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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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兒
寒風凜冽，大雪紛飛。
鄭曦蜷縮在破敗的街角，極力抱著雙臂，收攏著單薄的衣衫。寒風像是帶著刀子，呼嘯著，輕松刺入皮膚。
全身已凍得麻木。
他已三天沒有進過食了，餓了就地抓一把雪沖饑餓，然而現在，他連伸手去撈一把雪的力氣都沒有了。
天已逐漸暗沈下來，他知道，他沒法熬過今夜了。
他努力睜開眼，留戀地看著這白茫茫的一片，墻的另一邊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他緩緩閉上眼，呼模模糊糊間，他好像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小仙女。
她是來接他的嗎？
小仙女跟他說話了，可他聽不見，只模糊看著她粉嫩的小嘴，一張一合。
小仙女微微皺了下眉，鄭曦心裏一緊，她是也要拋棄他嗎？
不知哪來的力量，鄭曦往前一撲，因為太虛弱，身子倒在地上，一只手用盡全力，攥住小仙女的裙角。
別拋下他！
守護在小仙女身邊的嬤嬤，上前揮開鄭曦的手，鄭曦絕望了。
這時，一只小手映入眼簾，那白嫩的小手上，托著一包牛皮紙包裹著的糕點，甜膩誘人的香味鉆入他鼻翼。
鄭曦狠狠吞了下口水，擡頭。
小仙女沒有嫌棄他臟，蹲在他面前，白皙的小臉蛋漂亮得像是天上的月亮，撲扇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像那一眨一眨的星星。
她是那般的高高在上，而他低賤到了塵埃裏。
鄭曦伸出去的手，像被火燙到了般收回來，小心地蜷縮著手指，生怕骯臟的他，玷汙了她。
“你吃吧，給你的。”小仙女的聲音跟她的人一樣美麗動人。
白嫩柔滑的小手，拉過他黑乎乎的手，將那香噴噴的糕點，放在了他手心。
鄭曦終究沒有抵擋住美食的誘惑，將糕點全塞進嘴裏，小仙女詫異地瞪大眼。鄭曦蒼白的小臉，染上一抹紅暈，羞愧地低下頭。
向來狼咽虎吞的他，第一次控制著本能，像那些他素來不屑的貴族老爺般細嚼慢咽。
“你長得這般好看，以後跟在我身邊吧。”
鄭曦淺褐色的雙眸乍亮，正要點頭，一旁的嬤嬤不讚成道，“公主，發發善心可以，此等乞兒誰知心性如何？還是不要帶進宮的好。”
原來她是公主。
鄭曦抿嘴嘴唇，黯然地垂下頭。
“哼！本公主就要他。”
鄭曦暗沈漆黑的世界，又唰地亮敞了。
就這樣鄭曦跟著小仙女來到了他心中的仙境——未央宮其安殿。
溫暖的被褥，熱騰騰的飯菜，穿著光鮮亮麗的大群奴仆，還有他從沒有穿過的新衣裳。
他也這才知道，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小公主——贏琪。
關於她的事，他以前只在茶樓乞討時，聽茶客們談起過。
說她，身子羸弱，幾乎一年到頭都在病中。還有說，性子嬌蠻目無尊長，皇後疼她，她還不知感恩。
鄭曦從沒想過，他有靠近她的一天，她就像天上那遙不可及的太陽。
洗凈的他，纖瘦白凈，漂亮得像是畫卷裏走出來的，仙童子。
贏琪眼睛驟然一亮，欣賞的目光毫不掩飾地盤旋在鄭曦臉上。
“你長得好漂亮，以後就陪在我身邊吧。”
鄭曦羞澀地低下頭。
“哼！你就算不同意，本公主也不會放你走的。”贏琪氣惱地一跺腳，兇巴巴地道。
鄭曦急了，想說，他是願意的。
一旁的嬤嬤笑著道，“他是男孩子，不能長久留在宮裏的。”
“我不管，我就要十一。”贏琪任性地鬧著。
十一？
鄭曦一楞，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是怎麽回事，就聽得嬤嬤道，“公主給你賜名十一，你還不快謝恩。”
鄭曦在嬤嬤的指導下，行了禮謝恩。
他牢牢記得贏琪的每一句話，也以為他會留在她身邊一輩子，直到——
時光荏苒，也許是吃得飽了穿得暖了，鄭曦的骨架就像是春日裏的柳枝，極速地生長著。
從最初與贏琪齊平的身高，到像竹子般高高瘦瘦，就是其安殿最高挑的太監，也不極他。
近來，嬤嬤總是看著他高瘦的身影搖頭嘆氣，讓他少出其安殿……鄭曦敏銳地覺察到了，惶惶不安，雖不知是什麽事，但他心裏湧起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
那日，風和日麗。陰了好幾日的天空放晴了，一朵朵白雲，在藍色天幕上漂浮。
長安城一段荒蕪的街角，鄭曦記心好，認得是當年贏琪撿他的那處。
贏琪冷著臉，遞給他一張紙，“這是你的賣身契，你收好。”
是鄭曦當年入宮時，簽的賣身契，那時他還不識字，上面有他彎彎扭扭畫的一個圓圈，及小小的手印。
鄭曦惶惶擡頭，不安地看著贏琪。
她又從嬤嬤手中拿過一個包袱遞給他，“裏面有些金銀，你拿著用吧。”
鄭曦捏著紙張的手在發抖，淺褐色的雙眸祈求地望著贏琪，“公主，可是我做錯了什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的。”聲音哽咽戰栗。
贏琪轉過身去。
鄭曦心頭一沈，眼眶酸澀，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再度祈求，“公主，求您別不要我。”
贏琪沒有回頭，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反身上了馬車，放下車簾，只留下一句，“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
馬車遠去，鄭曦頹廢地癱在地上，頭頂的太陽仍舊燦爛，他卻冷徹心扉。比當年還冷，還痛，還要絕望。
若是註定要失去，他寧願，當年就凍死在街角，也好過，現在，讓他嘗過了溫暖後，再狠心將他拋棄。
鄭曦蹣跚著走到當年的那處街角，坐在當年的位置，靠著墻，虛弱地望著遠方——
當年她出現的方向。
清風微拂，太陽一點一點往下沈，橘色的光芒染紅了大片的雲彩，像血一樣。
直到天地徹底暗下來，他的小仙女仍是沒有出現。
鄭曦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幾日，突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鬧。
是她來了嗎？！
他倏地睜開眼。
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大群難民，正吵吵嚷嚷。
不是她！
鄭曦失落地閉上眼。
突然，一只手猛地拍上他的肩膀，一股難聞的氣息襲來，“快來快來，這裏有個白凈的小子。”
聲音猥瑣充滿著激動。
那手在他肩膀上摩挲，鄭曦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暴虐，驀地睜開眼，兇狠地朝那人撲去，趁那人不備，雙手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
“救……救……”那人死命掙紮，然而卻是徒勞無功。
那人的同伴撲過來，對鄭曦拳打腳踢，想拉開他。
鄭曦就像是發了瘋的豹子，任憑那些人拳腳如雨點般打在他身上，就是嘴裏湧上甜猩味。也狠戾地死死掐住那人脖子，不松手。
就像是地獄爬上來的惡修羅。
那人的同伴被嚇到了，惶惶松手，跪在地上求饒。
鄭曦心裏的暴虐在橫沖直撞，他甚至想，用盡手段得到她……突然，眼前浮現出贏琪，她像一個太陽溫暖了黑暗裏的他。
還有那年冬日裏，她慵懶地窩在軟榻裏，抱著小犬，白嫩的手指撫摸著它光滑的毛發。那一刻，他甚至對那小犬兒產生了妒忌。
恨不得自己也變身為小犬兒，被她抱在懷裏。
後來那犬沖撞了皇後，被打死了。那時，他其實是可以阻止的，但他沒有。因為他心裏想，沒有了小犬，她就會只對他笑了。
當年嬤嬤那句：此等乞兒誰知心性如何？還是不要帶進宮的好。
他果然是卑劣之人。
是不是她終於發現了，他隱藏的一面，所以她才……
鄭曦心臟驀地揪緊，面色煞白，全身顫抖，手上的力道也松懈了。
那人的同伴見狀，忙將差點被掐死的那人，從鄭曦手下拖出去，踉蹌著飛快跑了。轉瞬間，喧鬧的場地，鴉雀無聲再無他人。
鄭曦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他就是陰溝裏爬出來的惡犬，難怪公主要拋棄他。
鄭曦站起來，漫無目地走著。
突然，腳下一絆，他恍惚地往前一攛，摔倒在地上。黑夜風高，銀白的月光斜掛在天際，一陣冷風吹來。
他總算清醒了幾分，這才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一片亂葬崗。
這是老天給他選的埋骨之地嗎？
他了無生趣地往一個坑裏一躺，平靜地閉上眼。
鄭曦做了一個夢，夢裏，公主並沒有趕他走，他留在了公主身邊，看著她長大，一點一點脫落得傾國傾城。
他卑劣的心思，越發癲狂。
她相看駙馬，一個一個都他暗地裏使盡各種手段，攪黃了。他為此暗暗自得。但始終，他不敢說出自己的感情。
因為他知道，他配不上她。
直到，她年紀大了，皇帝賜下婚事。
在成婚前夕，她趕走了他。
那也是一個寒冬，一如他當年被她撿到。
大雪紛飛，白雪皚皚。
屋內爐火燒得旺盛，即使是這嚴冬臘月，亦是溫暖如春。
紗帳內不時傳來低低的悶咳聲，贏琪虛弱地躺在床上，曾經圓潤的小臉，蒼白消瘦沒有一絲血色。曾經明亮的眼眸，呆滯無神。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鄭曦低聲問，“公主如何了？”
侍女搖頭：“回侯爺，公主還是什麽都不吃。”
隨後是粗重的腳步聲向著內室，走來。
贏琪閉上眼，一行熱淚滑下，落入發鬢間。
公主？是啊，她曾經是大齊金尊玉貴的小公主，是皇帝的掌中寶，是皇室最嬌貴的花。然而，這一切都毀了。
拜他所賜！
“可是下人們侍候得不好？”
鄭曦坐在床沿，修長的手指愛憐地撫上贏琪嬌嫩的眼瞼，擦去她眼角的淚水，只是才擦凈，下一滴又流出來了。
鄭曦喉頭一哽，他知道，贏琪恨他。
“公主，吃點東西好不好？今日是雞絲紅梅粥，是特地去采來的新鮮紅梅。你平日裏最愛吃的。”
拿起瓷勺，舀了一小勺，輕輕吹涼，送到贏琪嘴邊。
贏琪沒有血色的嘴唇緊閉，不發一言。
鄭曦發狠：“你不吃是吧？你想死是吧？本侯就偏要你吃，偏要你活下去。”
話罷，大手捏住贏琪下巴，不顧她的掙紮，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俯身餵到贏琪嘴裏，迫她吞下去。
一碗粥下了肚，贏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全都嘔出來了。
鄭曦心中大慟，眼眸猩紅，虔誠地吻去贏琪臉上的淚水。贏琪睫毛微顫，身子僵硬。
“公主，你不要十一了嗎。”
贏琪睜開眼，楞楞地看著帳頂。
那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天，她在街角撿到了，快餓死的他。她將他帶回其安殿，帶在身邊。他雖沈默寡言，不愛搭理她。
她卻是很歡喜他，她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十一。
因為她是在十一月撿到他的。
他一直陪伴著她，她每每都會仰著小臉，軟軟喚他：十一。然後看到他白皙的面容飄上兩朵雲霞。
她知道，他自尊心強不願被束縛在宮墻內。是以，她在成親前，特地要來了他的賣身契，並給了他銀兩，放他自由。
然而，她沒想到，再次見到他，他竟與那些叛軍在一起。
想到那日，他如地獄爬上來的惡修羅，殘忍地殺害了她身邊所有人，那日哀鴻遍野血流成河……
贏琪心如刀割，緩緩閉上眼。
若有來世，她不要再遇到他。
“記得那日，也是這般的大雪天，公主在街角撿到了我。”鄭曦看到窗外飄揚的白雪，回憶起那日，他們的初遇。
冷峻的面上泛起淡淡的笑容。
他緩緩褪下外衫，躺到床上，伸手將贏琪緊擁在懷裏，若她還醒著，定會瞪著眼睛罵他，讓他滾！
然而，她卻閉著眼一動不動，乖巧柔順得不像她。
鄭曦緊抱著懷裏微涼的人兒，低頭在她額頭印下一吻。
不論今生來世，公主都休想撇下我！
大手一揮，燭臺倒落，火舌燎上輕薄的紗帳，很快，床榻被熊熊大火包裹……
鄭曦猛地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緩緩撫上胸口，那裏還在尖銳地痛著。
天已蒙蒙亮，幾顆灰暗的星星在天邊閃閃著，四周一片寂靜，唯有蟲子在草叢裏撕裂地鳴叫。
身下是微微泛著濕意的泥地，他還躺在那個土坑裏。
那夢很真實，火舌焚上皮膚的那種焦痛感，讓他有些恍惚，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場噩夢，還是真實發生過。
天已經亮了，影影綽綽有人影走來。
是一些逃難的流民。
他從那土坑裏爬出來，融入了流民裏。
流民們並沒有詫異，因為他們中很多人，睡大街，睡破廟，睡亂葬崗都是有過的。
鄭曦甚至都沒有問一句，他們是去向何方。他只默默地跟在隊伍裏，像一個無力的蹣跚老人，渾渾噩噩地走著。
夢裏，失去她的那一幕，讓他痛徹心扉！心肺俱裂！
如果他的存在，會給她帶來災難，那他就遠離吧，離得遠遠的。哪怕……她最後嫁給了別人，只要她好好的，幸福地，活著。
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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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三天沒有進過食了，餓了就地抓一把雪沖饑餓，然而現在，他連伸手去撈一把雪的力氣都沒有了。
天已逐漸暗沈下來，他知道，他沒法熬過今夜了。
他努力睜開眼，留戀地看著這白茫茫的一片，墻的另一邊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他緩緩閉上眼，呼模模糊糊間，他好像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小仙女。
她是來接他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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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女微微皺了下眉，鄭曦心裏一緊，她是也要拋棄他嗎？
不知哪來的力量，鄭曦往前一撲，因為太虛弱，身子倒在地上，一只手用盡全力，攥住小仙女的裙角。
別拋下他！
守護在小仙女身邊的嬤嬤，上前揮開鄭曦的手，鄭曦絕望了。
這時，一只小手映入眼簾，那白嫩的小手上，托著一包牛皮紙包裹著的糕點，甜膩誘人的香味鉆入他鼻翼。
鄭曦狠狠吞了下口水，擡頭。
小仙女沒有嫌棄他臟，蹲在他面前，白皙的小臉蛋漂亮得像是天上的月亮，撲扇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像那一眨一眨的星星。
她是那般的高高在上，而他低賤到了塵埃裏。
鄭曦伸出去的手，像被火燙到了般收回來，小心地蜷縮著手指，生怕骯臟的他，玷汙了她。
“你吃吧，給你的。”小仙女的聲音跟她的人一樣美麗動人。
白嫩柔滑的小手，拉過他黑乎乎的手，將那香噴噴的糕點，放在了他手心。
鄭曦終究沒有抵擋住美食的誘惑，將糕點全塞進嘴裏，小仙女詫異地瞪大眼。鄭曦蒼白的小臉，染上一抹紅暈，羞愧地低下頭。
向來狼咽虎吞的他，第一次控制著本能，像那些他素來不屑的貴族老爺般細嚼慢咽。
“你長得這般好看，以後跟在我身邊吧。”
鄭曦淺褐色的雙眸乍亮，正要點頭，一旁的嬤嬤不讚成道，“公主，發發善心可以，此等乞兒誰知心性如何？還是不要帶進宮的好。”
原來她是公主。
鄭曦抿嘴嘴唇，黯然地垂下頭。
“哼！本公主就要他。”
鄭曦暗沈漆黑的世界，又唰地亮敞了。
就這樣鄭曦跟著小仙女來到了他心中的仙境——未央宮其安殿。
溫暖的被褥，熱騰騰的飯菜，穿著光鮮亮麗的大群奴仆，還有他從沒有穿過的新衣裳。
他也這才知道，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小公主——贏琪。
關於她的事，他以前只在茶樓乞討時，聽茶客們談起過。
說她，身子羸弱，幾乎一年到頭都在病中。還有說，性子嬌蠻目無尊長，皇後疼她，她還不知感恩。
鄭曦從沒想過，他有靠近她的一天，她就像天上那遙不可及的太陽。
洗凈的他，纖瘦白凈，漂亮得像是畫卷裏走出來的，仙童子。
贏琪眼睛驟然一亮，欣賞的目光毫不掩飾地盤旋在鄭曦臉上。
“你長得好漂亮，以後就陪在我身邊吧。”
鄭曦羞澀地低下頭。
“哼！你就算不同意，本公主也不會放你走的。”贏琪氣惱地一跺腳，兇巴巴地道。
鄭曦急了，想說，他是願意的。
一旁的嬤嬤笑著道，“他是男孩子，不能長久留在宮裏的。”
“我不管，我就要十一。”贏琪任性地鬧著。
十一？
鄭曦一楞，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是怎麽回事，就聽得嬤嬤道，“公主給你賜名十一，你還不快謝恩。”
鄭曦在嬤嬤的指導下，行了禮謝恩。
他牢牢記得贏琪的每一句話，也以為他會留在她身邊一輩子，直到——
時光荏苒，也許是吃得飽了穿得暖了，鄭曦的骨架就像是春日裏的柳枝，極速地生長著。
從最初與贏琪齊平的身高，到像竹子般高高瘦瘦，就是其安殿最高挑的太監，也不極他。
近來，嬤嬤總是看著他高瘦的身影搖頭嘆氣，讓他少出其安殿……鄭曦敏銳地覺察到了，惶惶不安，雖不知是什麽事，但他心裏湧起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
那日，風和日麗。陰了好幾日的天空放晴了，一朵朵白雲，在藍色天幕上漂浮。
長安城一段荒蕪的街角，鄭曦記心好，認得是當年贏琪撿他的那處。
贏琪冷著臉，遞給他一張紙，“這是你的賣身契，你收好。”
是鄭曦當年入宮時，簽的賣身契，那時他還不識字，上面有他彎彎扭扭畫的一個圓圈，及小小的手印。
鄭曦惶惶擡頭，不安地看著贏琪。
她又從嬤嬤手中拿過一個包袱遞給他，“裏面有些金銀，你拿著用吧。”
鄭曦捏著紙張的手在發抖，淺褐色的雙眸祈求地望著贏琪，“公主，可是我做錯了什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的。”聲音哽咽戰栗。
贏琪轉過身去。
鄭曦心頭一沈，眼眶酸澀，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再度祈求，“公主，求您別不要我。”
贏琪沒有回頭，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反身上了馬車，放下車簾，只留下一句，“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
馬車遠去，鄭曦頹廢地癱在地上，頭頂的太陽仍舊燦爛，他卻冷徹心扉。比當年還冷，還痛，還要絕望。
若是註定要失去，他寧願，當年就凍死在街角，也好過，現在，讓他嘗過了溫暖後，再狠心將他拋棄。
鄭曦蹣跚著走到當年的那處街角，坐在當年的位置，靠著墻，虛弱地望著遠方——
當年她出現的方向。
清風微拂，太陽一點一點往下沈，橘色的光芒染紅了大片的雲彩，像血一樣。
直到天地徹底暗下來，他的小仙女仍是沒有出現。
鄭曦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幾日，突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鬧。
是她來了嗎？！
他倏地睜開眼。
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大群難民，正吵吵嚷嚷。
不是她！
鄭曦失落地閉上眼。
突然，一只手猛地拍上他的肩膀，一股難聞的氣息襲來，“快來快來，這裏有個白凈的小子。”
聲音猥瑣充滿著激動。
那手在他肩膀上摩挲，鄭曦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暴虐，驀地睜開眼，兇狠地朝那人撲去，趁那人不備，雙手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
“救……救……”那人死命掙紮，然而卻是徒勞無功。
那人的同伴撲過來，對鄭曦拳打腳踢，想拉開他。
鄭曦就像是發了瘋的豹子，任憑那些人拳腳如雨點般打在他身上，就是嘴裏湧上甜猩味。也狠戾地死死掐住那人脖子，不松手。
就像是地獄爬上來的惡修羅。
那人的同伴被嚇到了，惶惶松手，跪在地上求饒。
鄭曦心裏的暴虐在橫沖直撞，他甚至想，用盡手段得到她……突然，眼前浮現出贏琪，她像一個太陽溫暖了黑暗裏的他。
還有那年冬日裏，她慵懶地窩在軟榻裏，抱著小犬，白嫩的手指撫摸著它光滑的毛發。那一刻，他甚至對那小犬兒產生了妒忌。
恨不得自己也變身為小犬兒，被她抱在懷裏。
後來那犬沖撞了皇後，被打死了。那時，他其實是可以阻止的，但他沒有。因為他心裏想，沒有了小犬，她就會只對他笑了。
當年嬤嬤那句：此等乞兒誰知心性如何？還是不要帶進宮的好。
他果然是卑劣之人。
是不是她終於發現了，他隱藏的一面，所以她才……
鄭曦心臟驀地揪緊，面色煞白，全身顫抖，手上的力道也松懈了。
那人的同伴見狀，忙將差點被掐死的那人，從鄭曦手下拖出去，踉蹌著飛快跑了。轉瞬間，喧鬧的場地，鴉雀無聲再無他人。
鄭曦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他就是陰溝裏爬出來的惡犬，難怪公主要拋棄他。
鄭曦站起來，漫無目地走著。
突然，腳下一絆，他恍惚地往前一攛，摔倒在地上。黑夜風高，銀白的月光斜掛在天際，一陣冷風吹來。
他總算清醒了幾分，這才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一片亂葬崗。
這是老天給他選的埋骨之地嗎？
他了無生趣地往一個坑裏一躺，平靜地閉上眼。
鄭曦做了一個夢，夢裏，公主並沒有趕他走，他留在了公主身邊，看著她長大，一點一點脫落得傾國傾城。
他卑劣的心思，越發癲狂。
她相看駙馬，一個一個都他暗地裏使盡各種手段，攪黃了。他為此暗暗自得。但始終，他不敢說出自己的感情。
因為他知道，他配不上她。
直到，她年紀大了，皇帝賜下婚事。
在成婚前夕，她趕走了他。
那也是一個寒冬，一如他當年被她撿到。
大雪紛飛，白雪皚皚。
屋內爐火燒得旺盛，即使是這嚴冬臘月，亦是溫暖如春。
紗帳內不時傳來低低的悶咳聲，贏琪虛弱地躺在床上，曾經圓潤的小臉，蒼白消瘦沒有一絲血色。曾經明亮的眼眸，呆滯無神。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鄭曦低聲問，“公主如何了？”
侍女搖頭：“回侯爺，公主還是什麽都不吃。”
隨後是粗重的腳步聲向著內室，走來。
贏琪閉上眼，一行熱淚滑下，落入發鬢間。
公主？是啊，她曾經是大齊金尊玉貴的小公主，是皇帝的掌中寶，是皇室最嬌貴的花。然而，這一切都毀了。
拜他所賜！
“可是下人們侍候得不好？”
鄭曦坐在床沿，修長的手指愛憐地撫上贏琪嬌嫩的眼瞼，擦去她眼角的淚水，只是才擦凈，下一滴又流出來了。
鄭曦喉頭一哽，他知道，贏琪恨他。
“公主，吃點東西好不好？今日是雞絲紅梅粥，是特地去采來的新鮮紅梅。你平日裏最愛吃的。”
拿起瓷勺，舀了一小勺，輕輕吹涼，送到贏琪嘴邊。
贏琪沒有血色的嘴唇緊閉，不發一言。
鄭曦發狠：“你不吃是吧？你想死是吧？本侯就偏要你吃，偏要你活下去。”
話罷，大手捏住贏琪下巴，不顧她的掙紮，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俯身餵到贏琪嘴裏，迫她吞下去。
一碗粥下了肚，贏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全都嘔出來了。
鄭曦心中大慟，眼眸猩紅，虔誠地吻去贏琪臉上的淚水。贏琪睫毛微顫，身子僵硬。
“公主，你不要十一了嗎。”
贏琪睜開眼，楞楞地看著帳頂。
那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天，她在街角撿到了，快餓死的他。她將他帶回其安殿，帶在身邊。他雖沈默寡言，不愛搭理她。
她卻是很歡喜他，她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十一。
因為她是在十一月撿到他的。
他一直陪伴著她，她每每都會仰著小臉，軟軟喚他：十一。然後看到他白皙的面容飄上兩朵雲霞。
她知道，他自尊心強不願被束縛在宮墻內。是以，她在成親前，特地要來了他的賣身契，並給了他銀兩，放他自由。
然而，她沒想到，再次見到他，他竟與那些叛軍在一起。
想到那日，他如地獄爬上來的惡修羅，殘忍地殺害了她身邊所有人，那日哀鴻遍野血流成河……
贏琪心如刀割，緩緩閉上眼。
若有來世，她不要再遇到他。
“記得那日，也是這般的大雪天，公主在街角撿到了我。”鄭曦看到窗外飄揚的白雪，回憶起那日，他們的初遇。
冷峻的面上泛起淡淡的笑容。
他緩緩褪下外衫，躺到床上，伸手將贏琪緊擁在懷裏，若她還醒著，定會瞪著眼睛罵他，讓他滾！
然而，她卻閉著眼一動不動，乖巧柔順得不像她。
鄭曦緊抱著懷裏微涼的人兒，低頭在她額頭印下一吻。
不論今生來世，公主都休想撇下我！
大手一揮，燭臺倒落，火舌燎上輕薄的紗帳，很快，床榻被熊熊大火包裹……
鄭曦猛地驚醒過來，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緩緩撫上胸口，那裏還在尖銳地痛著。
天已蒙蒙亮，幾顆灰暗的星星在天邊閃閃著，四周一片寂靜，唯有蟲子在草叢裏撕裂地鳴叫。
身下是微微泛著濕意的泥地，他還躺在那個土坑裏。
那夢很真實，火舌焚上皮膚的那種焦痛感，讓他有些恍惚，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場噩夢，還是真實發生過。
天已經亮了，影影綽綽有人影走來。
是一些逃難的流民。
他從那土坑裏爬出來，融入了流民裏。
流民們並沒有詫異，因為他們中很多人，睡大街，睡破廟，睡亂葬崗都是有過的。
鄭曦甚至都沒有問一句，他們是去向何方。他只默默地跟在隊伍裏，像一個無力的蹣跚老人，渾渾噩噩地走著。
夢裏，失去她的那一幕，讓他痛徹心扉！心肺俱裂！
如果他的存在，會給她帶來災難，那他就遠離吧，離得遠遠的。哪怕……她最後嫁給了別人，只要她好好的，幸福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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