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中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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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史中丞
荀攸在禦史臺任職已久，他的品秩談不上高也說不上低，仕途一直以來都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沒有什麽太大的波瀾。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荀攸得到了晉升，一躍成為三獨坐[1]之一的禦史中丞。
得到消息的許多人都在暗自猜測：這似乎是萬年長公主對荀家的安撫與支持——因為近來頻頻被彈劾的荀彧已不便於再升遷，故而便另辟蹊徑，從他的親眷入手。
荀攸本人的想法其實與這大致相同。
他自宮中使者手中接過升遷的旨意時，心中確實松了口氣。不管怎麽說，那些咬著荀彧不放的朝臣，日後應該會收斂幾分了。
荀爽在荀彧的服侍下起身而立，處變不驚地捋了捋花白的長須，溫和笑道：
“蒙陛下信任，你二人如今都已身居要職。日後定要忠恕任事，盡責忠貞，莫要讓荀家辜負了皇恩。”
兩人聞言不約而同地撩袍屈膝，頓首拜下，恭敬應“唯”。
一旁的使者見狀略有些吃驚，他知士人重孝，卻不曾想荀氏家風竟謹嚴至此。
使者莫名拘謹了幾分，朝荀爽小小一揖後，又看向已經起了身，垂首侍立在其身後的新任禦史中丞，溫聲問道：
“不知荀中丞如今可有閑暇？長公主意欲邀您到崇德殿一敘，或許有要事相商。”
荀攸微怔，旋即便彬彬有禮地上前拱手，溫聲應道：“還請內官帶路。”
他跟從內官暢通無阻地入了宮門，又在黃門郎的指引下進了崇德殿，見到了輕顰淺笑的萬年長公主。
“公達來了。”
荀攸剛要擡手見禮，就被女子像風鈴一樣清脆的聲音阻下。
“無需與我多禮，公達快請入座吧。”
他便從善如流地收了動作，在身邊的位置上溫順攏手坐下。
竹青色的衣袖悄然垂下，沒有一絲一毫的褶皺。如松如柏的青年安靜地端坐著，微微擡起頭時，眼眸裏露出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抑或是惶恐。
“匆匆召見，想來耽誤了公達用哺食。”劉晞頗覺好笑，忍俊不禁地多瞧了幾眼他的神情，方才輕聲道：“若君不嫌，不妨在殿中與我一同用膳？”
“臣不敢。”或許是覺得這句話有些歧義，荀攸馬上又補了一句：“公主賜膳，乃臣之幸也。”
“公達可有什麽忌口之物？”
“勞公主垂詢，並無。”
她的態度實在太過親善了些，仿佛他們不是相交寥寥的君臣，而是熟識已久的摯友知己——她也總是有這樣的魅力，不知不覺地就能將彼此的距離拉進。
就連突如其來的升職，也沒讓荀攸有半點訝色，但萬年長公主此時表現出來的態度，倒真的有些讓他摸不著頭腦了。
他試探性地直起身子，垂眉斂目，攏袖拱手道：“微臣過蒙拔擢，實在是不勝惶恐……”
“賢者在位，能者在職。”
綿言細語之中，似乎又蘊藏著鏗金戛玉的錚錚之音。
劉晞含笑打斷他的話，跳躍性地轉換了話題：“公達可知，推行均輸法的最大的阻礙是什麽？”
荀攸面露思索之色。
最大的阻礙是什麽……是既得利益者的阻撓？還是世家豪強的對抗？
可若真的是這個答案，又如何值得萬年長公主特意提出來呢？況且，若果真如此，劉晞不應也不會將這個問題揪出來，放到此處與他言笑晏晏地探討。
陷入思索中的青年不自覺地攢眉，飛快地回憶起劉晞攝政之後的幾番舉措，企圖從中得到些線索。
沈思間，靈光乍現。絢爛的夕陽拂開漫天的陰雲，碎金般的餘暉斜照入殿，被神清骨秀的青年盡收眼底。
他微微昂起了頭，直直地望向上首的人，繼而毫不避諱地吐出兩個字——
“貪腐。”
令尚書臺的正副長官推舉清正廉明之人為均輸令、丞，是不想讓這項本該利國利民的國策，成為貪婪的豺狼借以斂財的工具。
面向兩所官學舉辦考試，挑選品學兼優的士子為均輸官、吏，是希望這些還未步入官場、還沒受到汙染的學生，能秉持赤子之心，勤懇辦事。
而今日讓他成為禦史臺的長官，則是想讓禦史臺成為懸在官員們頭頂上的利劍，震懾那些想要以公權謀私利的蠢蠢欲動之人。
畢竟均輸的每一個環節，都有著巨大的利潤，若是管理此事的官吏不能清正處世，那麽這項由朝廷官員辛苦構建的善政，反而會變成刺向底層百姓的一把利刃。
……或許……荀攸倏然垂下眼神。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公主便已經在謀劃此事了。
無論是任用賈詡為司隸校尉，監察百官、糾舉不法，還是任用陳群為廷尉，大力整頓司法亂象，都是想為均輸法的推行創造一個相對幹凈的環境。
而倡導均輸與小叔父荀彧行事風格不同的原因也就此水落石出。因為這並不是荀彧本人的想法，而是……劉晞的想法。
“公達之意果真與我相通。”劉晞眉開眼笑，聲音裏帶著顯而易見的歡喜之意，“我知公達有大才，定然也不願見朝堂淪為一片穢土。”
於公，荀攸才高行潔，胸懷韜略，不會不懂“在其位，謀其職”的道理，想必也做不來白拿俸祿的事；
於私，現在力主推行均輸法的主要人員荀彧是與他的關系親切的叔父。不管怎樣，應當也做不來故意拖後腿的事情。
是以劉晞的確對荀攸很放心，也很樂意將禦史中丞的位置交到他手上。
“臣必竭誠盡力，不負公主期望。”荀攸離席起身，俯首而拜。
萬年長公主也慢慢走下了臺階，親自彎腰將人扶起來。
“大善。”
其實對於荀攸本人來說，升遷前和升遷後的生活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真要細究起來，那便也只有一處值得拿出來仔細說道說道——在品秩提高之後，作為朝廷要員的荀攸，往往會在很多時候與皇家的兩位貴人有接觸。
所以在他月末出游的那個休沐日裏，他非常迅速地透過熟悉的身形與背影，辨認出了小徑旁少年的身份。
赫然便是當今天子，大漢皇帝……劉辯。
確認少年的身份之後，從來鎮定自若的荀公達也險些變了臉色。
在短短的那一瞬間，他腦中閃過了不計其數的陰謀論與猜測：會不會有歹人想挾持天子？難道小小的一個均輸法便徹底將那些大族激怒了？他們想要狗急跳墻，對天子下手嗎……
這些亂七八糟的猜想，在他見到皇帝滿臉欣然的笑意之後，頃刻間化為了烏有。
“……郎君，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呢？”
“荀卿？”好在劉辯這個皇帝也能稱一句勤政。
幾乎每場朝會都在現場的他，雖然還不能將每個官員的名字與職位一一對上，但總算跟著劉晞認清了幾位地位較高的重臣，故而此時也知道眼前的人是禦史中丞荀攸。
劉辯後知後覺地察覺了剛剛的稱呼不妥，改口道：“原來是荀君啊。”
少年笑著開口，讓眼前這個和荀侍中一樣偉美的青年免禮，旋即又回答了他剛剛的問題，“我有些思念史道人，故而出宮來探望。”
眾所周知，當今的天子，昔年的史侯，是跟著道人史子渺長大的。天子與這位道人的情誼深厚些也屬常理。
但是……堂堂天子，怎能親自出宮，就為了探望一個普普通通的道人呢？
“郎君若是思念史道人，可以派人將他請到自己的住處。想必史道人也不會拒絕的。”荀攸默默垂著眉眼，本本分分地勸道。
“其實……”劉辯囁喏了一會兒，耳根處漸漸染上薄紅，支支吾吾地回道：“其實我只是想回當初的住處看看。”
活潑又陽光的笑意爬上少年的眉眼。
他有些驚喜地睜大了眼睛，極認真地向荀攸解釋道：“那兒有一片異常嬌艷的紅梅，每當冬天下雪之後，景色更是優美。”
“艷紅的梅與潔白的雪交相輝映，好不美麗！”
“宮中……”便沒有梅花嗎？偌大一個漢宮裏，什麽花會沒有？哪裏需要冒險出宮，特意去賞外面的梅？
荀攸深深吸了口氣，才將這一連串的質問壓回嗓子眼，轉而換上更溫和更和善的語調勸道：“街巷之地魚龍混雜，或許有危險也說不定。郎君此舉有些莽撞了。”
劉辯蔫巴巴地點了點頭，努力為自己爭辯道：“阿姊同意之後，我才出來的。況且，還有王將……王公陪著我。”
一直在劉辯身後當透明人的王越應聲上前，向荀攸抱拳打了個招呼。
“荀君安好。某此行正是奉女郎之命，護衛郎君出行。”虎賁中郎將王越的話中滿是無奈之意。
在這一刻，荀攸完美地共情了這位虎賁中郎將，嘆道：“原來如此，是某言行無狀了，還請郎君勿怪。”
話音剛落，青年便要躬身退下。
劉辯及時出言阻止了他的腳步：“我與荀君似乎甚為有緣。荀君不如與我同行？”
“郎君有命，某不敢不從。”荀攸拱手行禮之後，便默不作聲地跟在了皇帝身後。
剛剛過完第十六個生辰的皇帝，很青澀也很稚嫩。
或許因為久不曾出宮的緣故，今日的他還有些難以言喻的興奮與喜悅，遠遠望過去時，和尋常富貴人家的郎君並無甚區別。
望著這樣的皇帝，荀攸心情覆雜。而這種覆雜的心情，在聽到少年皇帝提出的問題後，一點一點地變作了綿長的悵然。
“他們為什麽不喜歡下雪呢？”皇帝用那雙澄澈的眼睛看著荀攸，滿是不解地說道：“雪花是多麽清瑩秀澈，素潔美麗啊。”
“郎君……”荀攸不由得嘆了口氣，輕聲答道：“於郎君而言，雪是明潔美好的賞玩之物；但於剛剛那幾名行人來說，這些純潔美好的雪，或許會是他們難以擺脫的夢魘。”
劉辯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有些不安地捏住了自己身上的袍服，試探性地出聲追問：“為什麽呢？”
“因為他們家中也許並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因為他們的屋舍可能抵擋不住過大的風雪。”
荀攸頓了頓，接著道：“百姓家中用於耕地的牛和精心牧養的牲畜，都可能死在過分寒冷的雪夜裏。若是積雪過厚，待來年春天融化後，可能還會有洪災，沖沒他們精心耕種的作物。”
劉辯完完全全地楞在了原地，欲哭無淚地紅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擺弄著剛剛由侍從買下的玩意兒。
每當初雪降臨時，他身邊的人總會高高興興地備好一切物什，喜氣洋洋地拉他到外面賞雪。他也素來很喜歡這樣的天氣，因為雪是那樣的雅潔，將整個天地都變得粉妝玉砌！
他確實不知道……不知道看似潔凈無害的雪花，也會對他的子民造成這樣大的威脅。
他是皇家千呼萬盼的皇子，即便後來不得父皇喜歡，也從來是金尊玉貴、不需要為衣食煩憂。他從來不知道風雪會壓塌房屋……
“抱歉。”皇帝咬著嘴唇，很懊惱地說道：“我並不知道這些。”
——大漢的皇帝陛下，是真心要向他道歉的。
善察人心的荀攸第一時間便發現了這個事實。但他的心情並沒因此而變得輕松，反倒越發沈重了起來。
“郎君若要如此，便是折煞某了。”荀攸將腰彎得越來越低，百感交集地回道。
吵吵鬧鬧的小皇帝在接下來的路程中安靜得很。過了許久之後，才突然冒出來一句：
“如果我將我私庫中的那些錢財珠寶拿出來，接濟城中的百姓，他們這個冬天是不是就能好過些了？”
跟隨在皇帝身後的王越笑了笑，忙讚道：“郎君有仁愛之心，是雒陽百姓的福分。”
可國庫都是空蕩蕩的一片，皇帝個人的私庫又能有多少錢財呢？就算皇帝能救雒陽的百姓，但還能憑那點錢財救天下的百姓嗎？
荀攸未曾答話，也不想捧場，靜靜地聽著劉辯與王越你來我往的對話。
一行人或沈默，或喧鬧地繼續前行，片刻後便到了皇帝曾經居住的府邸。
皇帝掛在嘴邊的那片梅林，的確是極美的。嫣紅的花像是被赤色的血染過一樣，艷色逼人，羞煞百花。
荀攸努力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默然不語地待在園林的角落裏，眺望遠處的風景。
視線中的那幾座山峰看上去清苦極了，似乎正在黃昏裏獨自低語，要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再醞釀一場盛大的風雪。
他很快就尋了個由頭與皇帝告別，帶著自己的侍從回到荀府。
穿過府中的月橋踏入正廳時，他正好看見了散值回府的叔父荀彧。
那句話幾乎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叔父覺得，陛下是個怎樣的人呢？”
荀彧微微將楊柳似的眉皺起，略有些不解地望向說話之人，“公達為何突然這樣問呢？”
荀攸便笑：“並無他意。只是攸擔心日後覲見陛下時，會失了分寸。”
“叔父兼任侍中，為陛下侍講經書，想來對其了解頗深。”
荀彧眉眼稍展，不假思索地答道：“陛下是個很仁愛善良的君主，公達無需為此憂慮。”
“是。”荀攸垂下眼眸，也答得毫不猶豫。
然而他心中還是有些不平。
君主應該是什麽樣的呢？
君主可以是殺伐果斷的人，可以是英睿天成的人，也可以是仁民愛物的人。
但是……仁愛善良，這四個字實在太單薄了些啊。
[1]三獨坐指東漢時，尚書令、司隸校尉、禦史中丞在朝會時均專席而坐，故稱。漢百官朝會，一般接席而坐，此三官獨坐一席，以示皇帝優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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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攸在禦史臺任職已久，他的品秩談不上高也說不上低，仕途一直以來都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沒有什麽太大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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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消息的許多人都在暗自猜測：這似乎是萬年長公主對荀家的安撫與支持——因為近來頻頻被彈劾的荀彧已不便於再升遷，故而便另辟蹊徑，從他的親眷入手。
荀攸本人的想法其實與這大致相同。
他自宮中使者手中接過升遷的旨意時，心中確實松了口氣。不管怎麽說，那些咬著荀彧不放的朝臣，日後應該會收斂幾分了。
荀爽在荀彧的服侍下起身而立，處變不驚地捋了捋花白的長須，溫和笑道：
“蒙陛下信任，你二人如今都已身居要職。日後定要忠恕任事，盡責忠貞，莫要讓荀家辜負了皇恩。”
兩人聞言不約而同地撩袍屈膝，頓首拜下，恭敬應“唯”。
一旁的使者見狀略有些吃驚，他知士人重孝，卻不曾想荀氏家風竟謹嚴至此。
使者莫名拘謹了幾分，朝荀爽小小一揖後，又看向已經起了身，垂首侍立在其身後的新任禦史中丞，溫聲問道：
“不知荀中丞如今可有閑暇？長公主意欲邀您到崇德殿一敘，或許有要事相商。”
荀攸微怔，旋即便彬彬有禮地上前拱手，溫聲應道：“還請內官帶路。”
他跟從內官暢通無阻地入了宮門，又在黃門郎的指引下進了崇德殿，見到了輕顰淺笑的萬年長公主。
“公達來了。”
荀攸剛要擡手見禮，就被女子像風鈴一樣清脆的聲音阻下。
“無需與我多禮，公達快請入座吧。”
他便從善如流地收了動作，在身邊的位置上溫順攏手坐下。
竹青色的衣袖悄然垂下，沒有一絲一毫的褶皺。如松如柏的青年安靜地端坐著，微微擡起頭時，眼眸裏露出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抑或是惶恐。
“匆匆召見，想來耽誤了公達用哺食。”劉晞頗覺好笑，忍俊不禁地多瞧了幾眼他的神情，方才輕聲道：“若君不嫌，不妨在殿中與我一同用膳？”
“臣不敢。”或許是覺得這句話有些歧義，荀攸馬上又補了一句：“公主賜膳，乃臣之幸也。”
“公達可有什麽忌口之物？”
“勞公主垂詢，並無。”
她的態度實在太過親善了些，仿佛他們不是相交寥寥的君臣，而是熟識已久的摯友知己——她也總是有這樣的魅力，不知不覺地就能將彼此的距離拉進。
就連突如其來的升職，也沒讓荀攸有半點訝色，但萬年長公主此時表現出來的態度，倒真的有些讓他摸不著頭腦了。
他試探性地直起身子，垂眉斂目，攏袖拱手道：“微臣過蒙拔擢，實在是不勝惶恐……”
“賢者在位，能者在職。”
綿言細語之中，似乎又蘊藏著鏗金戛玉的錚錚之音。
劉晞含笑打斷他的話，跳躍性地轉換了話題：“公達可知，推行均輸法的最大的阻礙是什麽？”
荀攸面露思索之色。
最大的阻礙是什麽……是既得利益者的阻撓？還是世家豪強的對抗？
可若真的是這個答案，又如何值得萬年長公主特意提出來呢？況且，若果真如此，劉晞不應也不會將這個問題揪出來，放到此處與他言笑晏晏地探討。
陷入思索中的青年不自覺地攢眉，飛快地回憶起劉晞攝政之後的幾番舉措，企圖從中得到些線索。
沈思間，靈光乍現。絢爛的夕陽拂開漫天的陰雲，碎金般的餘暉斜照入殿，被神清骨秀的青年盡收眼底。
他微微昂起了頭，直直地望向上首的人，繼而毫不避諱地吐出兩個字——
“貪腐。”
令尚書臺的正副長官推舉清正廉明之人為均輸令、丞，是不想讓這項本該利國利民的國策，成為貪婪的豺狼借以斂財的工具。
面向兩所官學舉辦考試，挑選品學兼優的士子為均輸官、吏，是希望這些還未步入官場、還沒受到汙染的學生，能秉持赤子之心，勤懇辦事。
而今日讓他成為禦史臺的長官，則是想讓禦史臺成為懸在官員們頭頂上的利劍，震懾那些想要以公權謀私利的蠢蠢欲動之人。
畢竟均輸的每一個環節，都有著巨大的利潤，若是管理此事的官吏不能清正處世，那麽這項由朝廷官員辛苦構建的善政，反而會變成刺向底層百姓的一把利刃。
……或許……荀攸倏然垂下眼神。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公主便已經在謀劃此事了。
無論是任用賈詡為司隸校尉，監察百官、糾舉不法，還是任用陳群為廷尉，大力整頓司法亂象，都是想為均輸法的推行創造一個相對幹凈的環境。
而倡導均輸與小叔父荀彧行事風格不同的原因也就此水落石出。因為這並不是荀彧本人的想法，而是……劉晞的想法。
“公達之意果真與我相通。”劉晞眉開眼笑，聲音裏帶著顯而易見的歡喜之意，“我知公達有大才，定然也不願見朝堂淪為一片穢土。”
於公，荀攸才高行潔，胸懷韜略，不會不懂“在其位，謀其職”的道理，想必也做不來白拿俸祿的事；
於私，現在力主推行均輸法的主要人員荀彧是與他的關系親切的叔父。不管怎樣，應當也做不來故意拖後腿的事情。
是以劉晞的確對荀攸很放心，也很樂意將禦史中丞的位置交到他手上。
“臣必竭誠盡力，不負公主期望。”荀攸離席起身，俯首而拜。
萬年長公主也慢慢走下了臺階，親自彎腰將人扶起來。
“大善。”
其實對於荀攸本人來說，升遷前和升遷後的生活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真要細究起來，那便也只有一處值得拿出來仔細說道說道——在品秩提高之後，作為朝廷要員的荀攸，往往會在很多時候與皇家的兩位貴人有接觸。
所以在他月末出游的那個休沐日裏，他非常迅速地透過熟悉的身形與背影，辨認出了小徑旁少年的身份。
赫然便是當今天子，大漢皇帝……劉辯。
確認少年的身份之後，從來鎮定自若的荀公達也險些變了臉色。
在短短的那一瞬間，他腦中閃過了不計其數的陰謀論與猜測：會不會有歹人想挾持天子？難道小小的一個均輸法便徹底將那些大族激怒了？他們想要狗急跳墻，對天子下手嗎……
這些亂七八糟的猜想，在他見到皇帝滿臉欣然的笑意之後，頃刻間化為了烏有。
“……郎君，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呢？”
“荀卿？”好在劉辯這個皇帝也能稱一句勤政。
幾乎每場朝會都在現場的他，雖然還不能將每個官員的名字與職位一一對上，但總算跟著劉晞認清了幾位地位較高的重臣，故而此時也知道眼前的人是禦史中丞荀攸。
劉辯後知後覺地察覺了剛剛的稱呼不妥，改口道：“原來是荀君啊。”
少年笑著開口，讓眼前這個和荀侍中一樣偉美的青年免禮，旋即又回答了他剛剛的問題，“我有些思念史道人，故而出宮來探望。”
眾所周知，當今的天子，昔年的史侯，是跟著道人史子渺長大的。天子與這位道人的情誼深厚些也屬常理。
但是……堂堂天子，怎能親自出宮，就為了探望一個普普通通的道人呢？
“郎君若是思念史道人，可以派人將他請到自己的住處。想必史道人也不會拒絕的。”荀攸默默垂著眉眼，本本分分地勸道。
“其實……”劉辯囁喏了一會兒，耳根處漸漸染上薄紅，支支吾吾地回道：“其實我只是想回當初的住處看看。”
活潑又陽光的笑意爬上少年的眉眼。
他有些驚喜地睜大了眼睛，極認真地向荀攸解釋道：“那兒有一片異常嬌艷的紅梅，每當冬天下雪之後，景色更是優美。”
“艷紅的梅與潔白的雪交相輝映，好不美麗！”
“宮中……”便沒有梅花嗎？偌大一個漢宮裏，什麽花會沒有？哪裏需要冒險出宮，特意去賞外面的梅？
荀攸深深吸了口氣，才將這一連串的質問壓回嗓子眼，轉而換上更溫和更和善的語調勸道：“街巷之地魚龍混雜，或許有危險也說不定。郎君此舉有些莽撞了。”
劉辯蔫巴巴地點了點頭，努力為自己爭辯道：“阿姊同意之後，我才出來的。況且，還有王將……王公陪著我。”
一直在劉辯身後當透明人的王越應聲上前，向荀攸抱拳打了個招呼。
“荀君安好。某此行正是奉女郎之命，護衛郎君出行。”虎賁中郎將王越的話中滿是無奈之意。
在這一刻，荀攸完美地共情了這位虎賁中郎將，嘆道：“原來如此，是某言行無狀了，還請郎君勿怪。”
話音剛落，青年便要躬身退下。
劉辯及時出言阻止了他的腳步：“我與荀君似乎甚為有緣。荀君不如與我同行？”
“郎君有命，某不敢不從。”荀攸拱手行禮之後，便默不作聲地跟在了皇帝身後。
剛剛過完第十六個生辰的皇帝，很青澀也很稚嫩。
或許因為久不曾出宮的緣故，今日的他還有些難以言喻的興奮與喜悅，遠遠望過去時，和尋常富貴人家的郎君並無甚區別。
望著這樣的皇帝，荀攸心情覆雜。而這種覆雜的心情，在聽到少年皇帝提出的問題後，一點一點地變作了綿長的悵然。
“他們為什麽不喜歡下雪呢？”皇帝用那雙澄澈的眼睛看著荀攸，滿是不解地說道：“雪花是多麽清瑩秀澈，素潔美麗啊。”
“郎君……”荀攸不由得嘆了口氣，輕聲答道：“於郎君而言，雪是明潔美好的賞玩之物；但於剛剛那幾名行人來說，這些純潔美好的雪，或許會是他們難以擺脫的夢魘。”
劉辯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有些不安地捏住了自己身上的袍服，試探性地出聲追問：“為什麽呢？”
“因為他們家中也許並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因為他們的屋舍可能抵擋不住過大的風雪。”
荀攸頓了頓，接著道：“百姓家中用於耕地的牛和精心牧養的牲畜，都可能死在過分寒冷的雪夜裏。若是積雪過厚，待來年春天融化後，可能還會有洪災，沖沒他們精心耕種的作物。”
劉辯完完全全地楞在了原地，欲哭無淚地紅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擺弄著剛剛由侍從買下的玩意兒。
每當初雪降臨時，他身邊的人總會高高興興地備好一切物什，喜氣洋洋地拉他到外面賞雪。他也素來很喜歡這樣的天氣，因為雪是那樣的雅潔，將整個天地都變得粉妝玉砌！
他確實不知道……不知道看似潔凈無害的雪花，也會對他的子民造成這樣大的威脅。
他是皇家千呼萬盼的皇子，即便後來不得父皇喜歡，也從來是金尊玉貴、不需要為衣食煩憂。他從來不知道風雪會壓塌房屋……
“抱歉。”皇帝咬著嘴唇，很懊惱地說道：“我並不知道這些。”
——大漢的皇帝陛下，是真心要向他道歉的。
善察人心的荀攸第一時間便發現了這個事實。但他的心情並沒因此而變得輕松，反倒越發沈重了起來。
“郎君若要如此，便是折煞某了。”荀攸將腰彎得越來越低，百感交集地回道。
吵吵鬧鬧的小皇帝在接下來的路程中安靜得很。過了許久之後，才突然冒出來一句：
“如果我將我私庫中的那些錢財珠寶拿出來，接濟城中的百姓，他們這個冬天是不是就能好過些了？”
跟隨在皇帝身後的王越笑了笑，忙讚道：“郎君有仁愛之心，是雒陽百姓的福分。”
可國庫都是空蕩蕩的一片，皇帝個人的私庫又能有多少錢財呢？就算皇帝能救雒陽的百姓，但還能憑那點錢財救天下的百姓嗎？
荀攸未曾答話，也不想捧場，靜靜地聽著劉辯與王越你來我往的對話。
一行人或沈默，或喧鬧地繼續前行，片刻後便到了皇帝曾經居住的府邸。
皇帝掛在嘴邊的那片梅林，的確是極美的。嫣紅的花像是被赤色的血染過一樣，艷色逼人，羞煞百花。
荀攸努力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默然不語地待在園林的角落裏，眺望遠處的風景。
視線中的那幾座山峰看上去清苦極了，似乎正在黃昏裏獨自低語，要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再醞釀一場盛大的風雪。
他很快就尋了個由頭與皇帝告別，帶著自己的侍從回到荀府。
穿過府中的月橋踏入正廳時，他正好看見了散值回府的叔父荀彧。
那句話幾乎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叔父覺得，陛下是個怎樣的人呢？”
荀彧微微將楊柳似的眉皺起，略有些不解地望向說話之人，“公達為何突然這樣問呢？”
荀攸便笑：“並無他意。只是攸擔心日後覲見陛下時，會失了分寸。”
“叔父兼任侍中，為陛下侍講經書，想來對其了解頗深。”
荀彧眉眼稍展，不假思索地答道：“陛下是個很仁愛善良的君主，公達無需為此憂慮。”
“是。”荀攸垂下眼眸，也答得毫不猶豫。
然而他心中還是有些不平。
君主應該是什麽樣的呢？
君主可以是殺伐果斷的人，可以是英睿天成的人，也可以是仁民愛物的人。
但是……仁愛善良，這四個字實在太單薄了些啊。
[1]三獨坐指東漢時，尚書令、司隸校尉、禦史中丞在朝會時均專席而坐，故稱。漢百官朝會，一般接席而坐，此三官獨坐一席，以示皇帝優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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