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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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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閑的時候村間地頭聚滿了人, 拿了茶缸子, 或蹲或坐,商量著年末的時候家家湊些錢, 好請個歌戲班子來,在村裏搭起草臺, 熱鬧個兩日。

去歲遭了雪災,地裏秧苗只活了一半, 本來人人心焦,怎麽算秋日裏要交的糧都湊不出來,打的糧食大半全要繳上去,再留下第二年的稻種,一個冬天又要如何過活。

正發愁的時候,便有流言傳開, 說是劉大人體恤百姓,今年的糧食比去年繳的減去三成。一成都已經是虎口奪食, 三成倒能過一個豐年了。

本來人人都不信, 等越傳越真,村中人托了親戚一層一層去問,百姓不信那貼在村口大樹下的黃白紙,拐著彎兒問到七親八眷那兒, 從縣裏的皂役口裏問來了準信兒,確是少收三年。

十來個人都問一個穿短衫的老頭:“你女婿當真這樣說?”

老頭子見人不信,嘴裏嘖嘖:“怎麽不是,我女婿可是跟著縣太爺進出的, 一聽說就趕緊來告訴我。”伸出三根手指頭,指縫又黑又黃,臉上卻笑意:“三成呢。”

餘下的便圍攏了笑起來,又想著今歲可總算能吃上豬肉過年了,整個村裏殺一只,在大鍋裏燉得稀爛,有什麽放什麽,人人能滿滿吃上一碗,那就是個豐年了。

二三十個人圍著村口這棵老樹扯閑篇,聽見叮叮當當聲響不住,遠遠看見個貨郞搖著鼓進了村,是個年輕漂亮的後生,一笑起來臉上還有個梨渦,有了年紀的婦人一看著他便歡喜,同他搭話:“後生姓甚?頭一回走咱們村?”

年年這時節都有貨郎挑著擔子進村裏來換收舊物件,這一個可算是來得早了,倒是原來沒見過的生面孔,擔子上針線布頭絨花手絹都有,還有一罐頭飴糖,這鼓聲一響,村裏的孩子就飛奔回去,把家裏不用的東西都拿來換糖吃。

貨郎笑瞇瞇的,一看就是個好性兒,果然有娃娃拿不堪用的東西跟他換,他刮刮那孩子的鼻子,東西收下,拿竹簽子挑了一小角飴糖擱在娃娃手裏:“去問問你娘有甚不要的,再來換大角的糖吃。”

換完了才轉過身來施禮:“姓唐。”說著搓搓手,臉上有點可憐相:“頭一回走,才剛置辦的家當,要是有家裏不要的,我都收,常來常往嘛。”

換了幾件布丁舊衣雞毛罐頭的功夫,村裏幾個婦人便把他多少年紀,從哪兒來的,家裏有沒有婚配,全都摸明白了。

“你這個相貌口齒,怎麽當貨郎,該進城裏去,怎麽也能當個學徒不是。”七嘴八舌,沒一會兒連年輕姑娘也轉了過來,拿自己做的荷包絹子跟貨郎換彩線,不住去看他抖出來的幾件粗布花衣。

“當學徒挨板子,我姐夫當兵去了,姐姐拿錢給我置的擔子,這一串走完了我就去永寧看姐姐。”唐貨郎依舊笑瞇瞇的,問起來才十五六,跟著姐姐姐夫過活,姐夫有力氣,姐姐又賢惠,把他收拾得幹幹凈凈的,打眼看過去就討人喜歡。

一聽去永寧,那就是落了軍戶,比原來圍他還圍得緊,唐貨郎手嘴都不停,一換給小娃挑糖一面拿著秤,手勢生得很,可嘴甜人好看,家家都願意拿些舊東西來折給他。

“我姐夫原來是去做工的,在碼頭扛包也是做工,一天累死累活賺點錢,又沒房又沒田,比你們不如。”這話倒說在鄉裏人心坎上,城裏屋子好些吃的多些,趕集的時候也眼熱,可沒田沒屋,到底不易活。

“後來永寧招人,我姐夫就去了,蓋了大屋,又清了荒田,當兵的人人都能分著,姐姐姐夫一合計,就想投軍,去了五十來個人,做完工能留下的只有十來個,得是能幹有力氣的,趕著人少,我姐夫進去就是十夫長。”唐九抖開巾子抹把臉,滿面驕傲。

原來可不是這麽聽說的,只說去了就要留下當兵,越傳越駭人,一聽貨郎說的,個個不信,貨郎也不惱,指指自己的擔子,一付行頭都是新的:“還發安家費,我倒想投軍呢,人家不要我。”

這後生看著確是生得細皮嫩肉,城裏養大的,比鄉間地頭上瞎跑的孩子不同,又細問他得了多少錢子,一天給多少錢,吃得如何,屋子和田果然都是白給的不成。

聽說農戶不要,得留在鄉中耕田,農戶流失這一片田地的收成就少了,得是像唐貨郎家裏這樣,本就無田的才能去。

村子裏難得見著個能說會道的外鄉人,人越聚越多,不論問什麽,這貨郎張嘴就能答,收了一擔子的舊東西,絨花手絹都換空了,十幾個大姑娘就挨在邊上看他。

唐九假扮貨郎走村,效果確是有的,有那膽兒大的,當真動心,一樣是耕田,種別人的不如種自己的,難道那頭不雇傭工人不成。

可大多數人抵不住劉刺史那交繳三成谷子的實惠,林先生點了一條路,州中監獄裏抓著的那些犯人,秦昭捉著的那二十來個流匪,本來就一多半都是平民,要說大惡,實稱不上,可既是匪類,又不能親易放過,就把這些犯人押到永寧,譬如徭役,做得好了,就能免輕罪責。

這些犯人帶著刑具,五人為一隊,五人中有一個逃跑,便五人同罪,這個法子一出,解了燃眉之急,讓犯人服勞役本就是自古有的,潘家的采石場裏就用著這樣的犯人,一天就管兩頓飯食,比用個工人省錢得多了。

這些犯人到了地眼看見屋子蓋起來,田地也越清理越多,軍營裏當兵的,要說身家多清白的也沒有多少,容納這些人也不是難事。邊軍人手不夠,這些人中罪責輕的,完工之後便留在軍裏服役。

劉刺史偷雞不成,可秦昭卻沒打算就此放過他,這一回放過了他,就會有下一次,他在晉地要辦的事還多得很。

劉刺史那個幕僚,在夜裏無聲無息的死了,第二日劉刺史久等他不來,還想著要等他拿主意,如今這事兒一過,白白少收這麽多的米糧,邊軍已經挨過最缺勞力的時候,眼看著軍屋可都蓋起來了。

下人去催幕僚起身,拍了半日門都沒人應,一把推開,屋裏全是燒炭的味道,七月的天兒,門窗緊閉,打開了屋門才知道不對,那幕僚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人都已經僵了。

哪有人七月天裏燒炭,劉刺史拿帕子掩了口來看,唬得臉色煞白,胡子一抖一抖的,府中這許多衛兵,幕僚的院子雖在外頭,可這一圈都有兵丁巡視,人竟悄沒聲的死了。

劉刺史正自心驚,還道這事並沒露形跡,卻越想越怕,越怕越抖,被下人扶住,連叫了兩聲老爺,劉刺史這才穩住了心神。

接著下人便是一聲輕叫,把劉刺史肚子上的肉都嚇得抖了一抖,乍著膽子要罵,就見下人指著房梁打顫,劉刺史一擡頭,就見屋裏梁上懸了一只水老鼠。

頭朝下腳上朝,青磚地上濕了一小圈兒,劉刺史著人把這老鼠從房梁上解下來,這才發現這只老鼠不是滴水,是在滴油,它是被油給浸死的。

劉刺史腳下一滑,被下人給扶了出去,他渾名既叫油耗子,便是貪婪至極,又膽小至極,哪裏想得到晉王甚也沒說,直接殺人。

撫著心口半天都沒緩過神來,下人還來問:“那屍身……”

“埋了埋了。”劉刺史連連擺手,那幕僚的屍首一口薄棺擡出刺史府,劉刺史因著心慌,給了厚厚的葬儀。

他倒是想鬧,可他又沒這個膽子,左思右想還是不敢,夜裏都睡不著覺,也不往小妾那兒去了,天天都跟劉夫人呆在一個屋裏,門口派了侍衛把守。

劉夫人也唬白了臉兒,這算是個什麽死法,人都能摸進府來,封住屋子燒炭,那要是下毒落水落馬,也都是尋常,自己嚇自己,連著幾夜都睡不著,眼睛底下一片青灰。

劉刺史府中死了個幕僚的事,外頭並不知道,只知道劉刺史稱病,幾日都沒去府衙辦事,劉家上上下下把這件事壓得死死的。

劉夫人接連推了幾回宴飲,可總有推不掉的時候,七月七是晉王妃的生辰,晉王特意從永寧縣趕回來給她慶生,那一天是怎麽也不能不赴宴的。

劉夫人哪裏敢,這會兒再看衛善,仿佛看著催命羅剎,在她面前一聲兒不出,那些富戶自打聽知道衛善七月七的生辰,便說要辦一個盛大的七夕乞巧結,讓整個晉城張燈結彩,城樓上掛起紫幛彩緞,放煙火來給衛善賀壽。

幾個夫人湊在一處陪著衛善摸花牌,她這會兒已經五個月的身子,懶洋洋不願意動彈,冰的東西倒是能吃了,專讓人做了冰酪,落瓊一勺子一勺子餵到她嘴邊,她手裏摸著花牌,面前一堆金戒指金簪子,手氣旺得很,一家吃三家。

曹夫人打出一張,擡眼看看劉夫人,知道她一向最好打花牌,今日卻安安靜靜一聲不出,倒有些古怪。衛善又贏了兩只金戒指,覺著沒意思,把牌一推,側臉問道:“劉夫人怎麽今兒一句話也沒說過?”

劉夫人身子一動,堆起笑來:“這兩日我們老爺身子不適,夜裏又要茶又要水,折騰得我幾夜不曾好睡,這才精神不濟。”

衛善一面把贏來的東西都推出去,她們賭這些只是為了玩兒,從來也沒有收東西的,聽見劉夫人這麽說,輕笑了一聲:“刺史大人必是為了百姓心憂,我可聽說外頭都誇讚劉大人呢,雖是為了百姓,也不能不顧身子,沈香去取一枝山參來,給刺史大人補補身子。”

免去三成谷子的事,確是讓劉刺史的官聲好了起來,底下人可不會問是為了什麽少交糧食,只知道自個兒日子好過,劉刺史明裏暗裏搜刮這許多年,誰也不會因著這一樁事就讚他是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誇卻還是要誇的。

劉夫人手上一抖,怎麽也不敢受,汗珠都沁了出來:“不敢不敢,怎麽敢當。”

衛善是當真不知道劉家幕僚身死的事,秦昭派王七去辦,辦完了不許讓王妃知道,她待人走了,伸手摸一摸臉,讓沈香拿鏡子來,也知道自己的脾氣越來越盛,照了一會兒問道:“我果然兇相了不成?她怎麽這樣怕我?”

沈香輕笑一聲:“公主這是有威儀,怎麽能說是兇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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