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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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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喜惡

起初還能看清盧植身上玄色的官服,漸漸地,玄色的官服也變得模糊,成為了一個隱隱約約的黑點,再後來,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朱色的回廊,消失在了宮殿前的長階。

他走了,他也終究是要走的。

駐足在殿前的劉晞有些悵然,俄而又迅速收斂了這點失意的神情,一字一句地地審視自己——冰炭不能同器,水火不能相融的道理,你不是早就知道嗎?

他要大漢江山永固,要社稷綿延昌盛,而你卻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力,想要德陽正殿最高的那把交椅。

即便你們現在看著走在同一條路上,也終究是要分道揚鑣,甚至刀劍相向的。

……其實,你們的道也不是不能兼容,但無論是盧植,還是和盧植相同或不同的士人,顯然都沒把你當成一個合乎法理的皇位繼承者。

他當初之所以願意花力氣給你創造機會營建聲望,不過也就是起了像呂不韋一樣“奇貨可居”的心思。

呂不韋看重嬴異人的不凡,遂盡力資助、全心扶持,以期日後百倍千倍的回報;而盧植看重你展露出來的能力與手段,才會努力為你創造機會,以期實現自己的抱負。

真要說不同,也就是呂不韋為個人利益著想,求的是一己之身的功名利祿;而盧植心懷天下,所思所想都是為國為民,想要通過你影響皇帝、影響朝堂、影響天下。

但歸根到底,你也不過是他選中的一個“奇貨”罷了。

為何要悵然?你是舍不得往日的情分,不忍與他殊途?還是說,你透過他聯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人……

“公主,公主。”奉命來引路的小內侍見他久久沒動靜,只好出言提醒。

劉晞很快從沈思中回過神來,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又在這兒耽擱了。內官這便引路,帶我去見父皇吧,可別讓父皇久等了。”

“是。公主請——”

皇帝寢殿是一如既往的奢靡,不過同以前相比,這座大殿好像比從前多了點別的氣息,煩悶壓抑,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內侍的傳唱聲落下後,劉晞便整了整衣衫,不緊不慢地行至堂中撩袍屈膝,舉手加額,隨後拱手至地,重重拜下。

“兒臣劉晞幸不辱命,現已平定涼州叛逆,歸來拜見父皇。”

“我兒……咳咳咳……”皇帝聽到聲音後似乎很是高興,想笑著招呼這個許久不見的女兒上前,可卻只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

許久之後,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方才停下來。皇帝的聲音透過重重的簾幕傳了過來,“白澤,怎麽不近前來?”

“兒臣滿身風塵,唯恐惹了父皇不悅。”

“你為國奔波,我怎會快上前來,讓為父瞧瞧。”

“是。”

劉晞聽話地起身,在內侍搬來的席位跪坐下來,再次拱手一禮。

“白澤……白澤初初凱旋,大勝歸來,怎麽瞧著卻有些郁郁?”

“父皇……”劉晞這才擡起頭,眉眼卻還是低垂的,悶悶回道:“兒見父親面色憔悴,心中感傷。”

皇帝對此很是受用,掙紮著便要撐起身體。跪坐在床榻旁邊的劉晞忙伸手去扶,又從旁邊拿起兩個軟枕墊在他身後。

“還是白澤貼心。”皇帝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又笑著握住劉晞的手。

那股壓抑沈悶,活像腐爛物的氣息便離劉晞越發近了,直讓她慪得慌。

這身血肉確實是他給的,但他不是真正的父親。

她的父親有溫暖的懷抱,有至善的真心,她的父親對她抱以最純真、最美好的祝福,願意將厚厚的一本《詩經》翻得皺皺巴巴,只為了給她取一個好名字。

她的父親或許正倚薄暮的黃昏裏,殷殷地等她回家……

“白澤高了不少,但仿佛瘦了些……這兩年在涼州辛苦了。”

白澤,白澤,王者有德時乃現。他將自己當成為政有德的有力象征,當成家國太平的祥瑞之兆,當成維系統治的得力工具。

……卻唯獨不曾將她當成真正的女兒——她的身量早就長開了,近幾年並沒什麽變化。

劉晞一嗤,隨即又揚起一抹淺淡的笑容,“為父皇分憂是兒臣之幸,怎會覺得辛苦?”

皇帝對她一如往昔的謙順態度十分滿意,心情極好地拉著劉晞問這問那,末了又交代道:“朕進來身體不適,一見那幫整日之乎者也的朝臣便頭疼。”

皇帝捂住胸口喘了會氣,接著道:“白澤既回來了,便多為朕看顧著些吧。”

劉晞聞言肅然,立即便做惶恐之態,欲起身請罪,卻被皺眉的皇帝阻了下來,“無需有什麽顧慮。這滿朝的公卿,我也只信得過我兒了。”

劉晞頓時受寵若驚地說道:“兒臣必不負您的期望。”

又閑扯了幾句家常之後,殿外的內侍便再次高聲唱名,言史侯、董侯到。

皇帝的神色驟然冷了下來,似乎對來人極不待見,直到劉辯、劉協進了殿,臉上也依然沒什麽笑意。

劉晞微笑著退到一旁,給幾人留足了搭戲臺跳大神的空間。

皇長子劉辯今年已經十五,個子比記憶中抽條了不少,但性子似乎沒什麽太大的變化,在皇帝面前還有些唯唯諾諾。

劉宏面上是極明顯的不耐之色,眉頭緊皺地喝了幾口劉辯端上來的湯藥後,便揮揮手讓人退下,輕聲斥道:“這些事情自有隨從宮人來做,何需你堂堂一個皇子親自動手?”

劉辯的神色慌張了幾分,猶猶豫豫地行禮回道:“父皇染恙,兒臣……兒臣憂心不已,故而……”

劉宏愈發不耐煩,徑直打斷道:“罷罷罷,近來的功課可曾懈怠?”

“回父皇,兒臣在隨夫子攻讀《春秋》。”

劉宏眉梢微挑,耐著性子考校了幾句。

劉辯起初還能勉強答上幾句,可沒撐幾刻便又慌亂了起來,詞不達意、語不成調,一派不知所雲的模樣。

“你……”皇帝話未說完,便又低頭咳嗽了起來。周圍的侍從頓時一片兵荒馬亂,好一會兒才又太平下來,皇帝倚靠在榻上,指著劉辯斥道:“你阿姊九歲便能通讀《春秋》了!”

劉辯的額頭上已經沁出了汗珠,張嘴欲言,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劉晞十分善解人意地出言為他解圍,道:“大器晚成,大音希聲,璞玉經過長久的打磨後必能煥發出光彩。辯弟如今還小,父皇實在不必著急。”

劉宏不置可否,冷冷地將長子趕回去靜心讀書,又看向剛剛和劉辯一同進來的次子劉協,問道:“協兒又是來做什麽?”

劉協躬身拱手,周身的儀態十分養眼。“兒昨日隨大母去白馬寺,偶獲浮屠高僧所遺的寶珠,特獻予父皇。願您聖躬安泰,貴體無恙。”

殿中侍從很有眼色地接過了董侯手中的物件,躬身遞到皇帝面前。

皇帝瞟了幾眼,又伸手翻了翻托盤上的書冊,問道:“這些佛經,是你親自抄的?”

劉協便點點頭,十足乖巧地回道:“大母說抄佛家經書,能為父皇祈福。”

“字長進了不少,協兒有心了。”皇帝陰沈的臉色稍緩,甚至還有閑心將劉協招到身邊,指著不遠處的劉晞說道:“可認得這是誰?”

七歲的劉協雖年幼,身上卻很是有幾分靈氣,憨態可掬地做了個揖,道:“見過阿姊。”

劉晞回之一笑,“協弟安好。”

劉協出生的年歲太晚,等他知事的時候,劉晞早已經掙脫了漢宮的束縛,開始參軍參政,開始輾轉於各處險要的戰場。

是以她這輩子同劉協並沒什麽交集,頂多也就是在逢年過節時的家宴、國宴遙遙見過幾回。

“我初初從涼州回來,身上並沒什麽值得出手的見面禮,要請協弟多多海涵了。”

劉協莞爾而笑,“阿姊莫要取笑我,我隨大母學過禮的。”

言下之意,便是隨意討要禮物這種行為在他心中是十分失禮的,他並不會做。

頓了片刻後,他又道:“我聽聞戰場上十分危險,阿姊可曾在外面受傷?”

“多謝協弟關心,我一切都好。”劉晞溫言應道。

劉宏本就希望小兒子能和女兒打好關系,此時自然樂得見他們相處融洽。但他已病了不少日子,沒聊一會兒便覺身上乏力得很,便揮揮手,讓姐弟倆都退下。

劉晞與劉協一同行禮告退,相攜而出。踏出皇帝寢殿的大門後,劉晞便向落後自己半步的劉協小小一揖,道:

“我瑣事纏身,無暇向大母請安,便勞煩協弟代我向她老人家問好了。”

“阿姊的囑托,弟必不會忘。”劉協還禮後,又出言喚住欲邁步離開的劉晞:“弟今日讀書,有一問未解。聽聞阿姊博覽經史,不知可否請您為我解惑?”

“協弟請講,凡劉晞所知,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劉協躬身拱手,擺足了請教的姿態,道:“聖人曰:莊公不友不仁,共叔段不恭不悌,故而兄弟鬩於墻,不僅見笑於史家刀筆,更為後人恥笑。”

劉晞微訝,看來宮中朝中關於董侯早慧的議論,倒也不全是永壽宮董太後的有意炒作。

她的目光很溫和,她的神情也很溫柔,那抹探究意味很好地被她藏在了眼底。

“你之所言並無錯處,不知協弟想問什麽?”

“若共叔段謹守本分,那麽,他還會不會咎由自取、自食惡果?若共叔段安分守拙,那麽,流傳在青史中的結果,又是否會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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