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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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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檀木案上置了一口盛滿藥汁的藥碗, 濃郁的藥香鋪滿整個房間,順窗欞而出。

梁遠把從京中寄來的公文放在榻前小案上,攏起雙手, 神情凝重。

“殿下, 請過目。”

青年正閉目養神,聞言,緩緩掀起眼皮,餘光一瞥裏伸手接過。

落在文書上的眼神平靜, 不顯分毫情緒。

梁遠遞完文書, 默退了半步, 侯在榻前,由窗欞傾斜而下的陽光恰好罩著年輕儲君, 和著窸窣濃蔭, 貴意凜然。

東甌部近幾年都不太平。

先是朝廷派去管理的官員被刺殺,後又有人揭竿起義, 自立為王,短短數月便集結一群擁躉,來勢洶洶,直逼滄州邊境。

原先五皇子魏元執掌東甌部時,因其口蜜腹劍,方換來安靜祥和的假象。

大多大周子民都對太子殿下推崇備至, 除了東甌部。

殿下最後一戰腹背受敵,打的慘烈血腥之至,浮屍千裏,血流成河。

而原先與大周將士交戰的敵軍, 皆盡數來自東甌外六部,不少人家的親侄都死在幾年前的戰役裏。

即便此舉意為收覆失地, 可此中摻雜著的諸多血海深仇,也被算在了太子殿下頭上。

魏元便是利用了這一點。

如今五皇子已死,戰火再燃,朝廷裏出現最多的聲音,便是讓殿下再行鎮壓,對東甌百姓威柔並濟,借以收買人心,緩釋舊怨,也好保一方太平。

否則舊戰銘刻心骨,後患無窮。

可如今殿下受傷一事傳到了聖人耳朵裏,連帶幾個進言的大臣也聽到了風聲,這才消停了點。

“殿下,前方戰事吃緊,聖人已指派了曹正崇與李長玉兩位將軍前去東甌,曹將軍與李將軍都是老將,此番平定東甌之亂,也斷然不在話下。”

淡金色的公文擺在在榻前小案上,像是金箔堆成的小山。

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簾。

良久。

魏京極看完了公文,將梁遠特意遞來的這份丟在金箔山頂上,眼底波瀾不驚,不知在想什麽,嗓音低沈。

“我的傷何時能好?”

梁遠道:“大夫說,若修養的當,一月便可痊愈。”

說完,他像是有些顧慮,補充道:“可痊愈後,還需格外註意,以防留下後患。”

魏京極輕描淡寫地啟唇:“知道。”

梁遠嘴皮子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殿下向來有分寸,他再多言,也只是杞人憂天。

蘇窈走進院子裏,想進門時聽見屋子裏有說話聲,便在樹下站著等了一會兒。

約莫兩炷香後,門從裏面推開,梁遠走了出來。

見到蘇窈在外頭,他頗感驚訝,躬身行禮,邊不確定的朝慕家姑娘住的地方看了眼,邊猶豫著問:“郡主,您可是來……尋殿下的?”

蘇窈點頭:“他睡下了?”

“還未,郡主您來的正好。”

梁遠有些驚喜,這會兒他沒去請郡主,郡主自己便來了,是以發自內心的由衷笑說:

“侍衛才送藥來不久,殿下還不曾喝藥,暫且在案臺上涼著,微臣尚有要事在身,若郡主願代勞,提醒殿下喝藥,微臣不勝感激。”

蘇窈答應道:“好。”

梁遠行禮告退。

房間內,魏京極剛想睡下,門口又傳來響動。

他以為是梁遠去而覆返,便沒有起身,可闔著眼等了會兒,忽而意識到了什麽,擡眸往人影看去。

蘇窈已經走到了青玉案旁,伸手試了試碗壁的溫度,覺得合適才端起,走到榻沿。

魏京極坐在床頭,蘇窈在他面前坐下時,他方才回神,懶洋洋往後靠了靠,貌似隨意道:

“段凜住哪?”

蘇窈正握著勺子,突然聽到這一句,還有些反應不及,想了一下,才道:

“二表哥會住你隔壁的院子。”

魏京極的唇線本抿直了,聽了此話,倏地彎了彎,笑意有些深,“隔壁?我這院子不也沒住滿人,怎麽不讓他住這兒?”

蘇窈有些奇怪他問這個問題。

興許是她別的幾間院落,都沒有客人久居,來的客都住在了魏京極所住的扶風院裏,因而讓他誤會了她安置人的安排。

沈頓片刻,她試探著道:“你想和段凜住一塊?”

魏京極笑意微頓,移開眼,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涼颼颼。

“不想。”

蘇窈難得見到魏京極這副皮笑肉不笑,還帶著點莫名的咬牙切齒的神態,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起先魏京極還會避著她略帶調侃的眼神,可她看久了,他也挑了下眉,直勾勾地回望過去。

方才籠罩在矜貴青年周身的陽光,此時一齊落在百蝶裙少女身上。

視線對上時,空氣中若隱若現的塵埃都隨時間,在耀目的燦陽下滯緩。

蘇窈的四肢,無緣由緊張到有些僵硬,有清脆的百靈鳥抓著蒼檐舒展歌喉,仿如近在耳畔,呼吸不自覺放的很輕很緩,似在掩飾咚咚咚的心跳。

驀然,她轉過頭低下,順帶清了清嗓音,重新將目光移到藥碗上,勺子在藥汁當中攪,發出清脆的瓷器碰撞聲,濃郁的藥香混入空氣。

“二表哥喜歡清靜的地,茹安在這卻少不了熱鬧,是以我才為他安置了另一處。”

其實還有另外的原因,但蘇窈下意識模糊了去,接著問道:

“對了,我之前聽梁遠說,莫羨嘉此番是回去領罰的,你可知聖人會怎樣罰他?”

魏京極還在看她,聲音聽起來心不在焉的。

“不知。”

“那我可能去看看他?自從那天在客棧和他見過一面之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也不知他如今情況如何了。”蘇窈道:“據說聖人已派人來押他回京,會不會……”

魏京極忽道:“不如聊些別的?”

蘇窈順著他的話問道:“聊什麽?”

“聊聊我和你。”

蘇窈剛剛平覆好的心跳,又隨著這句話跳的飛快,看著魏京極傾身過來,離她越來越近,她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我們……聊我和你什麽?”

魏京極看著她的眼睛,斂目道:“聊我們,能不能有未來。”

晌午過後,本是昏昏欲睡的天色,蘇窈卻難得沒有睡意。

躁意與熱浪一波波隨風湧來。

這句話像掉入平靜水面的冰,頃刻間便讓蘇窈從混沌之中清醒了一瞬。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魏京極的話,本欲脫口而出說“不知道”,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我需要時間好好想想。”

“多久?”

少女連同日色,齊齊靜默著。

魏京極放低了聲音,商量道:“一個月,夠不夠?”

蘇窈擡眸,下意識覆述:“一個月?”

“一個月,足夠我的傷痊愈。”

身負重傷,青年周身迫人的凜刃感淡去不少,罕見的顯出幾分清雅,他沈默一瞬,認真道:“如果一個月後,你還是不想,那麽,我傷好了,便會奉旨回京。”

只是這一次離開,就與上一次不同了。

魏京極帶傷回京,聖人定會為他選妃,絕不再給他來尋她的機會。

他不像是在玩笑。

他是在給她選擇的機會。

若她拒絕了,他便會回京,興許不久之後,便能聽到他娶妃的消息。

蘇窈有一瞬間的心亂,可思慮半晌後,還是在魏京極的註視下點了點頭。

他似乎早就料到,因而也沒什麽其他的反應,只是眼皮往下壓了壓,伸手接過她手裏的藥碗。

一飲而盡。

蘇窈沒再留在他房間裏,端著空碗出來。

茹安說,人在生死關頭,很容易對救出她的人心生愧疚或是好感,她就曾對蕭公子產生過依賴。

最近發生了太多事。

有一個月的時間冷靜冷靜也好。

……

段凜來信後不過七日,連人帶行李便到了烏州。

當年他被魏京極扔回段府後,便被關在府中,不得已告假三月,連蘇窈離京時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這三年間,他不是沒有想過,來烏州尋蘇窈,可總不能如願。

只能看著她在信紙上的寥寥數語聊以慰藉。

本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見,不曾想突逢匪亂,太子遇刺,聖人得知消息的當夜,他便奉旨入宮,接了南下的聖旨。

幾日過去,段凜依舊將那夜記得清清楚楚。

養心殿裏,年邁的帝王高坐蟠龍寶座,蒼青色血管遍布手背,五指虛扣在傳國玉璽上,艱桑的聲音提及他的婚事。

並明示道,若他點頭,即刻便可為他與阿窈賜婚。

段凜當即猜到,太子遇刺一事,恐與阿窈有關,可也沒有半分猶豫,了斷拒了聖人的示意。

聖人臉上顯而易見不悅,許久方才按捺下。

段凜本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準備,可最終聖人並未勉強,只是令他好生考慮,隨時可求賜婚聖旨。

他拒絕的爽快,並非這三年間,對阿窈的情意有所淡卻,而是,他絕不可擅作主張為阿窈應。

故而彼時聞聖人後一句,段凜並未再次婉拒。

他心中抱有一絲渺茫希望,若他與阿窈還能心意相通,再去請婚不遲,能省去不少麻煩,族內也不會橫加制止。

若再度無緣夫妻,他也會任君處罰。

蘇窈得了回信,便差人時刻準備著,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親自站在正院裏等。

時值晌午,薄雲似綢,她額上出了層淺汗,香腮微紅,所幸未站多久,門外就傳來馬蹄聲。

府內侍衛丫鬟聞風而動,有條不絮前去相迎。

眾人擁簇之間,大門敞開,段凜一身緋紅官袍從中邁出,鑲玉長翅帽下,露出一張如玉精琢的臉龐來,卓爾不凡。

他走了兩步,便在門口停下,看向俏生生站著的年輕姑娘,眼眸微亮。

蘇窈梳著墮仙髻,別著金累絲鳳形瑪瑙步搖,眼波將流,靡顏膩理,站在長廊古樹下,美成了眼前景,心中畫。

段凜不禁想到,在蘇窈離京之後,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或是寥寥數面的文人墨客中,流傳最廣的那句: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他正為再次相逢而柔腸百結時,蘇窈已走到了他面前,笑吟吟道:“二表哥,好久不見。”

段凜軟聲笑回:“好久不見。”

“二表哥可是一路奔忙不曾休息?怎的還穿著官袍?”

“從太守府出來,尚未來得及換衣。”

蘇窈道:“原來如此。”

段凜打趣道:“阿窈莫不是嫌我?”

“怎會?二表哥不遠萬裏下江南,我只有高興的道理,又怎會生嫌?”她佯裝生氣道:“聽聞二表哥仕途亨通,早就是聖人眼前的紅人,一顆七竅玲瓏心,最能舌燦蓮花,阿窈看來,倒也與從前無異。”

聽她提到從前,段凜心中甚慰,當下緊張與略顯微妙的疏離之感頓時如煙消散,微笑道:“外人是外人,我豈敢在阿窈面前賣弄?”

蘇窈忍不住笑了笑,旋即安排下人帶段凜下去更衣沐浴,將他帶去觀雨臺用膳。

她本就一直想尋機會報答當日段凜冒著巨大的風險送她出京的恩情,如今他來了她的府上,她吩咐的事無巨細,侍衛丫鬟們也極有眼色,鞍前馬後的伺候著。

府上頓時熱鬧起來。

除了扶風院。

這些日裏,在蘇窈的照顧下,魏京極的傷勢恢覆的頗好,如今已能下地走動。

外院傳來動靜時,梁遠正在研墨。

而青年一襲雪白褻.衣,虛虛繞了結,正提朱筆批閱公文,微微彎曲的長指如冷玉凝就。

“外面什麽聲音?”

梁遠出門喚了小廝一問究竟,弄清緣由後,趕來的白露卻叫住了他,解釋一番方才離去。

他進門,攏袖咳嗽一聲,小心瞥了眼魏京極,道:“回殿下,段大人到了。”

魏京極筆尖一頓,停筆朝他看了眼,等梁遠低下頭時,他才收回視線,輕描淡寫道:“他來了不先面見我?”

殿下絕非拘禮之人,梁遠很容易便聽出言外之意。

這段時日,郡主日日對殿下噓寒問暖,殷勤備至,若是前幾日這個時辰,郡主早就來瞧殿下,陪殿下用午膳了。

可今日都晌午了,郡主連面都沒露過,高高興興接人二表哥去了,殿下心裏能痛快嗎?

腦海裏千頭萬緒,梁遠嘴上卻沒停多久,悻悻道:“郡主說了,殿下您需要靜養,加之段大人舟車勞頓,需得休整一番,等他用了午膳再來向您請安。”

“哦?這在為我著想,還是在心疼他?”

梁遠腦門直冒汗,哆嗦道:“或許,二者皆有之?”

魏京極未擡眸,只不輕不重的撂下筆,擡手關上窗,將瑣碎的動靜隔絕於外,接著脫靴上榻。

梁遠還猶豫著沒走,看著背對著他的青年道:

“殿下,不如微臣去請郡主……”

“今日不準去尋她。”魏京極眼皮微闔,開口打斷他的話,“看她什麽時候來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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