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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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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人

“都趴下別動!”我在稀裏糊塗中被翻過身,頭被死死地摁在地上,嘴裏啃了一口青草和爛泥。天還很黑,篝火已經熄滅了,我斜過腦袋,努力擡眼想看個明白,但只看到很多雙骯臟的腳走來走去,周圍一片嘈雜,夾雜著三毛他們的驚呼聲,他們顯然也經歷了跟我一樣的遭遇。

“這麽多槍!”我聽到有人歡呼。

“還有個娘兒們呢,哈哈。”有人淫笑。

我感到一只膝蓋頂住我的脊柱重重地往下一跪,我疼得差點沒背過氣去,接著一雙手在我身上上上下下摸了起來,我身上的所有東西,包括腰裏別的手槍,裝著銜尾蛇戒指和衣帶鉤的絨布口袋全被搜了出去,然後雙手被扭到身後,用繩子綁了起來。

“站起來!”有人踢了我一腳,我翻過身,屈起雙腿,有人拉著我的領口幫助我站了起來。我看看四周,見三毛、猴子、大力、楊宇凡和李瑾一個不少,都像我一樣被捆住了雙手。

抓住我們的是一群蓬頭垢面的家夥,大約有十幾個,雖然穿得破破爛爛的,但顯然不是什麽野人,他們正在大呼小叫地整理獲得的戰利品。

我轉頭看了看楊宇凡,只見他滿臉懊悔,見我瞅他,便低下頭哭喪著臉說:“對不起,我睡著了……”

“不準說話!”楊宇凡身後的一個“野人”沖過來打了他一巴掌,然後把他脖子上的一條Burberry圍巾解下來自己圍上。

“各位……壯士……”我試探著出言說道,“我們也是逃難來這裏的,東西你們全拿走,就當交個朋友好不好?”

“少他媽廢話!”一個大塊頭“野人”過來推了我一把,然後對著自己的同伴招手,“他們的嘴都塞上!”

幾個小嘍啰興奮地高聲答應,其中一個拿了一團黑乎乎的破布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後一把塞進了我嘴裏,我只覺得一陣惡臭,嘴裏被堵了個嚴嚴實實。

“春哥,你看這是啥玩意兒?”剛才搜我身的那個野人突然走到這大塊頭跟前,手裏拿著那只絨布口袋,從裏面掏出戒指和衣帶鉤獻寶似的遞到大塊頭跟前。

“咦?”春哥拿過兩樣東西掂了掂,又看了看我們,這才把東西塞回口袋,“帶回去給狼爺看看!”

狼爺?我大吃一驚,這家夥也大難不死從錢潮市跑出來了?只不過為什麽陰魂不散,每一次都好死不死跟他撞上了?

“都帶走!”春哥發了一聲喊,小嘍啰們都大聲答應了,推推搡搡地把我們往山上趕。

於是我們又開始上路,只不過這一次是被迫的,我們就像是被巡山的妖怪抓住的唐僧師徒,被一路押解上山,卻沒有孫悟空會來搭救我們。一開始我以為這些人會把我們帶進大山的更深處,但在山裏走了大約兩個小時之後,我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一條盤山公路出現在我們面前。

真是該死,我心裏懊喪不已,離我們隱藏地這麽近的地方竟然有一條公路!只要爬上一座高一點的山峰偵查一下就能發現!這幫人一定是看到我們生火的炊煙了,說不定前天大力他們打野豬的槍聲也聽見了,才能一路追蹤過來。

“把頭套給他們戴上!”春哥又發號施令道。

一只黑布袋從天而降套在了我頭上。我忍不住叫出了聲,扭著頭想抵抗一下,但馬上肚子上就挨了重重一拳,疼得我像燒熟的蝦一樣弓起,仿佛所有的腸子都絞到了一塊。

“快走!”我背上又被推了一把,我只好繼續摸著黑往前走。

所幸這段黑暗旅程並不長,只是感覺拐了無數個彎,其間我聽到一片嘩嘩的水聲,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在堅硬的柏油路面、松軟的沙土和厚厚的枯葉之間轉換,過了大約不到一個小時之後,我感覺又踏上了硬實的地面。

“擡腳,前面是臺階!”抓著我後衣領的嘍啰在我耳邊大喊。

一段不矮的臺階過後,我感覺眼前光線更暗了,似乎是進了室內。

“進去!”我背後被重重推了一把,我向前打了個趔趄,一頭撞到了墻上,接著又一個人被推了進來結結實實地撞到了我背上,緊接著又是一個……然後是“砰”的一聲,似乎是門被重重地甩上了。

“嗚嗚嗚……”我努力地想發出聲音,想問問我的同伴們情況如何,但回應我的也是一片嗚嗚嗚,我只聽出了三毛的聲音。很快我們都明白這樣的努力只是徒勞無功,於是漸次安靜下來。我們在黑暗中呆呆地站著,就像是一群待宰的豬羊,等待著命運的降臨。

黑暗中的時間過得很慢,似乎很久之後,門外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片刻之後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個男聲高聲問道:“這戒指和鉤子是誰的?”

我梗起脖子嗚嗚了幾聲,馬上就感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脖頸,把我拉了出去:“狼爺說要見你,跟我走!”

說是跟他走,但這人既不打開我的頭套,也不解開綁著我的繩子,還是推著我一路往前走。幾分鐘之後,我忽然聽到幾個人對話的聲音,緊接著眼前光線又亮起來,然後身後那人拉住我讓我站定,說了一句:“狼爺,人帶來了。”

“嗯……”我聽到一個略顯尖銳的聲音應了一句,聽聲音卻不不像是我們認識的那位狼爺。難道是同名?可是狼爺自從命根子斷了以後,性情大變,聲音跟著變化似乎也有可能……只是這個聲音也挺熟悉,好像在哪裏聽過似的……

“山下情況怎麽樣?”我正亂猜著,就聽見那狼爺繼續說道。

“還是那樣,東邊過來人很多。”這是那位春哥的聲音,“可進了山的也就這幾個,應該是被咱嚇住了。”

“嗯,不過遲早要進來的……”狼爺像是自言自語似的低聲嘀咕,然後話鋒一轉又問,“這次抓了幾只?”

“六只……兩只大的,四只稍微小一點。”

完了,我心裏大驚,這該是碰上食人族了,把人都論“只”算,我們六個人,可不是三毛和大力二人個子大一點嘛。

“今天先把兩只大的洗剝幹凈,給大夥吃了,四只小的先養著。”狼爺又說。

“好。”春哥答應一聲,又用命令的口吻道,“你叫幾個人去河邊弄,麻溜點,別弄臟了地。”

三毛大力!我心裏驚駭莫名,忍不住嗚嗚叫了出來。

“嘿,不理你倒急了?怎麽?趕著要投胎?”春哥嬉笑著說了一句。

“別扯了,把他頭套摘了,我問問他這玩意兒的來歷。”狼爺又說。

我眼前一亮,突然而至的強光刺得我眼前一陣發黑,我強自瞇起眼睛,看到自己在一個寬敞的廳堂中間,面前擺了一張八仙桌,後面坐了兩個人。

這倆人沒有一個是狼爺,但其中一個相貌奇特,卻是我的故人!

這人坐在桌子後面只露出一個畸形的小腦袋,不是侏儒毛頭又是誰?大概是我蓬頭垢面,胡子遮了一半臉,又掉了三分之一體重的原因,毛頭卻沒一下就認出我來,此時正在桌子後面略帶戲謔地看著我。

“嗚嗚嗚……”我急切地想表明身份,好讓毛頭收回殺三毛大力的命令,但嘴裏的破布塞得太緊,春哥掏了好幾下也沒掏出來。

“他媽的急什麽!”春哥也煩了,怒吼道,“嘴巴張大!”

我張大嘴,感覺自己頜關節都快脫臼了,春哥粗暴地把布團用力一扯,我的門牙一陣劇痛,嘴裏頓時泛起一陣血腥味,這一下一定是把我的牙齒帶著扯松脫了。

“毛頭!”我顧不上牙齒的事,破布一離嘴,便大喊道。

毛頭一聽這倆字,一下楞了,擡頭仔細端詳了我一會兒。

“毛頭,快叫人回來,別殺三毛……”我喘了兩口氣之後又喊。

“源哥?”毛頭這才認出我來,他狐疑地從椅子上跳下來,直接鉆過桌子,來到我的面前,仰起頭又看了看,這才確定,興奮地說,“還真是你!你怎麽來了?”

“快快,你別殺人,三毛在呢!”我沒接他的話,只是語無倫次地大喊。

“什麽殺人?”三毛疑惑地皺起了眉頭,“三爺也來了?道爺呢?”

“狼爺……這是你朋友?”一旁五大三粗的春哥面露尷尬地問。

“什麽朋友!”毛頭暴跳如雷,“這是咱們的恩人!還不快松綁?!”

“哦哦……”春哥忙不疊地繞到我後面替我解開繩索。

“毛頭,剛才你不是叫人去殺兩只大的嗎?那是三毛跟另一個朋友,你快叫人回來,晚了就來不及了!”我一邊掙脫繩索,一邊大喊。

“哦……”毛頭和春哥二人同時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哈哈大笑。

“那說的是兩只兔子……”春哥笑得合不攏嘴,枯槁的絡腮胡下面露出一口黃色的爛牙。

“剛好今天抓了六只兔子,”毛頭拍了拍我的腰,“一會兒都殺了給哥幾個開開葷……小春,快把源哥的朋友們都放了,帶這兒來,今天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哎!”春哥應了一聲,一路小跑著去了。

片刻之後,我的夥伴們都被帶了進來,幾個人都是滿臉困惑,都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反轉。三毛一看到毛頭,很是楞了一下之後,才大聲喊道:“毛頭,狼爺就是你?”

“嗨……都是嚇唬人的。”毛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小春,你去張羅張羅,六只兔子全燉了,還有過年剩的臘肉也炒了,上次不是在城裏搞了幾瓶飛天茅臺嗎?也一起拿上來,把村裏老人也叫上,咱們中午好好吃一頓,給哥幾個壓壓驚!”

春哥麻利地應了一聲去了。

“你小子出息了,怎麽幹起攔路搶劫的事來了?”三毛毫不客氣地在八仙桌後面的太師椅上大馬金刀地坐下。

“唉,”毛頭嘆了口氣攤開手說,“我不劫人家,人家就得來劫我啊。來來來,坐,大家都坐……”

八仙桌旁還有幾條長凳,我們依次坐下,李瑾、楊宇凡等人還是餘驚未了,我和三毛跟毛頭卻是故人相見,很快親熱起來,各自講述了自從滸丘分別後的經歷。

原來毛頭當晚拿到我那兩萬塊錢,第二天就購買了一大堆食物和必需品,又集結了幾個在滸丘打工的往日同鄉,幾天之後就回到了深山之中差不多被廢棄的老村子裏。後來感染者危機爆發,村民們都陸陸續續回來避災。因為毛頭示警得早,村民都以為他有未蔔先知的異能,加上他前期準備充分,所以大家都奉了他當頭兒。

這家夥人雖然畸形,行動力卻比我們要強得多了!我暗自感嘆,當時如果我們當機立斷,在戒嚴之前就逃出錢潮市,可能就不會遭受後面的種種苦難了……當然,也很有可能在軍閥混戰中早早被巧取豪奪個幹凈,甚至丟了性命……福兮禍兮未可預料,我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轉向毛頭問:“那你們為什麽要下山劫掠呢?”

“不是搶劫!”毛頭大搖其頭,“是嚇人!本來這山裏吧,雖然日子過得苦一點,但好歹能吃飽飯,前幾年山裏都沒人待了,環境也好了,麅子、野兔、山雞也多,燒幾塊坡地種種玉米土豆紅薯,餵飽我們村裏幾十口人沒什麽問題。可後來進山找食的人越來越多,光我們滸丘縣的人也就算了,最近一兩個月,連你們大城市的人都陸續過來了,我們這兒實在是存不下這麽多人,所以只好去嚇嚇他們,讓他們知難而退,其實也就是裝神弄鬼,也不會真把人怎麽樣……”

“還不是把我們東西都搶了。”猴子嘟噥了一句。

“呵呵……”毛頭尷尬地撓撓後腦勺,“這也怪你們的家夥太好了,小春幾個紅了眼。”

“還把人都搶了呢!”李瑾追了一句。

“這是因為這兩樣東西……”毛頭掏出那絨布口袋遞給我,“上次在那棺材裏找到的玉環,上面那咬自己尾巴的蛇,當時道爺講的特邪性,我跟村裏人當故事說了,小春今兒一見,就覺得有問題,所以把你們都帶了上來……對了,道爺呢?怎麽沒見他啊?你們這一年多,都怎麽過來的?”

我和三毛對視一眼,都黯然地搖搖頭,我開始慢慢講述我們分別之後發生的事,怎麽買東西,怎麽被困在了城裏,怎麽被騙出家門後來被馮伯收留……

“唉!”毛頭聽到道長被感染者咬斷了脖子之後唏噓不已,連連搖頭,“真是亂世不如狗,道爺這人哪,學問做得好,體力和膽色難免就差點意思了。”接著又雙手合十對天一拜,“道爺,您一路走好,這世道啊,也沒什麽可留戀的,早死早超生,早日投胎找個平安年代……”

這時一個流著兩筒黃綠色鼻涕的十來歲半大小孩從門口跑進來,氣喘籲籲地在毛頭面前站定,啪的一個敬禮,然後猛地吸了一口,兩掛鼻涕倏地被吸進鼻腔,只留下兩條淡白色的淺痕:“報告狼爺,開飯了!”說完又是一個敬禮,搖搖晃晃地做了個向後轉,又張牙舞爪地跑了。

“你這還是軍事化管理?”我看著毛頭戲謔地說。

“嘿嘿……”毛頭難為情起來,訕笑兩聲,揮揮手轉換話題說,“走走走,咱們吃飯去,讓你們嘗嘗正宗的農家菜。”

說著便當先往外走,還沒走到門口呢,突然又轉過身仰著頭對我和三毛說:“源哥、三爺,一會兒在小子們面前給我留點面子,我現在改了名……覆姓獨孤,單名狼!”

我說怎麽又來一狼爺呢!

這個村子總共就二三十幢瓦房,被兩座高聳的山峰夾在中間,一條小溪從一側流過,房子因為被遺棄了很久,外墻上覆蓋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就像是披上了一層森林迷彩。

吃飯的地方在村中央,大概是以前的祠堂,四開的門面,飛檐鬥拱,廳堂裏面已經放了三張飯桌,上面擺了碗筷、幾碟涼菜和兩瓶飛天茅臺,當中是一張八仙桌,另兩桌卻是竹板兩頭靠在條凳上草草搭就。毛頭把我和三毛領到八仙桌上分主賓坐了,猴子等人自有村裏的年輕人迎上來熱情地引到兩邊就座。

我們這一桌上還有四位老人,加上毛頭和春哥,毛頭一一為我們介紹,說四位老人自從村裏集體搬遷就沒出去過,一直待在村裏,算是元老。

“小春你們見過,”毛頭指著下守陪坐的春哥說,“大名叫董艷春。”

我一下呆住了,這個五大三粗,胡子拉碴,像極了《哈利.波特》電影中巨人和人類的混血兒—霍格沃茨學校的看門人海格的漢子,實在無法跟董艷春這個名字聯系起來。

“呵呵。”董艷春憨憨地一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家裏人說取個女孩的名字好養活……跟叫阿貓阿狗的意思差不多……”

我們被這個耿直的漢子逗得哄堂大笑,剩下的被他抓住的些許不快也馬上煙消雲散。

“開席開席!”毛頭像領導似的在頭頂上揮手大喊。

於是各桌都紛紛開酒,菜也流水似的上來。毛頭說得沒錯,都是典型的山裏農家菜—山雞燉筍幹,蒸臘肉,白切豬頭肉,排骨燉蕨菜幹,棒骨燉蘿蔔……菜都用不銹鋼盆裝了,高高堆起。

“來!我們先敬老人一杯!”吃了幾筷子菜以後,毛頭猛一揮手說,“古話說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咱們牛軛溝啊,這一年全靠四位老人,現在也只有他們還認識山裏的野菜,認識那些山貨了,來,讓我們祝老人們長命百歲!”

眾人都鬧哄哄地站起來喊好,高舉著酒杯面向老人喝了,老人們也是面露紅光,笑著端起酒喝了。

“接下來我們要敬幾位貴客!”毛頭等大家重新斟滿酒,轉向我和三毛說,“這二位可是咱們村的大恩人,當初要不是他們給的兩萬塊錢,我也置辦不起那麽多米糧,也買不來那幾桿土槍,更別說幾次讓大家死裏逃生的那些藥。來,大家端起酒杯,敬幾位恩人!”

這下三桌嘩啦啦又站起一大片,連幾個老人也都顫巍巍地站起身敬酒,我們趕緊推辭,說了幾句客套話之後把酒喝了。

“好!”毛頭又大喊,“大家今天一定要要好好招待幾位客人,讓他們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村民們跟著大喊。

喝完這一杯大家便坐下開始乒乒乓乓地吃,我們主桌還好,幾個人吃相還算斯文,其他的兩桌就跟打架似的,肉塞到嘴裏幾乎不嚼就往下咽,每個人的腮幫子都鼓得像松鼠似的,幾大盆菜很快就見了底。女人們雖然不上桌,但都在窗戶外面看著,一見菜盆空了,便馬上進來撤出去,重新裝滿端上來。

農家菜雖然都是燉和蒸,但味道十足,對於一年沒吃過正經飯菜的我們來說,簡直就是珍饈美饌,我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避免自己像其他兩桌那樣狼吞虎咽。

“這是什麽東西?”我夾起一塊跟兔肉燉在一起的東西,一開始以為是土豆,但嘗到嘴裏卻發現比土豆更面,味道也很特別。

“是葛根,”毛頭坐在主位上,他的椅子經過專門的加工,四腳拉長,就像以前餐廳裏的寶寶椅,“這玩意兒可救了我們的命了,以前沒人要,漫山遍野的長了個遍,這個冬天玉米土豆都吃完了,幸好老人還記得這東西。”

“哦……”我一下明白過來為什麽老是會對這片山林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就是這種覆蓋在林子上空的葛藤,道長曾經說過葛根可以吃,花能制藥,葛藤還能織布做衣服。

這樣吃了大半個鐘頭,幾個老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說自己吃飽了先走了。等老人一出去,屋裏馬上大亂,董艷春率先發難,給我們這幾個外來客挨個敬了一遍酒,然後村民們紛紛跟上,除了李瑾之外,其餘人一個也沒放過,把我們團團圍住,排著隊敬酒。

接下來的聚餐過程我已經完全斷了片,只記得自己在一片久違的喧鬧中來者不拒,亂糟糟的,吐了好幾次,等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床上了。

身邊的三毛鼾聲如雷,我勉力擡起重如鉛塊的腦袋,只覺得裏面的腦仁像是被挖出來扔到墻上似的一陣陣地疼。窗外天剛蒙蒙亮,隱隱有整齊的號子聲傳來,像是很多人正在一起擡什麽重物。我掀被下床,發現自己身上赤條條的只剩一條短褲,床邊的桌子上整整齊齊疊著兩套衣物,顯然是為我和三毛準備的,我都抖開看了看,撿了自己的尺碼穿了,衣服不新,但都幹凈舒爽,帶著一股淡淡的洗衣粉清香。

我穿好衣服,推門而出。門外是一條石子路,青黑的石子被磨得油光發亮,石縫間長滿厚厚的青苔。對面是一口小小的池塘,幾個婦女正在池邊浣洗衣物,見我出來,都朝我笑了笑,我看了一眼,見她們洗的正是我們幾人的衣服。

門外那整齊的號子聲越來越響,我循聲而去,漸漸走出村口,石子路沿著小溪一路蜿蜒向前,幾分鐘之後,小溪前面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水面漸寬,形成一個小型的堰塞湖。在湖水的對面,我看到一架長龍似的木頭水車一頭插在水面,一頭架在岸上,幾個精壯的漢子正一邊喊著號子,一邊奮力踩著水車。水車下面還有幾人圍觀,正是李瑾、大力和楊宇凡。

“源哥!”楊宇凡隔著老遠就向我招手,我從架在水面上的幾個石墩子上跳躍而過,到了對岸才發現水車不止一架,而是依著山勢逐級而上,像是接龍一般,一架連著一架,直達山頂。一圈一圈的梯田如漣漪般順著山勢蕩漾開來,幾頭老牛在山間耕作,從山下看,就像是掛在天上一般。

“昨天咱們睡覺的地方就在這下面。”楊宇凡指著湖水的盡頭,那邊水聲大噪,我過去一看,只見山坳在這裏猛地往下一挫,形成了一個二三十米的懸崖,懸崖下面可不就是我們昨晚宿營的地方嗎?

難怪這麽容易就被董艷春他們發現了,原來我們自以為隱秘的地方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我心裏暗忖,不過也幸好如此,才碰上了毛頭,這個地方看起來就像個桃花源,地方偏僻,自給自足,很有機會在這亂世中獨善其身。

“這是在幹嗎呢?”我仰頭看著奮力踩水車的三個漢子,他們都光著上身,一層層熱氣在他們雖消瘦但線條分明的脊背上慢慢蒸騰,隨著他們“嘿、嘿、嘿……”整齊的喝呼,清冽的湖水不斷被汲上岸邊,然後由另一架水車繼續往上運轉。

“今天種稻子。”大力咧著嘴,手搭涼棚瞇著眼往上看,“這得有幾十層吧?”

“六十五層!”水車上一個年輕小夥子笑著搶答,“聽老人說,是以前‘農業學大寨’的時候傳下來的,去年時間不湊巧,錯過了春播,只來得及種了點旱菜,冬天狼爺讓我們把破的地方重新修整了,這回趕了個早,一定要把稻子種上。”

“就是,吃了大半年玉米番薯,這嘴裏都淡出鳥了,要是有碗大米飯吃,嘖嘖……”另一個小夥子搭腔道。

“你拉倒吧,”最後一個年輕人搖頭道,“老人們說了,就算收了大米也不可能頓頓白米飯,都得跟玉米番薯蘿蔔摻著吃,哎喲!”話還沒說完就成了一聲驚呼。

原來三人只顧說話忘了喊號子,節奏頓時散亂起來,三個人擡起腿,像只樹蛙一樣在橫木上吊了一會兒,等水車穩定,才繼續“嘿嘿嘿嘿”地踩了起來。

“那個……毛……啊,狼爺呢?”我想起昨天匆忙而至,緊接著又醉了半天一夜,腦子裏還有很多疑問沒打聽清楚,再說毛頭雖然客氣,但到底肯不肯收留我們,也是一個未知數。

“嘿嘿嘿嘿……在上面……嘿嘿……跟老人……嘿……在一起分稻種呢……”

我點頭致謝,又問大力等人要不要一起上山看看,李瑾說要給村裏人出診看病,自己率先回村去了。我跟大力、楊宇凡一起從盤旋在梯田的田埂間踟躕而上,在山頂的涼亭裏見到了正站在中間的石桌上張牙舞爪大聲呼喝的毛頭:

“我不管你是張家李家的,十層以上就是種玉米土豆和番薯,沒得商量!再說,往後這收成全是集體的,大家一塊兒種一塊兒吃,哪有什麽你的我的?今年的稻種就這麽一點,高地裏派水不容易,萬一今年雨水不足,不都得幹死?這稻種啊,肯定是要種在下面的地裏!”

毛頭看到我們,只是點了點頭,又轉過頭去跟排著隊的一群人爭論。我發現隊伍中絕大部分都是婦女,極少壯年男性。

“這地裏長久沒有水,肥力上不來,今年要是不種稻子,往後好好的水田可就只能當旱地使了!再說以後也不是一直集體啊,誰知道會不會又改革開放包產到戶了?我家男人這又是巡邏,又是放哨,今天又在下面車水,出的力又不比誰家少,憑什麽不給我稻種?”站在他對面的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叉著腰唾沫橫飛。

“少他媽扯淡吧,就你們家那孬種?上次讓他去基地放哨,還沒見到僵屍呢,就嚇尿了褲子,你還有臉說!該不是你男人讓你弄得太多,卵蛋都弄沒了?都別在這瞎嚷嚷了,快去下面插秧,否則我扣你工分!來來來,下一個!”毛頭大肆開著葷笑話,引得周圍一陣哄笑,搞得那婦人也是滿臉通紅,咒罵了兩聲,悻悻地去了。

我們等到日上三竿,毛頭才分完稻種,閑雜人等都依次離去之後,他從石桌上一躍而下,連連朝我們招手稱招呼不周。

“怎麽著?你這兒還搞集體合作社,賺工分呢?”我打趣道。

毛頭不好意思訕笑幾聲:“不這麽搞不行,現在種子啊,機器啊,人力啊都有限,不這麽搞,哪天就要為搶水搶種子打出人命來了!”

“還沒吃早飯吧?走走走,咱們回村吃去!我特意讓他們包了豆腐包子!”毛頭轉過話題又說。

“這個……狼爺……”我掂量了一下稱呼才開口說道。

毛頭轉過身四處張望了一下,略帶尷尬地說:“沒人的時候,還是喊我毛頭吧,怎麽就覺得怪怪的……”

“那好吧,毛頭,”我單刀直入道,“我們幾個想在這裏待下來,你看……”

“那太好了啊!”毛頭雀躍道,“我還怕咱們這廟小,留不住你們這幾尊大佛呢!”

“你也看到吧……”毛頭指指四周埋頭耕種的人,繼續道,“我們村啊,男丁是嚴重不足,又是上有老下有小,而且以往都是在外面打工的,沒什麽本事,不像你們,我聽說那大姐是個醫生,還有個建築工?還有三爺,那身手,那槍法,我可是見識過的,我們這兒只有幾桿土槍,能打槍的人是少之又少,您二位來,正好來當我們的教官。”

我見毛頭是由衷的開心,心裏也松了一口氣,接著問道:“咱們上次去過的那個軍事基地……就是有飛機的那個,就在這附近吧?現在情況怎麽樣?”

“嗨,我正要跟你們說這事呢!”

下山的小路難行,毛頭卻走得飛快,在田埂間上下縱躍,充分發揮出了他作為山地民族的種族特性,我們緊趕慢趕才不至於落後太多。

“基地就在那座山後面,”毛頭在梯田的邊緣站住等我,指著牛軛溝村背靠的那座高山說,“上了那座嶺,後面就是咱們上次爬過的懸崖。”

“基地呢?現在怎麽樣?”我艱難地邁下一階濕滑的田埂,急切想知道答案,“那些僵屍還在嗎?”

“都被轟平了!”毛頭撅起嘴搖搖頭,“我回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那邊看了看,基地已經被完全炸爛了,那個放飛機的圓房子,還有另外那些樓房,一個都不剩,現在就剩下些黑乎乎的大坑。至於僵屍嘛……”毛頭縮著脖子看了看四周,仿佛只要提起這兩個字,感染者就會從空中顯形對著他的脖子來上一口似的,“肯定是有的,因為外面的鐵絲網圍墻又被加固了,包括咱們開車撞出來的那幾個洞,都補上了!你想那放棺材的地下這麽深,炸彈也炸不到啊,那底下還有那麽多僵屍呢。”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想起那些渾身漆黑,隨著石窟裏的水鐘不斷被沖來沖去的感染者,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所以我派了幾個人常年在懸崖上蹲守,”毛頭繼續說道,“只要一有情況,他們就會砍樹。”

“砍樹?”我奇怪地問。

“對!”毛頭得意揚揚地點頭,“就是消息樹,《小兵張嘎》裏學的,一有情況就把樹放倒。本來我想用狼煙來著,可一來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二來,這狼糞也不大好找……”

“你說的樹在什麽地方?”我手搭涼棚往那片山上張望。

“就在那邊……咦?”

毛頭轉身一指高山,自己卻一下楞住了,隨即驚叫道:“不好!出事了!”

他再也不顧我們,自己蹬著兩條短腿飛快地從田埂上跳下,幾下就把我們甩出去老遠,等我好不容易連滾帶爬地下到山腳,毛頭已經在大喊著讓一群精赤著上身的青壯在湖邊集合,應該就是剛才在車水的那群人。

村子裏也有一大群人狂奔而出,三毛和猴子也在其中,領頭一人還沒過湖就喊:“狼爺……消息樹!”

毛頭皺著眉頭揮了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後大聲命令道:“一列縱隊,跑步……走!”

那二十來個漢子馬上齊齊轉了個身,喊著號子從石頭墩子上跑了過去,只不過這次的號子從“嘿嘿嘿嘿”改成了“一二一二”。

“快去拿家夥!”毛頭剛過湖就喊,“都上這兒來幹什麽?”

眾人又都跑回了村子,在昨天吃飯的祠堂後面的堂樓上拿出了武器,幾支95式步槍、軍刺和無極刀都還給了我們,而他們自己的武器是五花八門,大多是粗制的土槍,用的是火藥和鋼珠,甚至還有兩桿古老、碩大的擡槍。但即便如此,槍械也是嚴重不足,大部分人使的還是砍刀和長矛。這些人行動起來卻是有模有樣,一點也不吵吵嚷嚷,隊列一直都井然有序,看得出平時受了不少的訓練。

沒想到毛頭還是個軍事天才!當我在路上提出這一點的時候,毛頭卻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說:“嗨,這都是小說裏學的。”原來看小說還有這好處……

長途跋涉,毛頭就失去了速度優勢,跟我們幾個外來客一起落在了隊伍後面,路上我把最新的情況給剛睡醒的三毛和猴子做了簡短的說明。

“怎麽我們到哪兒,哪兒就鬧感染者?這一天安生日子都不讓過啊?”三毛揮著手裏的刀無比懊喪地說道。

我們還真是災星,該死的感染者就像是追著我們跑一樣。我在心裏暗暗讚同三毛,嘴裏卻什麽也沒說……一切都只是巧合,我們都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憑什麽會讓感染者特別關註?我摸了摸褲子裏裝著戒指和衣鉤的絨布口袋,抿緊了嘴唇,繼續默不作聲低頭趕路。

毛頭雖然說得輕巧,但爬上那座大山還是費了我們不少的時間,上了山之後,我們又沿著高聳的山脊走了半個多鐘頭,遠遠地就看見董艷春迎了上來。

“什麽情況?”毛頭焦急地呼喊,“是僵屍出來了?”

“別那麽大聲!”董艷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快步走到我們跟前,才小聲地說道,“不是僵屍!”

“不是僵屍?不是僵屍你砍個什麽樹啊?”毛頭納悶地問。

“你們自己過去看看吧……就是要小心,別被下面人看見了。”董艷春揮了揮手,貓著腰往前走去。

“人?什麽人?”毛頭皺著眉頭狐疑地跟我們對視一眼,聳了聳肩跟著董艷春走了過去,我們也貓著腰跟上。前面不遠處就是那座懸崖,原本如巨蟒般綿延的山脈在這裏就像是被砍了一刀一般直削而下,丹霞地貌露出的赭紅色山石就像巨蟒身上的血色傷口。

我們貓著腰輕手輕腳走到懸崖邊的一塊山石後面,然後小心地探出半個腦袋向下一看,只見懸崖下方還是熟悉的一眼望不到邊的荒原,左右兩邊是高聳的鐵絲網,但在荒原的深處,卻有幾道炊煙裊裊升起,炊煙下面,依稀有人來回走動,而且人數看起來還不少。

“給你這個,看得清楚一點。”董艷春塞過來一架十六倍望遠鏡,我接過來一看,發現果真如毛頭所說,那個我們發現飛機的蛋形建築已經不在,只剩下一片破爛的廢墟,而在廢墟一邊,密密麻麻支著一片花花綠綠的帳篷,幾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燒,很多人在帳篷和篝火間穿梭,男女老少都有不少,儼然是一個難民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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