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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槐兵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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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槐兵諫

按理來說,今日並非舉行朝會的日子。近來也沒發生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需要皇帝突然召集百官共同商議。

然而宮中傳出來的命令卻又是實打實的——請諸卿同赴德陽殿。

許多人在進時,心裏都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今日召集群臣到底所為何事?聽聞……此舉是太尉執意堅持,那麽袁槐今日又到底要做些什麽呢?

侍禦史荀攸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不過當他註意到不遠處的中書仆射時,他便放棄了不著邊際的猜測與思考,轉而喚道:“志才。”

前面那道清瘦的身影聞言頓住了腳步,含笑回首:“公達,別來無恙否?”

“攸自是安好。”

荀攸稍微加大了腳下的步子,“倒是聽聞志才去歲冬日又病了一場,如今可好些了?”

戲志才等他追上來後,便與荀攸聯袂而行,一同沿著宮道去往德陽殿,聞言無奈一笑,嘆道:“勞公達掛礙,舊疾而已。”

荀攸看出他不想於此多言,便也不再深究,道一句無礙便好,隨即換了話題:“志才可知太尉今日,意欲何為?”

戲志才眉梢微挑,狡黠道:“戲某人微言輕,又怎會知曉?”

“你怎會不知?”

“我從何而知?”

兩人像是又回到了未出仕時的相交歲月,你一句我一句地拌起了嘴。

直到德陽殿那塊璀璨奪目的匾額出現在視線之中,中書仆射才大發慈悲地給了句準話。

“諸公心思各異,我等又有何辦法,不過是靜觀其變罷了。不過依我看來,這雒陽城裏的寒風刮了這麽久,也是時候該停了。”

荀攸了然。戲志才既然已然這般說了,那麽,也就意味著那位公主終於不再觀望局勢,而要下場結束這場為時已久的鬧劇了。

“公達,你瞧。”

荀攸順著戲志才指的方向望過去,便見一株君子蘭正亭亭立於園圃之中。葉鮮艷而有光澤,花素雅又不失顏色,生機盎然,欣欣向榮。

“春將至啊,公達。”

“但願如此吧。”

戲志才與荀攸入殿時,奉命而來的文武百官都已大致到了。兩人便相互點點頭,分別到各自的位置上站好。

站在群臣前列的太尉袁槐從容出列,緩緩拉開這場大戲的序幕。

“臣有一件大禮,欲獻予陛下及太後。”

他的話音甫一落下,隨他進殿的袁家仆從便跟著自家主公行至殿中,在萬眾矚目之下打開匣子的蓋子。

金碧輝煌的大殿中,似乎飄出了一股與其極不相符的血腥味。

坐在禦座上的皇帝對袁槐所說的禮物好奇極了,故而在仆從打開匣子的第一時間,便滿懷期待地望了過去。

輕松的笑意僵在了那張稚嫩的臉上。劉辯在看清匣子裏的東西後,大驚失色地站了起來,抖著手腕指向袁槐,“你……”

何太後臉上原本得體的笑容變得越來越猙獰。她難以置信地驚呼一聲,不管不顧地揮開侍女的攙扶,意圖沖下禦階。

太後頭上的珠釵步搖齊聲搖晃了起來,昭示著主人心中的不平靜。憤怒與驚懼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而後徹底將她淹沒在其中。

何太後踉蹌一步倒在了地上。

她並沒成功沖下禦階,但如此近的距離已經足夠她看清——那就是她兄長何進的頭顱!

站在前列的公卿無一例外,都看清了匣中所盛之物。而位置稍後的官吏雖未親眼得見,卻也從同僚們的竊竊私語之中弄清了事情的始末。

往日肅穆莊嚴的德陽殿,今日竟像是民間的坊市一樣,嘈雜又喧鬧。

“大膽袁槐!”

面白如紙的何太後,聲嘶力竭地喝道:“你這逆賊,竟敢暗害當朝大將軍!”

“羽林衛何在?還不快給哀家拿下這犯上作亂的逆賊!”

護衛在殿中、掌隨侍君主之責的羽林衛,對何太後的呼喊置若罔聞,依舊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沒有半點動作。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時,便是再遲鈍的朝臣,此時也看出了袁家來者不善。其中那些更敏銳、也更了解宮中禁衛系統的人,更是立時便想起一個事實。

虎賁衛與羽林衛同屬光祿勳,輪流宿衛天子,而掌管羽林衛的羽林中郎將,正是太尉袁槐的侄兒。

排列整齊的銀凱,正泛著森森的寒光,直令人腳底發軟。

長秋宮的幾名宮人唯恐太後被人所傷,忙上前將何太後從地上扶起來,服侍她重新在皇帝身邊落座。

袁槐似乎對殿中人的反應一概不知,徑直向天子拱手一禮,高聲道:“臣袁槐啟奏陛下:何進與宮中之人彼此勾結,毒殺了先帝陛下!”

“臣忝列三公、深受國恩,豈可讓先帝蒙冤而死?故而冒天下之大不韙,除去大將軍喝進,並稟告於陛下及百官之前。”

尚書令盧植聞言出列,皺眉斥道:“我朝自有綱紀,而非以言判罪。太尉今日若拿不出實證,可能在百官之前,給死去的大將軍一個交代?”

“盧卿所言在理。”劉辯一邊安撫著悲痛欲絕的母親,一邊勉強撐起皇帝的架子,斷斷續續地質問道:“大將軍憂心社稷……秉忠報國,豈……豈會行此悖逆之事?”

“況且……太尉空口無憑,怎能指責大將軍毒殺父皇,還,還害他性命!”

袁槐意氣自若,淡淡答曰:“是不是空口無憑,諸君一看便知。”

“來人,傳人證。”

末端的兩名羽林郎聽到這話後,立刻便走出了大殿,將一名宮女及兩名男子帶上了大殿。

宮女毫無疑問便是長秋宮太後的貼身侍女紅英,而兩名男子則是分別是何進身邊的裨將,以及一名品階為校尉的武官。

且不提為了說服這兩人上殿揭發何進,袁家花費了多少功夫。單就是從茫茫人海中找出這兩名親歷者,便使袁家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

三人入殿之後,紅英率先伏跪於地,將何皇後在靈帝薨逝前夜召何進入宮之事,以及靈帝屍體之狀,再次描述了一遍。

在她之後,校尉也跪地陳情,稱靈帝薨逝那晚本輪到他率部在皇帝寢殿外守衛,然而臨換防之際,大將軍何進轄下的部分西園禁衛軍忽然接替了他們的職責。

最後開口的則是那名裨將。此人跟從何進已久,許多公卿百官都在何進身邊看到過他的身影。

然而當何進人頭落地之後,這名跟從何進多年的裨將,在故主身上紮下了最狠的一刀。

“先帝薨逝前夜,何進曾令卑下秘密到宮外……去獲取見血封喉的毒藥。”

三人證詞相輔相成,且毫無違和之處。在場的朝臣中甚至可以從幾人的證詞中拼湊出那晚風波的來龍去脈。

群臣議論紛紛的聲音,蓋過了禦階之上何太後的啜泣聲。然而皇帝已經顧不上安慰失落的母親。

那幾人的證詞就晴天霹靂一樣,轟地一聲炸開在他的耳邊。底下那張專屬於皇帝的寶座仿佛長滿了刺,將他紮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

他徹底慌了心神,無助地望向自己的母親。但那個總是支持他、安慰他的母親卻並沒理會劉辯,而是絲毫不顧儀態地大罵袁槐做偽證,意圖汙蔑她何氏一門!

可當劉辯與何太後的目光相接時,母親又總會微微錯開眼,似乎……是在回避著什麽。

劉辯立刻便懂了——恐怕,袁槐所言並非純粹的誣陷。他的母親和舅舅,真的是殺害父皇的兇手。

難怪……難怪自己能成為新君。可是,可現在要怎麽辦呢?

他求救似地望向他的臣子們,卻只觸及袁槐冰冷的、像毒蛇一樣的目光。

站在百官前列的袁太尉聲如洪鐘,“逆賊何進毒殺先帝,證據確鑿,諸君可還有疑……”

同為三公的司徒與司空都不敢觸其鋒芒,其他的大臣自然更不敢提出異議。

此時毅然站出來的臣子,也就只有赤心報國的尚書令盧植了。

“臣以為,此事關系重大,當由廷尉府、司隸校尉、禦史中丞三司會審,而不是由太尉武斷決之!”

這位尚書令毫不怯場,正顏厲色地打斷袁槐的話後,又向皇帝長揖一禮,道:“陛下與諸卿想必都乏了,不如各自離開,來日再議吧。”

劉辯自然稱好,正要開口讓眾人離開時,袁槐卻已搶先一步開口。

“且慢,袁氏謀殺先帝之事已然證據確鑿,今何進雖死,可還有一元兇猶逍遙法外!”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了劉辯的心中。

袁槐上前一步,“臣請廢太後何氏!”

劉辯大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原本用來約束帝王言行、起約束規範作用的冕旒,正被其主人晃得叮叮作響,玉石相撞,煞是清脆。

“太尉何其放肆!”

這句呵斥好似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但他還是努力將自己的母親護在身後,倔強昂首道:“我母何罪?豈……豈是爾等能輕言廢棄的?”

“退朝!”

皇帝憤怒的胡喝聲並沒得到意料之中的效果——披堅執銳的羽林衛只是握緊兵器,輕輕往前邁了一小步,殿中之人便再不敢輕舉妄動。

袁槐像模像樣地拱手行了一禮,不疾不徐地慷慨陳詞曰:“何氏無德,滿身罪孽,其中又屬四件最為緊要。”

“其一,悖逆不軌,居心叵測。何氏身為皇後,卻因一己私欲勾結外戚何進,暗害先帝。

“其二,喪倫敗行,心無孝理。何氏自被尊為太後以來,便張揚無忌,多次頂撞太皇太後,使其憂郁而終。

“其三,嫉賢妒能,枉殺無辜。不但聯合奸宦汙蔑靈懷宋皇後,致其含冤自盡;且以私心,毒害陳留王生母王美人。

“其四,無才無德,刻薄寡恩。何氏以色見寵於君,後得勢居長秋宮,卻無中宮德行,致使宮廷糜亂無序,宮人惶恐不安。”

袁槐每說一件,何氏的臉色便白一分。她用盡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氣,才讓自己勉強維持住得體的姿態,才能分出心神,去寬慰同樣驚懼的劉辯。

即便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很久,劉辯也還是忘不了母親那雙顫抖、纖弱,卻又充滿力量的手。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無德之人,如何堪為大漢國母,堪為天下表率?”

袁槐稍稍彎下了腰,可滿殿朝臣,都沒覺得他心中有什麽謙卑之意。

“臣請廢太後何氏!”

在袁槐之後,又陸陸續續有許多朝臣出列,聲色俱厲地附和太尉之議。

這些附議的人大都與汝南袁氏有著不匪的交情,即便與袁槐無關,也起碼是世家出身——這些人本就看不起出身寒微的何氏,當初要不是靈帝力排眾議,何氏也登不上後位。

“臣請廢太後何氏!”

高亢的請願聲一道高過一道,以氣吞河山之勢湧向九重禦階的皇帝。

濃重如墨的無力感,一點一點地浸透了皇帝的四肢百骸,而後深入肺腑,侵吞心竅。

舉目四望,不見歸依。

“朕……朕是天子!爾等究竟意欲何為?”

沒有權臣會理會一個毫無實權的傀儡天子,正如人們不會在意腳下的螻蟻是生是死。

劉辯強忍著眸中的淚水,拉起自己的母親,哽咽道:“阿母,我們離開這裏,回長秋宮去吧。”

按兵不動的羽林衛高喝一聲再次向前邁出一步,並且亮出了手中泛著冷光的武器。

掌管羽林衛的羽林中郎將邁出隊列,抱拳道:“臣羽林中郎將袁術請廢太後何氏。”

也就是在這時,甲胄相撞的沈悶聲由遠及近,慢慢吸引了殿中人的目光。

許多人不約而同地望過去。

來人身上的甲胄與羽林衛的銀鎧不同,乃是帶著西園軍標志的玄甲。

來人是敵是友?是為袁家壯大聲勢?還是忠心於皇帝?

很快就沒人再思考這個問題了。

因為這支西園軍將德陽殿水洩不通地圍了起來,率領這支軍隊的首領大步流星地邁入殿中,肅然抱拳道:“臣下軍校尉鮑鴻,請廢太後何氏!”

袁槐微微一笑,眼中似有得色。先帝、蹇碩、何進,西園軍換了一任又一任的主人。

三人都覺得自己能掌握這支勁旅,殊不知,汝南袁氏對這支軍隊的影響力,已遠遠超過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袁槐,你竟敢勾結武將,脅迫陛下!”盧植大喝道。

袁槐端的是一派謙和,“若將此輕薄無行之人尊為國母,我大漢朝廷何以撫育四海、教化百姓!”

“陛下年幼,故而為血脈私情所囿,不肯弘揚國法。臣無能,只好效仿鬻拳諫楚子之故事,以兵勸之。”

盧植被他的無恥行徑噎了一瞬,正要重整旗鼓,反唇相譏之時,禦階之上卻爆發出哀慟的悲號。

“太後……”

“母親……阿母……”

眾人循聲望去時,只看見了亂作一團的宮女近侍,以及自禦階流下的鮮血。

皇帝像被拋棄的雛鳥一般,聲聲哀泣,“傳太醫,快傳太醫!”

往日張揚熱烈、艷若牡丹的何皇後,此時已經渾身狼狽地倒在了地上。纖細白皙的脖頸上,正插著一枚熠熠生輝的金釵——她親手刺進去的金釵。

艷紅的血沒有生機,卻將絲衣上的錦繡花紋染得栩栩如生,淒靡動人。

抖如篩糠的皇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血流如註的母親。

“阿母,阿母,您為何要……為何要這麽做啊。”

皇帝泣不成聲地握住母親的手,“太醫!傳太醫,給朕傳太醫!”

袁槐權衡一瞬,終是點了個人往太醫院而去。

殿中議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只有少年天子痛徹心扉的哀泣聲,或許,也有生命即將逝去的悲鳴。

不知從哪傳來的甲胄碰撞聲,再次傳入殿中,刺痛了朝臣們本就敏感的神經。

袁槐起初並沒在意,只以為是侄兒袁紹成功解決何苗了,帶人前來控場。

“咻——”

密密麻麻的羽箭裹挾著風雲之勢,發出劇烈的破空聲。

殿外那群由鮑鴻帶領而來的西園軍,齊刷刷地倒下了一片。

自以為勝券在握的袁槐終於意識到,有什麽東西脫離了他的掌控。

羽箭的破空聲繼續響起,無情地收割了數不數勝的鮮活生命。

錚錚的號角聲緊接著響起,然後便是短兵相接、刀劍相撞的廝殺聲。

一方是脫胎於戰場的並州鐵騎,一方是養於禁中、鮮少見血的西園軍。交戰雙方的士兵素質,可謂有著十分懸殊的差距。

大約幾刻鐘之後,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便分出了勝負。羽林中郎將見勢不妙,本欲率眾出援。

袁槐阻下了他的動作,並令鮑鴻將剩餘人馬撤入德陽殿中。

外邊的人馬顧及裏面的天子及群臣,果真停了動作,停下攻勢,重列陣型。

嘹亮的傳唱聲倏而響起,震徹雲霄。

“萬年長公主到——”

抽氣聲此起彼伏地出現在殿中的各處。傳唱聲落下的頃刻間,便有人循聲望了過去。

萬年長公主正逆著陽光,悠然立於德陽殿的殿門之下。燦爛明麗的陽光給她鍍上了一層金輝,好似無形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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