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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良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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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當年舉旗反夏之事。”

衛善說了這幾個字, 衛敬堯扣著壺把的手指一緊,跟著盯住她仔細看了好一會兒,看她小臉不過巴掌大, 臉頰邊還生著茸茸細毛, 眼睛烏晶晶亮得灼人,分明才這麽丁點兒大的人, 張口卻是驚人之語。

衛善這輩子從頭學起, 看得很多, 有用的卻少, 瑯嬛書庫裏的都是前朝舊書,也多是些經史子集之類, 她去過一回, 找不到自己想看的東西,也就少去, 只吩咐小順子時常去取些書來, 做個讀書不倦的模樣來。

她想知道的還是從衛家的書房裏尋摸出來的, 父親的手劄信件, 打著學字的旗號, 從裏頭挑出舊信件來, 原本是想找找衛家那些舊人,哪一個可信,一目十行看過去,卻越看越慢,越看越明了。

從衛敬禹的舊書信中, 衛善拼湊出了一點衛家的舊事,衛家本來不過一方豪富,家中有田莊有佃戶,湖裏還養著船只撒網捕魚,天下大亂之時,原是為了保有家財才屯田養些青壯勞力。

小股災民和前朝流軍結成流匪逃到業州,太守棄城而逃,衛家原是想保自身,可手上拿起了刀槍,便再難放下,四方又有人來投,業州城裏守著的那些兵丁反投到衛家門下,眼看業州要亂,幹脆舉旗造反,此時衛家已漸漸聚集起了一萬人多人。

衛敬禹原來也是一門心思要考科舉的,科舉未成,倒成了大帥,附近小城小縣也有來投的,地越圈越大,雖不能跟周師良李從儀兩方雄師相比較,卻也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

《武紀》《實略》兩本書翻一回也能知道當時戰況,衛家初時還未攪進局中,前頭兩虎同咬夏朝這條困獸,跟著又彼此相爭,衛家安然在後厲兵秣馬,等周師良堪堪打完了李從儀,調轉頭來方才看見業州還踞著一虎。

衛善跳過這些,單把當年父親如何養兵的那些挑出來看了又看,兩本書中提到的語句極少,多寫實戰,而少經營,卻也讓衛善看出些來,秦昭後來在晉地韜光養晦,可不就是學了衛家的當年的做法。

她雖不知道,叔叔卻應當明白,如今天下將定,再行夏朝末年時的事是不能夠了,失了天時,可地利還在,再盡人事,不求壯大,只求自保。

說這話沒避開衛修,衛修瞪大了眼看著妹妹,張了幾次嘴,卻沒能說出話來,看著衛善的目光越發遲疑,他才還當妹妹是小姑娘家,連婚事都還不懂,想慢慢告訴她要細細思量,不意妹妹張嘴說的就是這些。

衛善知道這一句兩句叔叔不會信她,她這些日子想了許多,叔叔為人疏落,哥哥又還年輕,此時想不到的,後來再想到也已經晚了,何況之後正元帝深疑衛家,緊緊盯住,業州那些人能不能保全都還不知道,小叔叔又被解職,心有所願也寸步難行。

這些話說雖艱難也還是要說:“姑姑在宮中過的什麽日子,叔叔想必也知道了,今日是封號,明日是山墳,後日又是什麽?”

衛善一面說一面打量衛敬堯的臉色,心裏細數一數當年跟著衛家起兵的武將,父親身邊得用的,如今在仕途上可都不如意,她挑了幾個人名出來,問道:“咱們家年年都還收到祭奠父親的書信,我看裏頭十之八九,都不知道窩在什麽地方,當個幾品的小官兒,反是青州後來的,一個個都高頭大馬蟒衣腰玉。”

這話衛敬堯無言以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話,如今也已經不能提,當年衛敬禹在業州也曾稱王,周師良和李從儀再加上姜遠,一個個接連自封為王,衛家也是一樣,衛敬禹約莫覺得有些可笑,分了那麽一點點地,就稱起王來,不曾認真,把自己稱作衛王。

如今業州還有衛王廟,裏頭塑的就是衛敬禹的像,可這些事朝上碰都不碰,秦正業當年倒是曾經許諾過,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感慨若是沒了衛敬禹也不會有他,只是這話五六年前就再不曾提起了。

總說平定天下之後論功行賞,住進皇城都已經要三年了,那些說過的話可一樣都沒兌現,衛敬堯還坐在桌前,手裏扣著那個空壺,沖衛善點點頭:“善長大了,想得長遠了。”

衛敬堯浪蕩的年紀,秦正業已經當了兄長的親衛,進進出出也被人尊稱,秦正業那會兒還叫秦大牛,年紀長他許多,卻得給他行禮。

衛敬堯從來不在乎這些虛禮,有親爹親兄長在,他幾乎什麽都不在乎,他好酒好玩,丁點大的時候就鉆街角的聽書場,聽了一肚皮的志怪游俠的故事,十歲出點頭,就想背著他的長劍當游俠去。

業州城離戰場很遠,誰也沒想到戰火會一路燒過來,衛敬堯是根本沒想過,後來想一想,有人早早就想到了,他哥哥想到了,衛家哪裏是個大宅,就是個堡壘,易守難攻。

聰明人有法子,外頭天天練兵排陣了,衛敬堯還依舊在晃蕩,他未見過戰事,也不曾吃過苦頭,知道自己是樣樣都及不上哥哥的,親爹眼裏也只看得見一個兒子,那會兒哪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要扛起整個衛家。

他常拿如今跟原來去比較,越比越差,想必姐姐也是這麽想的,若是長兄還在,衛家哪會是如今這付模樣,想著又覺得肚子裏的酒蟲被勾出來,燒得心裏難受,剛想再要些酒喝,目光就落在侄女身上。

生女肖父,她倒是家裏長得最像哥哥的孩子了,衛敬堯竟把肚裏的酒蟲給壓下去,沖著侄女點點頭,他隨手拔下樹邊幾叢草來,就在手裏揉出草汁,在石桌上畫起衛家的地圖來。

衛善從未見過,她自出生起,就沒有回過業州,衛敬堯骨節分明,指尖輕點,在石桌上雕刻的棋格上畫出一條一條的線,衛善越看越覺得熟悉,她眨著眼兒看向衛敬堯:“這怎麽,像皇城圖。”

“這是業州舊居。”

上回改制修房的時候,衛善看過王府圖紙,若不如此,也看不懂叔叔畫的地形,衛家分內外墻,裏頭又有馬道車道,建得極廣闊,衛敬堯看兩個孩子驚訝,笑了兩聲。

衛善已經不記事了,反是衛修道:“跟青州的倒有些像。”青州那一處,本就是正元帝按著衛家的樣子建出來的。

衛敬堯畫完了,伸手就在衣裳上抹兩下,又用手掌擦掉一半:“這趟回去,先把舊宅修整起來。”修屋屯田造船,那一片本就是衛家的土地,到如今也無人敢動,把眼前能辦的先辦了。

衛善心底一松,身子都軟下來,修屋遷墳哪一樣都是正經事,就算報給正元帝知道也無防礙,她這才把衛敬容寫給叔叔的信拿出來,防著姑姑心軟,又在信中替太子說好話,眼看衛敬堯把那薄薄一張紙看完,加上一句道:“太子哥哥受了訓誡,可袁相卻讚他有孝心,皇上了把事壓下來,可姑姑預備再次諫言,小叔叔往業州去,擡棺的人怕也要往業州去了。”

衛敬堯領著侄子先行一步,讓侄女慢些過來,等老宅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再走水路來,衛敬堯論到這些,臉上那瀟灑神氣便都收斂了去,他生得劍眉星目,尤其笑時昂揚,一旦不笑卻有兩分疲態,衛善此時看她,才懂得姑姑為甚什麽都跟小叔叔少說了。

姑姑是心疼小弟,可衛善要打算衛家,她說完了話,留下叔叔一個坐在梧桐樹下,衛修陪她往園子裏去,衛善立在淺池窄橋上,看頭頂竹架上垂下來的紫藤花。

她伸手就勾下一朵來,預備同衛修仔細說說,長輩心裏秦顯是小輩,縱有百錯都可一容,可在衛修心裏卻是兄長,這番行事傷了姑姑的心,長輩能寬免的,他們不能寬免。

“如今他還只是太子,往後當了皇帝呢?”衛善擡起眼,似叔叔看自己那樣看著小哥哥:“哥哥可曾想過,等到江州三地收歸,我們家也就沒用了。”

飛鳥盡良弓藏,衛家原來是藏弓的人,如今是那一把弓。

衛修對小妹刮目相看,他是在正元帝跟前長大的,口口相傳的那位大伯,他連長相都記不起來了,記憶裏的面貌跟家中掛的畫像越來越相似,可他卻記得原來正元帝是怎麽對他們好的。

他還記得初學武藝時正元帝怎麽手把手的教導,那日子雖不多,可也有意趣,青州院落裏時時都是他們的笑聲。

衛敬堯這個親爹當得很散漫,抱兒子跟抱小狗小貓也沒什麽分別,衛修還記得正元帝在後院裏高興起來,會把兄弟們挨個兒抱著拋上天,他是最小的那個,抱他也抱得最多。

秦昭常被小妹纏住,衛平秦顯兩個就輪流牽著他,滿院子的掐花鬥狗,弄倒了薔薇架,還是秦顯站出來替他扛著挨了三記藤條。

衛修此時年少,不曾經過多少歲月,這些事正元帝怕都不記得了,他卻還記得,衛善知道小哥哥最重情義,他只有這一樣最像衛敬堯,一時讓他回轉來確有些難,低了頭道:“咱們沒有害人之心,可也不能沒有防人之心,如今不動,十年之後要動也來不及了。”

還待再說,沈香領著魏家的丫頭進了園子,在花橋下找到衛善,奉上兩樣禮,衛善笑盈盈問一聲:“你們姑娘可還好嗎?”

那丫頭低身行禮,跪在石轎雕花磚上給衛善磕了一個頭:“我們夫人請公主過府,若是公主此時方便,還請公主勸一勸我們姑娘。”

魏家人請衛家人,開天辟地也是頭一遭,衛善擡擡眉頭,那丫頭又道:“我們姑娘已經兩三日不肯進水米也不肯出房門了,夫人實是無法,還求公主過府勸解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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