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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一樣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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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一樣的爹

粟騫幫春秧告了假,春秧留在家“養病”,陪母親做做活,去喬家看看喬嬸嬸,幫忙帶一會三春。

喬夏和春生每日散了學就結伴出門野,家裏人默契地權當不知情。

九月廿二,葵卯日,宜合婚訂婚。這兩月,唐嫂子騰出空來,幫倩真挑好了夫婿,選了這個日子訂婚。

熱熱鬧鬧完,立馬手忙腳亂。婚期離得近,要操辦的事多。幾家的女人都來幫忙,春秧陪著待嫁的倩真。她不會做鞋,也不會紮花,只能幫著分分線。

“倩真姐姐,他們家怎麽那麽多的人?”

親事已定,媒人捎來了男方家人大大小小一堆鞋樣,女方要在婚前預備好這些。她看倩真時不時地按按手指,揉揉手腕,知道這是累到了。

倩真笑笑,說:“人丁興旺,彼此扶持,是好事。”

“到鋪子裏買現成的吧,別把手做壞了。”

倩真笑著搖頭,看著她,認真答:“兩家結親,都要真心對待。”

春秧心想:我可做不來這事,能不嫁還是不嫁了,即便要嫁,也絕不嫁人口這麽多的。

她安靜地幹活,倩真卻心不在焉起來,接連地擡頭看她——小時候臉上肉嘟嘟的,嘴角含笑,甜美可愛,很像年畫上的金童玉女。如今月眉星眼,面容冰清,口唇如玉,已是大不同,卻更好看了。

大人們常說春秧是福相,倩真羨慕過。羨慕她活潑好動,自在瀟灑,羨慕她能得那人憐愛,與之親近。而自己,腳下千斤重,永遠邁不動,禁錮在屋裏。嘴裏百般粘,永遠張不開,即便知道父母開明,也不敢把心事說出來。

這都是命裏註定了的。這麽好的孩子,她得到的那些優待,都是該她的。

倩真笑笑,拿起鞋錐子,用力紮過去。

春秧擡起手,揉了揉後脖子,瞧見這個,兩眼放光,著急地說:“姐姐,我力氣大,我幫你紮這個吧。”

倩真一楞,見她躍躍欲試,還真把鞋底夾讓了出來。春秧拿起已經做好的一塊鞋底,仔細翻看過,擡眼問她:“姐姐,是照這個弄吧?我先紮幾個,你看看對不對。”

二十來層帶漿的布,硬得像板子,在她手裏卻像棉花似的,輕輕松松就是一個透眼,下手還特別快,眨眼的功夫就紮好了一排。

倩真笑道:“你做得很好。”

春秧停了一下,嘿嘿笑,說:“他們都說我像男孩,女孩家的細致活,真做不來。跟姐姐說句實話,分線分得眼睛疼,我躲會懶。”

她說完這話,又興致勃勃地紮起來。

對倩真來說,最難就是這一步,有了春秧幫忙,她再不用愁夜裏還要點燈來趕活計了。

她去裏屋拿來了母親用的鞋底夾,剛放好木架,春秧已經拔下了完工的那一個,正好她接過來納。

春秧看她做得認真,麻繩在鞋底留下規整又密集的紋路,特別好看。做鞋的人,溫柔專心,傾註的不僅僅是手上的力,還有對穿鞋人的關愛。

“姐姐,得了閑,你教我做鞋吧?”

她說完才覺不妥,倩真姐姐馬上就要出嫁了,哪來的閑工夫教她,連忙改口:“怕是做不來,我就是腦子一熱,隨口胡謅的,姐姐當我沒說過吧。”

倩真笑笑,說:“我娘做得比我好,不過,春秧,你說得對,做這個費手,不學也好。”

春秧點頭,有些惆悵地說:“爹娘疼我,舍不得我做這些,還有我哥,喬夏,師兄,世孫,他們都對我好。我想著:要是能為他們做雙好鞋,那多好啊!嗐,瞧我,想得可真美,就我這雙手,哪裏做得出好鞋。做得不好,他們舍不得辜負我,假裝好穿,實則磨壞了腳,豈不是害了他們。”

倩真聽她說到師兄就心慌慌,含含糊糊說:“是啊,我跟著娘做了幾年才真正上手。鞋子合腳才舒服……”

人也要有緣才能成婚。罷罷罷!

春秧不再進府,裏邊卻常打發人送東西來。有時是世子妃那邊的,有時是林南望這邊的。李秀榮很喜歡林南望,忍不住替女兒遺憾。

春秧想得通,勸她:“娘,雖說性情相合,相處和睦,可這不過是一時新鮮。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不喜歡諂媚,待她像姐妹似的親近。可到底不一樣,不是長久之計,她是個大度不計較的,她身邊的人難免記恨。她們家重規矩,想想都不自在,因此向往市井之樂。”

李秀榮愛憐地看著她,嘆道:“你想不想和他們一樣出去走走,家裏沒事,我常去那邊坐坐,你也不用擔心你喬嬸嬸。倩真的事,理得差不多了,她姨媽來家了,忙得過來。好孩子,這些日子苦了你,出去散散心吧。娘給你做了套衣裳,正好穿出去。”

春秧原以為又是什麽新樣式,誰知娘翻出來的竟是套靛青色直裰,另有一雙方頭皂靴。

李秀榮笑呵呵道:“早預備好了,你爹說過些日子就帶你出去。你看他,這陣子早出晚歸的,哪有空。他們三個常出去逛,你跟著去,我也放心。”

“娘,我……”

“去吧去吧,替我捎點東西回來,松秋跟著你爹跑斷腿,不好再叫他,我懶得出門,就指著你了。喏,都寫在這了,多帶些銀子,外頭有什麽招人喜歡的,稀罕的,都買。”

李秀榮將準備好的一包銀子塞給她,又將寫好的條放進她荷包裏,絮絮叨叨叮囑這個要去哪買,那個要什麽樣。

春秧仔細聽著,等她停了,揀要緊的那些覆述一遍。

她娘是鐵了心要打發她出去,早就叮囑過男孩們,她換了裝,一往外走,蹲在喬家門廊那的三人立馬起身,齊聲喊她:“秧哥兒,走起。”

這是褚懂想出來的主意,他擠到春秧身邊邀功:“京都的人,不論男女,都喜歡叫什麽哥兒。你這名字巧得很——秧歌,燈宵之村田樂也。”

說罷,他抽出兩塊帕子,展臂怪模怪樣地扭起來,還吆喝:“喬夏,來,你也學起來。”

喬夏常扮女旦,扭得比他柔,比他嬌,還會眉目傳情,媚眼一個接一個。

春秧咬著嘴笑,春生摸摸後腦勺,嘿嘿一笑,說:“這個難,我怕是學不好。”

“來嘛來嘛。”

喬夏和褚懂一左一右拽他,春秧也起哄:“哥,就是半個田字舞,很好學的。”

褚懂聽見她喊,又朝她勾手:“好兄弟,你也來一個。”

橫豎還沒出院子,春秧不介意笑鬧一會,回身喊:“娘,娘,出來看戲啦!”

李秀榮舍不得女兒,一直倚著門聽動靜呢,聽到這聲,立馬跨出來。

四兄弟一齊扭,甚是滑稽。她在上方看得笑彎了腰。

褚懂得意地喊:“嬸子,這是我在北邊學來的。”

“好,好,很好!”

倩真貼著窗,靜靜地聽著,等院裏安靜了,再垂頭專心繡帕子。

沒有大人陪著,又是頭一回扮男人,春秧總覺著路人都在瞧自個,有些放不開手腳。

那三個最近都在街上游蕩,熟得很,將她護在中心。褚懂聽她說完采買的事,將手伸進嘴裏,一吹哨,立馬有人靠攏了聽令。

褚懂問春秧要來那字條,仔細交代過,說:“去吧,買好了,送家裏去。後巷的家!”

侍衛瞧一眼春生,點頭領命而去。

春秧正掏銀子呢,忙要喊人。

褚懂攔了她的手,說:“你攢著當零花,哥有錢,他替我辦事,自有補貼。嬸子的事妥了,你只管好好想一想,自個要玩什麽,要吃什麽。”

爹娘寵孩子,從來沒少過零用,有時爹還跟娘嘀咕自家孩子傻,給了錢也花不完。因此春秧並不看重銀子,她說:“這樣傳出去不好,我有錢。”

她把那包銀子往他手裏塞,褚懂知道她有多犟,無奈道:“行吧行吧,不過,你不常出來,不懂市價。就方才那些零碎東西,一塊這麽大的銀子,盡夠了。”

喬夏附和道:“對,這裏頭鹽最貴,一大包也不過三錢銀子。別的針頭線腦,一家店只要一把銅錢,攏在一起,二三兩就夠了。”

春生從荷包裏揀了一塊三兩左右的銀子,代春秧交了。

“妹妹,我這有,你把那些收起來,省得招賊惦記。”

喬夏從懷裏摸出一塊銀子,也往她這遞,說:“差點忘了,上回借了你的錢,還沒還呢。”

春秧將銀子收起來,趁這拐角沒外人,小聲問他們:“你們哪來的銀子?”

喬夏嘿嘿,春生老實回答:“先前那邊張有擂臺,我們贏來的。我這還有,妹妹想要吃什麽,我去買。”

褚懂著急,叮囑她:“把你當兄弟才告訴你,回去了不許告狀。”

春秧不好說那些道理,只說:“務必要小心些,書上說江湖險惡,有那等子小人,憑本事贏不過,就要耍陰私手段。一個不慎著了道,到那時,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褚懂忙說:“你放心,我身邊跟著人呢。”

前邊是個包子鋪,顯然是常來的,喬夏熟門熟路地要了幾樣。店家笑著說:“那桌子留著了,裏邊請。”

春秧落後一步,小聲問褚懂:“書房還沒修繕完嗎?”

褚懂晃著腦袋,難掩得意地說:“雙木頭被你爹絆住了,每日氣得跳腳,沒空管我。我娘也不管我,說既是匹野馬,放出去比拴著好。”

春秧輕咳一聲,提醒道:“那位大人是長輩,你出言冒撞,這是對他不尊重,有人聽見了要傷心。不好,不好。”

褚懂幹笑一聲,拱手道謝。

這包子鋪雖小,味道卻不錯,春秧挨個嘗了,叮囑店家每樣再添幾個,一會帶走。

帶著東西不好玩,褚懂吹一次哨,又冒出來一個跑腿的。

春秧忍不住問:“你身邊跟著多少人?”

“總有十來個吧,我也不清楚,他們不歸我管,也不跟我報數。只要一出府,走到哪跟到哪。”

喬夏伸著脖子湊熱鬧,說:“還記得小時候補磚那會的事嗎?我正好奇他們便溺如何解決,那個高高瘦瘦的人告訴我:他們不等尿脹了才去,什麽時候有機會什麽時候解手。輪值的時候,少喝水,少吃東西,減少次數。”

春秧又笑,說:“果然厲害!”

褚懂嘿嘿得意,春秧問:“能一路跟著人又不易被察覺,輕功一定了得。有時出不來,你找他們教教你唄。你的劍法精妙,出招能再快一些的話,就更厲害了。”

“對啊!”褚懂哈哈兩聲,又說,“喬師傅說我這麽厲害,他教不了,我正要張貼尋個好師傅呢。”

春秧又提醒道:“我爹說那位裴先生是高手,何必舍近求遠?”

褚懂嘆道:“小時候就求過,他不肯,如今更不得行了,他帶著褚郝呢。”

春秧仔細回想了一下,皺眉道:“小郡王學過武嗎?看著不像啊,瘦瘦弱弱的,像是會被風吹起來似的。”

“哈哈,你說的沒錯,這人屬風箏,一吹就跑。”

春生勸他:“你沒個親兄弟,他雖是叔叔,年紀上還要小一些。你不妨大度些,和他交好,好過與之為敵。”

褚懂嘆氣,回頭瞧瞧,見店家到外頭潑水去了,壓著聲說:“他想當王爺呢,嫌我們一家子礙事。他不長個,那是因為心眼太多,全長這塊去了。每回我去見王爺,他或是早就等著,或是匆匆趕來,必定要在王爺跟前顯擺他讀的文章多。氣死老子了!”

春秧笑道:“何苦來呢?他讀書的時候多,所以會的多一點,將來未必趕不上。但有一條,他是拍馬也趕不上你的。”

褚懂趴在桌上追問:“你快說,是哪一條?”

他靠得太近,春秧抓了哥哥的手,拿它杵在褚懂腦門上,推開,再將手原路送回。

春生懂了,提醒道:“說話時不要湊這麽近,牙洞嚇人。”

褚懂尷尬,他們都換完了牙,只有他還剩一個洞沒長起來。

春秧幫著描補:“慢有慢的好處,顆顆整齊,實在難得。”

那是!

褚懂把腰板挺直了,催道:“你還沒說是哪一條呢,總不是牙生得好吧?”

三人一齊笑,他自己也樂了。

春秧端起茶喝一口,慢悠悠地說:“我聽說他那是胎裏不足,再精心保養,也趕不上你的好體魄。美意延年,惱來怒去的,折了自己的壽,豈不是如了別人的意?”

褚懂眨著眼,沒說話。春秧又說:“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這麽多年了,還沒得逞,可見王爺再疼他,到底知道分寸。”

褚懂點頭,說:“我這個爺爺,我知道,雖說有點偏心眼,但是個愛講道理的。只是,你上回提醒得對,我爹再這麽混賬下去,遲早要出事。不怕對手狠,就怕家人扯後腿啊!”

喬夏一聽,拍著胸脯說:“你不是說他窩在黃鸝巷嘛,咱們蒙個面,跑過去嚇一嚇,說不定就回去了。”

褚懂扶著桌子大笑,等到店家再次走出去了,他才說:“沒用的。據說我親祖母還在世的時候,為了逼他上進,曾用鐵鏈子將他鎖在書房裏。先生們一開講,他呼嚕打得震天響。先生們一停嘴,他就醒了。不放他出去,他不吵不鬧,不吃不喝,安安靜靜待著,以死相逼。”

春生嘆道:“這樣的事,拼的是誰心狠。你祖母疼孩子,狠不過他,只好由他去了,是不是?”

“對啊,他有一幅好皮相,生來招人疼,太後娘娘至今還惦記呢。”

喬夏酸溜溜地說:“長得好不算什麽,難得是命這樣好,我也盼著下輩子能投個好胎。不必學文,不必練武,只管吃喝玩樂,有花不完的錢,還有人護著,多好啊!”

褚懂戳破他美夢:“好個屁,你看我。後日就出不來了,早起‘誅鋤骨肉,屠劓忠良’,午後‘亡國被弒者八’。我不明白,讀這些史啊史的,究竟有什麽用。一朝百來萬字,讀完了,屎都拉不出。”

好好的,說起屁啊屎的,惹得他們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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