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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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陶之事
黃門寺獄。
兩人一站一跪，卻俱是無言，仿佛沒有生命的雕塑一般，沈默地立在這世間。
良久之後，寂靜的牢獄中，才重新有了聲音。
是那位萬年長公主撩袍跪了下來，鄭重叩首道：“皇室負君，劉晞亦負君。是我無能，不能說服天子還先生一個清名。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1]。先生含冤受辱，若要以死明志，亦……”
她深深吸了口氣，闔眼道：“……無可厚非。”
“君之妻兒族人，劉晞願盡畢生心力代為照看。但在此之前，我有些問題，想問問先生。”
她遽然擡起頭，目光如電，眸若寒星，以鮮有的銳利眼神望向劉陶，高聲問道：
“曾子病重時，為何對門人弟子說‘啟予足!啟予手!’；太史公臨大辟之刑，為何不慕義而死，以保其名節？”
劉陶楞了楞，張嘴欲答，卻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只流下兩行苦澀的淚。這短短的一個時辰，好似消磨了他全部的心力。
他怔楞地跪在這座臟亂的牢獄時，不可避免地聞到了空中那些難以消除的、腐爛的氣息。他想，他的心也已經和這座牢獄一樣，變得滿目腐朽了。
但他有些不敢面對劉晞的目光。
她的光芒……實在是太耀眼了，即便身處這片暗無天日的腐朽之地，也讓劉陶覺得刺目無比。
於是他又伏下首去，刻意與她錯開目光，“臣……不知。”
劉晞的聲音回蕩在獄中。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敢毀傷[2]？是以曾子一生戒敬戒慎，不敢讓自己的身體有絲毫損毀，以傷先人之德！”
“功未成，業未立，豈敢輕生自棄？是以太史公忍辱含垢，負曲求全，終繼父輩遺業，成史家絕唱！”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3]。”她堪稱強硬地拽起了劉陶，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神裏，一字一句地喝道：
“劉子奇！你今日若死在這兒，則若九牛亡一毛，何異於螻蟻？”
劉陶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哽咽著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覆喚道：“公主……公主……”
“臣，情何以堪啊……”
劉晞喟然而嘆：“先生，我聞訊進宮時，太學諸生已聽聞了您入獄的消息，正聯名上書，詣闕求情。您若真要如此決絕，那麽，辜負的可不止是先人親眷了。”
“我不能為先生做決定，如何抉擇俱在您自己手中。但我……還是想多嘴一句：這片河山，終究是需要人背負的。”
她慢慢起了身，輕輕拍了拍劉陶的肩膀後，便離開了這座牢獄。
劉陶依舊是默然的，他目送著劉晞離開之後，便又巋然不動地跪在了遠處。
那股腐朽不堪的氣息仍然縈繞在他身邊，經久不散。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座黑黢黢的牢獄，其實也是有光的。
那束溫暖的陽光透過狹小的天窗，徑直落在了劉陶面前。於是他努力擡頭，去尋找光的源頭。
他極目而望，終於看到了天上的那輪紅日。
紅日的光芒極盛極盛，將他的雙眸灼得極澀極澀，險些睜不開眼。
但他又舍不得移開目光，他直直地註視著天上的那輪紅日，暗自思索道：為什麽剛剛沒有日光呢？是被雲霧遮住了，還是被陰翳擋住了？
是了，這方天下滿是魑魅魍魎，便是將紅日遮住了，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椎心折骨，痛心泣血。劉陶胸中驀地湧現出排山倒海般的悲楚。他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著自己的心口，探問自己的魂靈。
你不是已經決定要慷慨赴死，以證清白了嗎？既已做出抉擇，心中當是堅毅之志，為何還橫生悲情？
是因為那輪畸零的紅日嗎……
劉陶不知道答案，他依然沈默著，沈默著，仿佛已經忘記了該如何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牢裏的那座塑像終於有了動作。
他艱難地扶著牢房裏的欄桿，一點一點地挺直了脊背，然後站起身來。
萬年長公主總是體貼入微的，她來時就讓人帶來了全套的冠服，捧來了清水。
他看著這些東西微微一笑，而後一絲不茍地為自己梳好鬢發，為自己帶上冠冕，為自己穿好新的官服。
君子死而冠不免。他像每一次朝會前一樣，仔仔細細地檢查完自己的衣著，才邁開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獄門。
因為久跪的緣故，他的雙膝正泛著針紮一樣的疼——但他走得很穩。哪怕是再苛刻的老夫子，也無法從他的儀態中挑出半點兒差錯。
當牢獄大門轟然打開時，劉陶又看到了那輪紅日。
他釋然一笑，已在心中為自己的餘生做出了規劃：他要成為紅日的拱衛之星。
劉晞與劉陶告別後，並沒離開黃門寺獄。從日上中天到薄暮冥冥，她一直等在了門口。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威逼利誘，軟言相勸，亦或是以巧計阻攔……她心中還有很多方法未曾施展，而這些方法必然能有一個使她達成目的。
但她最終還是將選擇的權利交到了劉陶手中。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無論是盧植、劉陶，還是襄楷、呂強，這些人心中總是有著自己的堅持，有著自己的信義。
……與她這樣不擇手段、一心求權的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想，以自己的看法來迫使劉陶活著，確實有些殘忍了。何況，那人與自己的交情顯然不止於今世，於情於理，都不該待他如此冷血。
於是她逼迫自己放下了心中的利益考量。
所幸結果是好的。她最終還是等到了想等的人，不必在今日訣別一位故友。
她親自將劉陶送回了府邸，而後頂著薄薄的月色回到了公主府。
府中人雖得到了諸事平安的消息，可到底因為她久久不歸生了擔憂，不由而同地等在了門口。
“一切安好，勿憂。”她溫聲安慰一句，慢慢拾階而上。
蒹葭卻立時就紅了眼眶，欲言又止地看了一會兒她額上的淤青後，匆匆忙忙去府中尋醫官。
劉晞阻攔不成，便也隨她去了。她一邊往裏走，一邊將目光放在戲志才身上，關懷道：“更深露重，志才早些回去吧。”
青年點點頭，剛要邁步離開，卻又停了下來，出言寬慰道：“陛下與主公父女情深，此時定然也在為誤傷主公而後悔。”
劉晞微微一楞，俄而又反應過來：戲志才估計以為她正因劉宏而失落呢。
畢竟在天下人眼中，劉宏待長女確實是極為榮寵的。
而她作為一個對父親滿懷孺慕之情的孝子，此時若因為父親的態度而惶惑不安，也是十分正常的。
她輕輕點頭，笑著謝過他的安慰，心中卻是連連冷笑。
父女情深？這估計是她今年聽到的最荒謬的笑話了。
萍水相逢的荀攸會特意贈她一方手帕，以免她失禮於人前，遭到宮人的議論；關系泛泛的呂強會悄悄給她傷藥，擔心她的傷勢加重。
然而她那個所謂的父皇在失手傷她之後，是沒有半點難為情的。若她真是個孺慕父親的少女，此時估計真的會傷心吧。
但她不是。
天家沒有親情，她也從沒指望從劉宏身上獲得父愛這種可笑的東西。
她只要權力就夠了——這種處處受制於人、事事仰人鼻息的感覺，才真的會使她沮喪。
她略略垂眉掩下眸中的譏誚之色，而後用與往常無二的口吻開口問道：“志才，你從前在潁川時，聽說過荀公達這個人嗎？”
“略有耳聞。”
“與我說說可好？”她望向月光下的青年，“今日我雖只是與他匆匆見了一面，可卻覺得其人頗為可交。”
[1][2][3]皆為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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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門寺獄。
兩人一站一跪，卻俱是無言，仿佛沒有生命的雕塑一般，沈默地立在這世間。
良久之後，寂靜的牢獄中，才重新有了聲音。
是那位萬年長公主撩袍跪了下來，鄭重叩首道：“皇室負君，劉晞亦負君。是我無能，不能說服天子還先生一個清名。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1]。先生含冤受辱，若要以死明志，亦……”
她深深吸了口氣，闔眼道：“……無可厚非。”
“君之妻兒族人，劉晞願盡畢生心力代為照看。但在此之前，我有些問題，想問問先生。”
她遽然擡起頭，目光如電，眸若寒星，以鮮有的銳利眼神望向劉陶，高聲問道：
“曾子病重時，為何對門人弟子說‘啟予足!啟予手!’；太史公臨大辟之刑，為何不慕義而死，以保其名節？”
劉陶楞了楞，張嘴欲答，卻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只流下兩行苦澀的淚。這短短的一個時辰，好似消磨了他全部的心力。
他怔楞地跪在這座臟亂的牢獄時，不可避免地聞到了空中那些難以消除的、腐爛的氣息。他想，他的心也已經和這座牢獄一樣，變得滿目腐朽了。
但他有些不敢面對劉晞的目光。
她的光芒……實在是太耀眼了，即便身處這片暗無天日的腐朽之地，也讓劉陶覺得刺目無比。
於是他又伏下首去，刻意與她錯開目光，“臣……不知。”
劉晞的聲音回蕩在獄中。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敢毀傷[2]？是以曾子一生戒敬戒慎，不敢讓自己的身體有絲毫損毀，以傷先人之德！”
“功未成，業未立，豈敢輕生自棄？是以太史公忍辱含垢，負曲求全，終繼父輩遺業，成史家絕唱！”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3]。”她堪稱強硬地拽起了劉陶，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神裏，一字一句地喝道：
“劉子奇！你今日若死在這兒，則若九牛亡一毛，何異於螻蟻？”
劉陶不知該說什麽，只能哽咽著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覆喚道：“公主……公主……”
“臣，情何以堪啊……”
劉晞喟然而嘆：“先生，我聞訊進宮時，太學諸生已聽聞了您入獄的消息，正聯名上書，詣闕求情。您若真要如此決絕，那麽，辜負的可不止是先人親眷了。”
“我不能為先生做決定，如何抉擇俱在您自己手中。但我……還是想多嘴一句：這片河山，終究是需要人背負的。”
她慢慢起了身，輕輕拍了拍劉陶的肩膀後，便離開了這座牢獄。
劉陶依舊是默然的，他目送著劉晞離開之後，便又巋然不動地跪在了遠處。
那股腐朽不堪的氣息仍然縈繞在他身邊，經久不散。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座黑黢黢的牢獄，其實也是有光的。
那束溫暖的陽光透過狹小的天窗，徑直落在了劉陶面前。於是他努力擡頭，去尋找光的源頭。
他極目而望，終於看到了天上的那輪紅日。
紅日的光芒極盛極盛，將他的雙眸灼得極澀極澀，險些睜不開眼。
但他又舍不得移開目光，他直直地註視著天上的那輪紅日，暗自思索道：為什麽剛剛沒有日光呢？是被雲霧遮住了，還是被陰翳擋住了？
是了，這方天下滿是魑魅魍魎，便是將紅日遮住了，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椎心折骨，痛心泣血。劉陶胸中驀地湧現出排山倒海般的悲楚。他一下又一下地捶打著自己的心口，探問自己的魂靈。
你不是已經決定要慷慨赴死，以證清白了嗎？既已做出抉擇，心中當是堅毅之志，為何還橫生悲情？
是因為那輪畸零的紅日嗎……
劉陶不知道答案，他依然沈默著，沈默著，仿佛已經忘記了該如何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牢裏的那座塑像終於有了動作。
他艱難地扶著牢房裏的欄桿，一點一點地挺直了脊背，然後站起身來。
萬年長公主總是體貼入微的，她來時就讓人帶來了全套的冠服，捧來了清水。
他看著這些東西微微一笑，而後一絲不茍地為自己梳好鬢發，為自己帶上冠冕，為自己穿好新的官服。
君子死而冠不免。他像每一次朝會前一樣，仔仔細細地檢查完自己的衣著，才邁開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獄門。
因為久跪的緣故，他的雙膝正泛著針紮一樣的疼——但他走得很穩。哪怕是再苛刻的老夫子，也無法從他的儀態中挑出半點兒差錯。
當牢獄大門轟然打開時，劉陶又看到了那輪紅日。
他釋然一笑，已在心中為自己的餘生做出了規劃：他要成為紅日的拱衛之星。
劉晞與劉陶告別後，並沒離開黃門寺獄。從日上中天到薄暮冥冥，她一直等在了門口。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威逼利誘，軟言相勸，亦或是以巧計阻攔……她心中還有很多方法未曾施展，而這些方法必然能有一個使她達成目的。
但她最終還是將選擇的權利交到了劉陶手中。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無論是盧植、劉陶，還是襄楷、呂強，這些人心中總是有著自己的堅持，有著自己的信義。
……與她這樣不擇手段、一心求權的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想，以自己的看法來迫使劉陶活著，確實有些殘忍了。何況，那人與自己的交情顯然不止於今世，於情於理，都不該待他如此冷血。
於是她逼迫自己放下了心中的利益考量。
所幸結果是好的。她最終還是等到了想等的人，不必在今日訣別一位故友。
她親自將劉陶送回了府邸，而後頂著薄薄的月色回到了公主府。
府中人雖得到了諸事平安的消息，可到底因為她久久不歸生了擔憂，不由而同地等在了門口。
“一切安好，勿憂。”她溫聲安慰一句，慢慢拾階而上。
蒹葭卻立時就紅了眼眶，欲言又止地看了一會兒她額上的淤青後，匆匆忙忙去府中尋醫官。
劉晞阻攔不成，便也隨她去了。她一邊往裏走，一邊將目光放在戲志才身上，關懷道：“更深露重，志才早些回去吧。”
青年點點頭，剛要邁步離開，卻又停了下來，出言寬慰道：“陛下與主公父女情深，此時定然也在為誤傷主公而後悔。”
劉晞微微一楞，俄而又反應過來：戲志才估計以為她正因劉宏而失落呢。
畢竟在天下人眼中，劉宏待長女確實是極為榮寵的。
而她作為一個對父親滿懷孺慕之情的孝子，此時若因為父親的態度而惶惑不安，也是十分正常的。
她輕輕點頭，笑著謝過他的安慰，心中卻是連連冷笑。
父女情深？這估計是她今年聽到的最荒謬的笑話了。
萍水相逢的荀攸會特意贈她一方手帕，以免她失禮於人前，遭到宮人的議論；關系泛泛的呂強會悄悄給她傷藥，擔心她的傷勢加重。
然而她那個所謂的父皇在失手傷她之後，是沒有半點難為情的。若她真是個孺慕父親的少女，此時估計真的會傷心吧。
但她不是。
天家沒有親情，她也從沒指望從劉宏身上獲得父愛這種可笑的東西。
她只要權力就夠了——這種處處受制於人、事事仰人鼻息的感覺，才真的會使她沮喪。
她略略垂眉掩下眸中的譏誚之色，而後用與往常無二的口吻開口問道：“志才，你從前在潁川時，聽說過荀公達這個人嗎？”
“略有耳聞。”
“與我說說可好？”她望向月光下的青年，“今日我雖只是與他匆匆見了一面，可卻覺得其人頗為可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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