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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懂張嘴想說點什麽,但腦子沒跟上來,只能又閉上。

郝歠菽半垂著頭,帶著些羞愧繼續說:“瞧,我就是懷著這樣見不得人的心思接近了你。你走吧,往後再不要來了。你放心,娘娘那,我會盡力去說。她年紀大了,越發執拗,她不高興的時候,你不要正面對上,有事讓人傳個信來,我去說。”

褚懂垂頭盯著鞋尖,恍恍惚惚問:“你不想……何必念那些吊形吊影的玩意?”

郝歠菽擡頭看他一眼,又像被驚到了似的,垂眸躲開他看過來的目光,紅著臉說:“郝家那麽多男孩女孩,娘娘喜歡念佛,我沒有才情,想留在宮裏,就只有做這個討好她。”

她連連擺手,退了又退,慌裏慌張解釋:“起初是這樣,後來……後來讀進去了,怪有意思的。佛法高深,教了我許多道理。兄弟戲弄、姊妹排揎,家裏待不住。從前委屈得想哭,佛陀告訴我:一切皆有因果,人善多磨難,我受那些苦,才能得這些甜。懂哥哥,我想把這話送給你,你和春秧的情意難得,眼下經些波折,未必是壞事。真金不怕火煉,娘娘遲早會懂你的真心,她也是。”

“你……真不介意我只和春秧好?”

褚懂有些不忍,不敢再直視她,又低下頭盯著她的青色裙角,有些惋惜地想:豆蔻年華,穿得這樣老成樸素,她心裏多不好受啊!

“我有什麽可介意的?好了,那個事,不許再提。她是個要強的,怎麽會願意接受這妾室名分?這樣不好,她家裏也不見得會同意。你聽我一句勸,千萬不要這樣做。雖說宮裏一道旨就能辦到,但你要仔細想一想,她知道了必定要惱。這是下下之策,不可行。”

是啊,天大地大,人間皇家最大,只要宮裏下了旨,她們再不願意也得遵旨。她一定會惱的,說不得要提劍砍他,她從小就是這脾氣,受不得半點委屈。那會他吃魯源的醋,只說了幾句話就惹得她爬上桌子撲他,還揍了他。

褚懂擡頭,對上這雙含情脈脈又躲躲避避的眼,不免感懷。郝妹妹的深情和厚誼,壓得他挺不直腰。

為什麽所有的事都這麽難辦?

他恍若游魂退出去,郝歠菽跟到庭院裏,柔聲勸:“不要莽撞,凡事慢慢來。你一定能辦到的,懂哥哥,我信你。”

褚懂跨過門檻,回頭說了一聲“對不起”,落荒而逃。

褚懂在外閑逛,被人瞧見了,報到千春宮。太後把人叫進去問話,他含含糊糊應幾句,一出來,又被皇上跟前的人叫過去。

皇上提醒他:“太子病體未愈,你常過去走走。”

褚郝應了,恍恍惚惚地問了一句:“臣與歠菽來往甚密,是否不妥?”

皇上虛虛地咳了兩聲,接了太監遞來的茶,只喝一口就放下了,很平靜地說:“她一個女兒家,又不協理軍機,這有什麽要緊的?不早了,下去吧,有什麽事,往後再說。”

褚懂剛走到門口,又被叫住。

皇上反過來問他:“你想娶她?”

褚懂壓根沒想好,不知道怎麽回答,只能跪下聽聖意。

皇上笑了一聲,擺手道:“去吧。”

他心裏藏了事,一夜沒睡,早起先去千春宮請安,陪娘娘用早膳,再去長福宮侍疾。太子素來不喜他,早早地打發他出來。他馬不停蹄趕去乾翼閣聽大學士講史,這位大人只講了幾句就捂著肚子告假,走了。

褚懂正巴不得呢,昏頭昏腦的,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魯源在門外等著,先問安,等兩人走得近了,恭敬就換成了冷淡。

“跟上,有故人要見你,別出聲,她請你看戲。”

“誰?”

魯源撇頭看向斜前方,褚懂順著看過去,那是兩棵並立栽種的合歡。他懂了,一時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擔憂。春秧很喜歡南望姐姐,能不能請她寫信過去勸一句?南望姐姐知道了那些事,是要罵他還是罵她?

等等,春秧為什麽從來不吃南望的醋?

他想著心事,渾然不覺魯源什麽時候到了他身後。魯源突然出手制住他,瘦長的手蓋了他的嘴,他本想掙紮,但記起了魯源先前說的話,又放棄了。

他們進的是風語閣,在高處,窗子未打開,不易被外邊的人發現,又能透過窗眼看外邊。

想是有人提前清了場,近處都沒人輪值。下方小道上,林南望在前,郝歠菽在後,林南望冷聲道:“他是我家定下的,這事早在皇上跟前過了明路,我爹為了他,到手的尚書都丟下了。你們郝家,最近‘好’事多多,名聲一跌再跌,憑你也想截我的胡?未免太過可笑。”

這人一向名聲在外,十分愛惜羽毛,她說得這麽狂妄,郝歠菽自然不懷疑隔墻有耳。她慢悠悠地甩著手裏的臘梅枝,從容不迫答:“事在人為,姐姐不要小看人。我才學上不如你,家裏不如你,可我也是有好處的。男人都愛個乖巧柔順,喜歡將他們捧上天的,姐姐虛長幾歲,怎麽不明白這個道理?往常你對他,非訓即罵,他雖敬你,卻絕不會愛你,白賠進去幾年。姐姐,我好意勸你兩句,你可別惱。我看齊尚書家那位公子,和你很是相配,前兒娘娘還特地叮囑貴妃,說你們家該著緊這些事了。一個姑娘家,這麽大年紀還沒定親,傳出去多不好!”

林南望嗤笑一聲,譏諷道:“娶妻不是納妾,你除了內宅那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又懂個什麽?鼠目寸光,如今這形勢,你們家就沒一個看得清的嗎?他要是娶了你,自此和寶座無緣,你以為他舍得?”

“這麽兇做什麽?姐姐既去過那破地方,從前又常和他待一塊,難道不知道那兒還有個心肝寶貝?”

“那又怎樣?小情小愛的,妨礙不了我。”

郝歠菽大笑,得意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事?興沖沖地去,灰溜溜地回來,多可憐!那位除了你,我再除掉她,這叫一物克一物。啊!是不是該說漁翁得利?姐姐,讓他放棄林家的人是粟春秧,你別恨錯了人。”

“你得意什麽,就算你贏了我,等她嫁進來,你以為你能得什麽好?”

“這就不勞姐姐操心了。”

林南望這張懊惱挫敗的臉,看了實在過癮,郝歠菽心口這團氣,憋了好幾年。林南望仗著有幾分才情得世人追捧,皇上愛重貴妃,愛屋及烏對她另眼相看。她孤芳自賞,歷來端著,林家瞧不起郝家,林南望瞧不起她。林南望將褚懂吆來喝去那幾年,她只能躲起來暗恨,這會贏得暢快,便肆意抒發:“既然她進門會給我添堵,那不讓她進門就是了。不用姐姐操心,我自有手段。做得直白了,他恨我,做得婉轉些,讓他們彼此恨上,老死不相往來,那才過癮。這事已經成了一大半,他將我捧在手心裏寵著,百依百順的。姐姐要不要學學?要是你肯跪下,說不定我願意收個徒。”

林南望望著不遠處的湖水,不輕不重說:“果然厲害!那年你想推南生下水,她運氣好,剛好動一步躲開了。你幹脆自己歪倒,故意閃爍其詞,讓人誤會是她亂動,將你擠了下去。你這樣做,只是因為她作的詩好,搶了你風頭,對吧?”

郝歠菽笑著默認,反問道:“姐姐既知道,當初怎麽不說?你這庶妹這麽愛出風頭,你難道不氣,姐姐該謝我替你報了仇才是。”

林南望一耳光抽過去,笑道:“你這氣色真好,我看了手癢。好姑娘,早些回去告狀,省得錯過了時辰。讓我猜猜,垂著頭進門,不經意間擡頭,讓人看到巴掌印,再驚慌失措遮掩,嘴裏喊著‘沒事沒事’,勾得人追著問。這些裝委屈假大度的手段,我們家那些從外頭買來的賤貨,個個都會,輪得到你來教?嘁,看了讓人作嘔,滾吧!”

郝歠菽又氣又臊,這回是真委屈,眼淚大顆往下掉。她想打回去,可林南望比她高比她壯實,占不到上風。偏偏她為了報仇雪恨、揚眉吐氣,特地把跟著的人全打發走了。

他去了乾翼閣上學,還有一個多時辰才能回去,到那時,這掌印還看不看得出來?她一咬牙,擡起左手,在那痛處又抽一記。

林南望大笑道:“果然是個吃得苦中苦的,厲害!”

這話下一句是方為人上人,她吃這些苦,圖的就是這句。娘娘耳提面命讓她牢記延續家族榮光的使命,這樣的廢話,她才不會往心裏去。將來她登上高位,想對誰好,全看心情,郝家那些拖後腿的雜碎,斬了也無妨。她早早撇清了,和父母都不親近,因此皇上並不介意她留在宮裏。她願意拋開家族,和他一條心,他必定會深受感動。

郝歠菽怒目圓瞪,咬牙切齒放狠話:“你等著!”

“我等著呢。貴妃娘娘就要到了,你還不快滾!”

褚懂渾身發軟,聲音虛得像是死裏逃生一場。

“你扶我出去。”

他想叫一聲,張大了嘴,但沒喊得出來,只好又求魯源:“你幫我叫一下林小姐。”

魯源看他的眼神,跟小時候從桶裏撿出條死魚時一個樣。褚懂臉上燒得慌,好在魯源只是嫌棄了這一下,伸手一推,窗子大開,發出一聲響。

林南望仍站在原地,回頭瞥一眼。

褚懂幹巴巴地說:“謝謝南望姐姐。”

他翻窗出來,險些跌倒,幹脆順勢從高坡沖下去,及時抓住路邊小樹,堪堪站穩。

“南望姐姐,你真是太好了,要不是你,我這輩子就……”

林南望冷冷地看著他,冷聲說:“誰告訴你我就是好人了?別扯什麽情分,我同你之間,只有一件事:六部有人,內閣有人,後宮有貴妃,外任有人,除南軍外,別處也有人。這是我們林家能下的註,你幾時想好了,再來說話。”

遠處有人聲,是林貴妃一行人出來逛園子了。褚懂楞楞地看著林南望走遠,嘴裏喃喃:“她……不是真心為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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