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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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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他

天還沒亮,怕被人看見,不敢打燈籠,只能摸黑出去。粟騫背著李秀榮領路,春秧抱著大包袱緊跟在後,四方挑了副擔子,落在隊尾。

春秧聽著四周動靜,抓緊問:“爹,四方能去?”

四方咳了一聲,粟騫笑答:“不,他只送我們到船上。他和爹一塊長大,你認他做個叔叔吧。”

春秧羞赧,她不是不懂禮,只是四方會讓她想起兒時對母親的隱瞞,讓她想起惡心的宋家,所以雖然相處了這麽多時日,她仍然無法對他生出親近之意。

“嗯,四方叔叔,辛苦了。”

四方又咳了一聲,幹巴巴地答:“姑娘客氣了。”

不在登船名冊之內,不能正經登船,他們必須乘私船去海上等著。春秧不肯走,粟騫只好讓她跟上船出海。

搖船的夫妻是向京本地人,說著春秧聽起來有些含糊的話。船頭還有個穿勁裝的男子,和粟騫耳語一番,彼此拱手致意。粟騫遞上一個盒子,那人點頭,再行一次禮才肯收下,轉身和船夫交代幾句,跳下船,走了。

粟騫走回船艙,看向緊緊依偎的母女,往日種種浮上心頭,一時止不住,滿懷淒楚,熱淚盈眶。

遠處笛鳴,他眨去淚意,拭去濕濡,平覆心緒,高聲提醒:“該走了。春秧別傷心,爹娘快去快回。”

春秧很想告訴他:爹不要擔心。可她無論如何努力,也止不住淚水。

她無聲地哭泣,扶起昏昏沈沈的李秀榮,讓她趴上爹的背,再將布條纏好,幫爹掛好包袱。

大船的繩梯放了下來,小船已經貼近。粟騫不敢回頭,背對著她說:“春秧啊,我們要走了,你安心去辦事,等你娘好了,爹就帶她回來。”

春秧說不出話,她伸左手去摸爹背在身後的手,伸右手去摸娘的。

粟騫知道她傷心不舍,不敢多說,回握了她一下,幹脆利落放開,又喊了一聲:“阿苗,照顧好自己。”

四方將擔子綁嚴實了,單手爬了上去。

粟騫狠心邁腿跟上,兩只手交替,飛快地往上爬。

“爹!”

“娘!”

粟騫回頭,忍著心痛催她:“不要站船頭,快進去。”

“爹!娘!”

爹娘上了大船,小船往後讓道,大船要走了!

“爹,爹,娘!”

爹擡起手揮了揮,娘下垂的手在海風中晃了晃。她還沒跟娘說話呢,還有四方,四方沒下船。

爹說的話,全是騙人的,他們不會回來了!

不可以!

她著急地對著船頭喊:“不要走,快跟上去!”

搖船的人充耳不聞,她只能靠自己。

粟騫抓著船欄目送女兒遠去,誰知竟然看到她揮舞雙臂之後,毫不猶豫地跳下了水,朝著他們游來。

這是二月的天,這是深不可測的海!

他驚得魂飛魄散,隨即回神喊:“四方,四方!”

他慌手慌腳去解背上的布條,四方從甲板上跑來。他們都不夠快,船尾有人像閃電一樣,頃刻間劃破水面,穩穩地翻轉身體,筆直朝著春秧游過去。

“春秧,停下!”

“春秧,危險!”

那是齊椿!

粟騫攔了要翻船欄的四方,突兀地笑了一聲,含著淚說:“不用了,不用了!”

他抓緊了布條的尾子,不忙重新紮回去,用上內力對著下方高喊:“齊椿,我把春秧托付給你了!”

齊椿騰出一只手高舉,算是回應,隨即加快劃水,靠近已經停在水面不動的春秧。

可憐的女孩兒渾身濕漉漉的,頭發是濕的,身上是濕的,臉也是濕的,眼睛更是。

“春秧,過來。”齊椿柔聲哄著,“師兄幫你看過了,船上有西洋大夫,還有宮裏派下來的太醫,藥材有幾十箱。一路上都有人照看,你娘會沒事的,我……我陪你回去。春秧,別讓你爹娘擔心。”

齊椿悄悄地靠近了,單手圈住她的腰,輕輕往後方帶。

大船那麽大,那麽高,走得那麽快,她追不上,追上了也爬不上去。

春秧身心疲憊,停了劃動蹬水。她靜靜地靠著他,帶著濃濃的哀傷說:“師兄,他們不會回來了,我爹騙我。”

“別哭,傻孩子,你爹怎麽舍得丟下你?他是怕你跟出去吃苦,海上沒有鮮果蔬,幹糧吃久了,嘴裏生瘡。暈船難受,這一走,少說要半個月才能靠一次岸,你想一想,受不受得了?”

她小小地晃動了一下頭,將臉埋在他肩頭,委屈地說:“那要是他們不回來了怎麽辦?”

“我陪你去找!”

“真的?”

“真的。師兄有點冷,能不能先上船?”

“好!”

春秧愧疚得不行,要不是她太任性,師兄就不用跳下來泡海水吹冷風。等等……

“師兄,你怎麽會在那船上?”

因為找不到人,怕錯過了,幹脆提早藏在船上等。不過,他以為她們一家人會一起去,從看到小船載著她後退那一刻起,他就想到了那個可能,但是他不能說,就像粟先生只能欺騙一樣。

他隨口胡謅:“常聽人說起水師威武,一時好奇,就偷偷上去看看。”

“那你怎麽回去?”

齊椿楞了,他沒法答,因為他沒想過這條退路——她要出海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不放心,必須跟著。

春秧“啊”了一聲,像小時候那樣,用雙手捂著嘴,湊到他耳邊說悄悄話:“你是不是上去探軍情?糟了,我是不是壞了你的事,師兄,對不起!”

齊椿忍著癢意笑了笑,沒答,只說:“我送你上去,失禮了!”

上方的船夫伸手來拉人,船娘在後方緊抓著他的腰帶。

“不用,勞煩讓一讓。”

齊椿避開他這一塊,繞到遠離他們的那一面,雙手撐住春秧的腰,往上托舉,小聲提醒:“不要怕。”

他只輕輕一拋,春秧幾乎不用自己動作,她甚至沒弄明白為什麽自己落下時,腳剛好踩在了他肩上,只本能地借力一蹬,翻身上了船。

師兄還在下面呢,她趕緊趴下,往下伸胳膊。

“師兄,我拉你。”

齊椿笑了笑,伸手抹了一把臉上沾到的水,又將手掌伸進海水裏涮了涮,當真將手貼了上去。

春秧憋足了內力來拉,可實際上,他只在她這裏借了微不足道的一點力,擡腳貼上船底,輕松就爬了上來。

他們都上來了,春秧站起來,忍不住又往遠處看去。離得遠了,大船慢慢成了不大的船,漸行漸遠,越來越小。

她離船尾很近,船隨著海水晃蕩,海風不止,人好像被風吹得搖擺起來。暈船噩夢又回來了,她再也忍不住,捂著胸口幹嘔。齊椿左手輕搭在她短襖上,曲著右臂虛扶,小聲提醒她:“不要睜眼,我帶你進去。”

後方船夫提醒:“進來烤烤吧,這樣的天,必定要著涼。小孩兒太莽撞了,這海是那麽好玩的?”

齊椿客客氣氣說:“多謝。”

春秧戀戀不舍地往船艙走,彎了腰要鉆,又退一步,回頭去看,低低地喊了一次:“爹,娘。”

齊椿暗嘆,哄道:“這船行得快,來去要不了多久,很快就能再見。”

看爐子的船娘忍不住念叨:“這如何是好,想著一來一回不過一兩個時辰,哪裏記得帶衣裳,這樣的天,凍壞了可怎麽辦?小兄弟,你……你們身上怎麽沒濕?”

不是沒濕,是濕掉又烘幹了。

春秧看一眼師兄,隨口扯了個謊:“這料子就是這樣的,幹了濕了看著是一樣的。好冷,嬸嬸,我們借爐子烤一烤,阿嚏!”

“哦哦,快坐過來,多喝點熱水。”船娘將倒好的兩碗熱水擺在小桌上,拎著銚子讓開。

齊椿忍著笑說:“有勞了。”

春秧穿的麻灰棉布短打,齊椿穿的是船上順來的官兵服,兩“兄弟”穿著普通,但長相很是耀眼。

船娘沒舍得走遠,坐在艙口,熱情地問:“兩位小兄弟,家裏給定親了嗎?”

這句話沒有太多鄉音,春秧聽懂了,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袖子。齊椿摸了摸茶碗邊緣,再將它遞到她面前,柔聲說:“不燙了,喝點暖暖身子。”

他低聲念了幾句心法,春秧記得這是他曾經教過的,趕緊用上,原本堵堵的胸口變得通暢,她打了個嗝,不再犯惡心。

齊椿轉回頭,客客氣氣答:“父母有安排。”

船娘有些惋惜地說:“方才我聽見了,那是你小兄弟的爹娘,這一走,不知幾時……”

“嬸子,有吃的嗎?”齊椿打斷她,掏出一塊銀子,擺在小桌上。

“有有有,早起打的魚,新鮮著呢,我給你們煮一點。”船娘舔舔嘴,起身拿了銀子,提著桶,到船尾剖魚去了。

春秧看著她走遠,小聲說:“師兄,你幾時要走?走之前不要忘了拿走先前那樣東西。說起來,本來上月要去找你的,後來……怕趕不上大船,只好先來這裏。”

衣衫幹了,發帶半幹,貼在頭發上。齊椿伸手幫她撥開,牽在手裏沒放,沒一會就讓發帶幹透了。

“師兄,這是什麽功法?太厲害了!上回……要是我也會就好了。師兄,對不起,我太笨拙,《鹓鸞》看得懂卻學不會,以後我慢慢練。”

“怪我寫得不夠好,你先放罷,等我再琢磨琢磨。”

春秧笑了笑,見他滿眼關切,手裏的茶碗暖暖的,心裏也有些暖。

齊椿嘆了一聲,哄道:“阿苗,別哭。”

這一聲“阿苗”像根引線似的,滋滋滋燒向她心頭。她眨著眼,可憐巴巴地說:“春生走了,他生我們的氣。我爹……師兄,爹做了些對別人來說不太好的事,我……我們對不起大家。”

“春秧,粟先生做得很好,你和他,都不必自責。”

欸?

“師兄,你知道我爹在做什麽?”

“嗯,我知道。春秧,二十年前,福王成日圍著蟋蟀轉,一只金牙大圓頭鬥蟋,售價千兩萬兩。他想燒出鐘意的罐子,下令專門建了一座瓷窯,網羅天下瓷官工匠,為這些蟲子,花費上百萬兩。你出生那年,他迷上了煉丹,放著現成的仙昭觀不用,非要新建七星觀,不是一座,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座。突遇奇夢,這才作罷。而後又裝起斯文,收集古書畫,這是個燒錢的活,銀子大把大把地往外撒。”

春秧感覺手心發燙,老實承認:“我爹從他那裏弄了些錢回來。”

齊椿笑道:“你和爹娘都是善心的人,用這些錢幫了許多人,這是好事。江湖上管這叫劫富濟貧,是俠義之舉。”

春秧趕緊點頭。

師兄真好!

他的這些話,讓她暫時忘了離別之痛,也將她心頭的歉疚驅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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