咳了幾聲,賀歸嚇了一跳,驚奇道:“你急什麽,沒明日了嗎?”

顧長州寂然一笑,未曾作答,心中卻道,沒有了。

且歌且宴,喝到興處,孟嫻拉著顧長州要他舞劍,沒出幾招又笑著扯過他到廊檐下看月亮。

今日是個滿月,腕上的月下結格外紅艷,顧小仙君格外配這顏色,紅衣紅繩,發絲間的紅瑪瑙,還有那喝多了酒,染上緋紅的面頰。

高大的身軀彎下,雙臂緊緊環繞,顧長州埋首在她肩窩中,聲音沈悶,連眼窩都是紅的,“孟嫻,我舍不得,我會想你的。”

指尖凝出一道幽紫色的水團,孟嫻半是玩笑:“若是實在太想我,就喝下它,你有的。”

“好……”

今夜月色很美,但也只是今夜。

翌日,慕山月扶著宿醉後沈重的頭,納悶道:“我們怎麽喝成這樣?”

不僅是她,連陳丹青都醉的一塌糊塗,這實在是不同尋常。

看了眼廊檐下立的筆直的孤單身影,慕山月脫口而出:“小祖宗,你怎麽一個人,她呢?”

顧長州沒有回頭,輕聲反問:“誰?”

慕山月呆立原地,嘴唇張合了半天,卻發現自己怎麽也想不起那個理應萬分熟悉的名字。

賀歸扶起她安慰:“別想了,怕是還醉著呢。”

陳丹青望著桌上半盤芙蓉蝦球,蹙眉不解,身後一個柔軟的身子覆上來,張宛然打著哈欠,嗔怪道:“官人,在想誰家姑娘呢?”

陳丹青聞言回神,起身與眾人一同收拾了殘局。

孟嫻曾說,她會給他們選擇,她確實做到了。在那之後,顧長州看到了許多畫境中曾見過的陽關修士,世上再無魔域,結界已被撤下,闊別五百餘年的陽關重現人世。

古道上吹來微涼的晚風,修繕一新的城樓上,紅衣修士獨坐自酌。晚霞落入沙丘,冷月浣紗西樓,酒壇漸漸空掉。

孟嫻走後,他的時光變得極快又極慢,快到陽關新城又立,大漠覆歸繁華,慢到他已將相識後的點滴反覆回憶上數遍,卻還是沒能過完這一生。

區區三月而已,世間已無人知曉她曾來過。顧長州終於明白了為何溫明朗會在愛人走後變成截然不同的樣子,只因思念綿長苦痛,經久附骨纏心,直至骨酥肉軟,能夠被隨意雕琢成任何模樣。

今夜又是一輪滿月,月下結上卻不再延伸出紅線。隨手將陽關劍立在城樓,蒼生玉芯被陽關畫磚嵌在其下的城樓中。顧長州取出儲物戒中最後一碗,幽紫爍金,散發著奇異的幽香。

紫霄宗肆意驕傲的小祖宗,修真界最為年輕的煉虛修士,顧長州曾迫切的想要擺脫十五歲時的相貌,變得高大成熟,英挺偉岸,孟嫻卻說獨愛他的少年氣,飛揚肆意,自是人間第一流。

十餘年游歷,不改初心,他曾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如今方知,沒有人能夠一直年少,那些肆意揮灑的時光,只因身側有人陪伴著一同笑鬧。

一顆紫金鈴清脆落地,高大的身軀逐漸化作微光散逸,冷然的月色下,一塊純白色的碎片飛入夜空。

明日,或許他們會像忘記她一樣也忘記自己,如此,也算是殊途同歸。

**

冥河之畔,彼岸花海。孟嫻抱著小鼎癱在躺椅上,和身側之人說著這方小世界的見聞,修長的手指剝著幾顆堅果,不時餵給她。

祈元問:“你就這麽信他?”

“自然。”孟嫻不假思索道:“小仙君天下無雙,你見到就知道了。”

祈元失笑,剛要說什麽卻忽地頓住,一塊純白色的碎片落入眉間,他闔眼支頤,仔細回顧這一生,並將其融入自身。

再度睜開眼,他神情更鮮活了幾分,長眉微挑,低聲問道:“天下無雙?怎得當初不說。”

孟嫻忽覺羞赧,輕咳一聲避開視線,小聲抱怨:“不誇都驕傲成那個樣子了。”再多說幾句怕是要上天了。

顧長州是怒,是他最為率直真誠的一面,仙門翹楚,一劍動九州,他合該是驕傲的。生為上神,三千界最為強大的戰神,祈元自然也是。不過……

祈元輕笑著拉其她的手,覆在自己逐漸恢覆心跳的胸膛上,道:“在孟君面前,臣下永遠也驕傲不起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