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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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簾倏地地掀開，雲焱華臉上一喜，上前一步，卻見得鄭曦黑沈著臉，滿身煞氣地探出頭，薄唇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雲焱華面色一僵，腳下頓住，眼睛繼續看著馬車，企圖穿透鄭曦高大的身軀，看到馬車裏的贏琪。
“我找公主。”
鄭曦勃然大怒，躍下馬車，鳳眸微微瞇起，掐住了雲焱華的喉嚨，“以後再敢糾纏，本將軍要你的命，滾！”惡狠狠地將他丟到街對面。
贏琪挑開車窗簾，正巧見到鄭曦摔人這一幕，當即嚇得瞳孔一縮，大喝道，“你住手！”急急忙忙從馬車上下來。
鄭曦心中大痛，高大的身軀猛烈一顫，見雲焱華狼狽地爬起來，又要過來，心中戾氣橫生，鳳眸猩紅，上前抓住雲焱華的衣領，惡狠狠地道。
“竟然想死，本將軍就成全你。”
作勢又要將雲焱華丟出去，忽地，一只溫軟柔弱的小手，覆上了他強有力的手臂。霎那間，鄭曦全身肌肉猛地一下繃緊，緊接著眼中的戾氣消失了，手也不自覺松開了。
他側頭看向贏琪。
“你……你放過他。”贏琪雙腿打顫，仍是堅定地拉住鄭曦，她是真的害怕會鬧出人命。
鄭曦心口劇痛，如被千刀萬剮。手無力地垂下，眼裏有什麽東西碎裂了。他微顫著嘴唇，不可置信地問，“你……你擔心他？”
一旁的雲焱華還在不怕死，刺激著鄭曦，只見他歡喜地道，“多謝公主相救。”公主對他並不是沒有一點情意，他還是有機會的。
不由得意地朝鄭曦看了一眼。
鄭曦拳頭又硬了，暗暗磨牙。因贏琪看著，怕動手嚇到了她，生生忍住了。額角青筋根根暴起，若眼神可以殺人，雲焱華早被挫骨揚灰了。
兩個男人間的眉眼官司，贏琪絲毫不知，見這兩人沒有再要打起來，才暗了口氣，淡道，“雲公子請回吧。”
此言一出，兩個男人，均是臉色大變。
鄭曦臉上寒氣肉眼可見的在消融。
雲焱華笑容僵住，急急道，“公主，那事我可以解釋的，是我父親……”
鄭曦警告他後，他有想了很久，他不能就這麽放棄，他已經錯過一次，不能再錯過第二次。
鄭曦不耐煩地打斷，“聽不懂人話嗎？讓你滾！”
心道，這雲焱華也太煩了，哪天尋個時間去尚書府拜訪拜訪。
贏琪想了下，覺得事情還是說清楚為好，便道，“大將軍可否回避。”
鄭曦大愕，如被人從背後狠狠打了一悶棍，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看向雲焱華的目光陰冷嗜血，充滿殺氣。
幾番變幻後，終只是冷著臉拂袖而去。
雲焱華知道，這意味著，贏琪在他與大將軍之間，選擇了他。心緒激動，“公主事情是這樣的……”
贏琪靜靜地聽著，不喜不怒，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雲焱華炙熱的心，慢慢冷卻下來了。
兩人沒有註意到，鄭曦大步走到另一條街，走著走著慢下步子，最後停了下腳步，又反身走回來。
遠遠見到兩人一個溫柔地說，一個安靜地聽。畫面美好，像是一對壁人。
鄭曦修長有力的手指，深深嵌入青磚墻壁，鳳目猩紅，俊臉布滿煞氣，像是從地獄爬上來的惡修羅。
臨街的店鋪老板，從門口出來，正巧看到這幕，嚇得雙腿一軟，膽戰心驚飛快地躲到屋子裏。
“本公主知曉了，此事陰差陽錯，雲三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過去已去，無需介懷。”
贏琪的闊達，雲焱華非但沒有歡喜，反而很難過。他知道，是因為不在乎，不愛，所以才那麽容易放下。
他苦澀一笑，他知道，贏琪相中他是因為他這張臉。鄭曦雖英俊不凡位高權重，但他並不是贏琪喜歡的類型。
贏琪看鄭曦的眼神，與看他一般無二。
這般想著，雲焱華又有了信心。
他微側著臉，露出白皙姣好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眼睛藏著一份期翼討好又帶著一份小心翼翼，“公主，那我們還可以……見面嗎？”
贏琪一向喜歡文弱美少年，見此，也不由心生好感，微思索了下，便點頭。
雲焱華是尚書府的公子，將來定也是要入官場的。這長安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總會有碰見的時候。
她總不能讓人家，見了她就回避，又不是有深仇大恨。
雲焱華笑了，如含苞綻放的花朵，“多謝公主。”說完，也不再糾纏，戀戀不舍地轉身離去了。
贏琪坐進馬車裏，疲憊地往後一靠，閉上眼，小小打了個哈欠。這一天事實在太多了，她的身子有些頂不住了。
正要吩咐趕車的小太監。突地，一陣清風吹進來，寬敞的車內，瞬間顯得逼仄。
贏琪懶懶睜開眼，有氣無力地問道，“將軍不是走了嗎？”
鄭曦慪得心臟突突痛，緊抿著唇角，很想一走了之。但眼瞄到贏琪臉上的疲色後，又是一軟，板著臉問，語氣不自覺地變柔。
“累了？”
贏琪頭枕在堅硬的車壁上，隨著馬車前行，不住地左右搖晃，“嗯，將軍不是走了嗎？”
鄭曦都要氣笑了，“本將軍想起有東西遺落了，回來拿。”
贏琪點點頭，信了，緩緩閉上眼，“哦。那你找找，找到了就走吧。”她想睡覺了，他一個大男人杵這，她睡不著。
鄭曦狠狠握著拳頭，氣惱地扭過頭，看向外面。行駛間，街道景色隨著車簾的一蕩一漾間，忽隱忽現。
雖看著外面，全副身心卻落在了車內，呼吸緩緩平穩的人兒身上。他耳力很好，甚至連那吐氣如蘭的一呼一吸，也好似纏繞在耳伴。
馬車顛簸了一下，贏琪嬌吟一聲。鄭曦掀開車簾，打著手勢，讓小太監放慢速度，走得平穩些。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點頭，馬車平穩緩慢前行。
贏琪睡得很不安穩，柳眉緊皺，小腦袋一點一點，長而卷翹的睫毛上下顫動。鄭曦輕手輕腳地坐在贏琪身側，長臂一攬。
將人兒摟入懷中。
贏琪嬌軟地趴在鄭曦懷裏，小腦袋蹭了蹭，尋了個舒適的位置，沈沈睡去了。
書上說的，待霜染白發看細水長流，便就是這般吧。
鳳目緊凝視著懷中人嬌美的睡顏。
修長的手指，虛虛劃過，白皙飽滿的額頭，秀氣修長的眉毛，卷翹的睫毛像是兩把小扇子遮住了眼中的靈動，挺翹的小鼻子，再往下……
指尖輕點在嫣紅如玫瑰花般的唇角，
柔軟嬌嫩得不可思議，鄭曦如被蠱惑了般，緩緩俯首……
突然，馬車一個顛簸，贏琪一驚醒了過來。
驟然對上了男人俊美無儔的臉，近在咫尺。
兩人似乎都有楞神，這是贏琪第一次近距離看一個人男人，驚奇地發現，他的皮膚很好，細膩緊致。
五官更是完美無儔，比雲焱華還要好看很多，是她見過的最美的男子。
鄭曦不自在地別開臉，清咳了聲。
“公主看夠了嗎？”
贏琪一楞，這才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個男人的懷裏，面一紅，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像一只受到了驚嚇的兔子，飛竄著蹦到對面長凳上。
“你你竟敢……”
贏琪剛開口，鄭曦雙手一攤，很無辜地道，“公主可冤枉臣了，是公主自己撲過來的。”
贏琪愕然地瞪大眼，惱羞成怒，“胡說！我怎麽可能……我……”小臉緋紅像是被煮熟了小螃蟹。
鄭曦慢條斯理地拂了拂衣袖，鳳目閃耀著晶亮的光，“公主若不信，或者臣再示範一次？”
這這這怎麽示範？！
贏琪幾乎要氣炸了，說又說不過，打更是……只看著鄭曦手臂那強有力的肌肉，她就腳下發虛。只佯裝蠻橫地一扭頭，冷哼道。
“你下去！”
“公主不道謝也就罷了，竟還恩將仇報。”
贏琪大惱，杏眼圓瞪，“誰恩將仇報了？你說清楚。”
鄭曦嘴角噙笑，只看著贏琪不說話，車內又再次靜下來。
贏琪見狀眉心猛地一跳，難道真的是她撲過去的？她知道她睡覺不老實，但應……不至於往人身上撲吧……
贏琪心虛地拿眼偷瞄，與對方視線撞上後，又如兔子般縮回來，鄭曦悠閑地雙手環胸，往後一靠，一副心情極好的樣子。
贏琪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清了下嗓子，想到先前的事，生硬地換了話題，“將軍東西找到了嗎？”
鄭曦一噎 ，顯然沒料到，他隨口胡謅的借口，贏琪竟還記得。不自在地點了下額角，含糊道，“嗯，還未。”
贏琪皺眉，上下左右看了看，這馬車空間又不大，地面幹凈無一物，難道是滾落到長凳下了？贏琪彎身探頭去看。
“公主不……”
鄭曦忙阻止，目光在落到，贏琪微松的領口處，露出的一截凝白後，凝住了。渾身一震，呼吸驟緊，胸口劇烈地起伏。
車內的空氣，幹燥，滾燙，似乎一個火星子，就能燃起鋪天蓋地熊熊大火。
贏琪一無所覺，擡起頭，“這邊沒有，將軍你看看那邊。”
驟然對上一雙炙熱，猩紅的眼。
贏琪心臟一抖，下意識地順著那目光往下看，見到自己領口微微散開，露出了漂亮的鎖骨。
贏琪驚呼一聲，面色脹得通紅，羞惱地瞪了鄭曦一眼，雙手捂住胸口，扭過身去，快速整理好衣領。
鄭曦也好不到哪裏去，面上因為膚色較黑，看不太出來。發鬢後白嫩的耳朵尖赤紅如血。
“抱歉，我……”
“你！你下去！”贏琪暴怒，伸手去推。
鄭曦擔心贏琪推搡間磕到碰到她自己，訕訕低頭，聽話地下了車。
贏琪顯然是氣得狠了，沒待他腳落地，就讓小太監駕了馬車迅馳而去，若不是他功夫好，及時跳開，就要被車輪碾壓到了。
回到其安殿，贏琪還是氣不過，對其安殿眾侍從吩咐：大將軍與狗不得入殿。
眾侍從一呆，都偷偷捂嘴笑了，今日宮宴，四公主贏舒和親南越，小公主贏琪嫁與大將軍，並定下婚期，就是下月初八。
聽到消息，提心吊膽的眾人均是大大松了一口氣。雙手合十不住地，感謝菩薩。心裏對，那助贏琪跳出火坑的大將軍，更是感激萬分。
洗浴過後，贏琪做在院子裏，想著白日的事。
不知贏舒怎麽樣了。
“皇姐怎麽樣了？”
硯玉答道，“四公主自回來後，聽說一直呆在椒房殿，未曾出來過，具體情況奴婢不知。”
贏舒與她不一樣，贏舒沒有獨立的宮殿，一直隨著皇後住在椒房殿。
“我去看看皇姐。”
贏琪吸了一雙鞋，就往外跑。硯玉慌忙拿了件織錦鑲毛鬥篷，快步跟上去。
“公主等等，奴婢去把馬車叫來。”
按例，馬車是每五日，要去內務府檢修一次，今日贏琪回來後，便讓趕車的小太監將馬車送去內務府了。
“沒事，也不遠，我們走慢些就行。”
贏琪還是高估了自己，待走到椒房殿，已是嬌喘籲籲大汗淋漓，雙腳更是酸軟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見到贏琪，椒房殿的嬤嬤語帶譏諷。
“琪公主這個時辰來椒房殿做什麽？若是給皇後娘娘請安的，您遲到了。若是別的事兒，琪公主得陛下寵愛，今又有大將軍呵護，哪還把椒房殿放在眼裏啊。”
贏琪喘著粗氣，道，“我……想看看……皇姐……”
“舒公主被你害得這麽慘，你還有臉來？”
墨竹不服氣地反駁，“什麽叫我家公主害的，明明就是皇後娘娘……”皇後自請女兒和親南越的事，可是早已傳遍了。
大家都在歌頌皇後娘娘賢惠仁德。
墨竹卻覺得，皇後心狠無情，把親生女兒推進火坑裏。
嬤嬤尖銳地叫起來，“好哇，你這賤蹄子，以下犯上，竟敢汙蔑皇後娘娘！”說著，興奮地要去招呼婆子侍衛來抓墨竹。
贏琪沈下臉，寒聲道，“那嬤嬤汙蔑本公主，該當何罪呀？”
若是以前，嬤嬤是不會怕的。誰都知道，皇帝不管後宮的事，但，大將軍……嬤嬤臉色一白，縮著身子退下了。
卻仍是硬著脖子不通報，說是，皇後娘娘下的令，不準贏舒見任何人。
贏琪沒想到，這一趟，回去後，當夜，她就病了。頭疼發虛，整個人昏昏沈沈，直到第三日，才好些了。
細雨朦朧，洋洋灑灑，帶著冷颼颼的涼意在肆虐。路兩旁的樹幹，伸著猙獰的枯枝，在寒風裏低沈咽嗚。
一輛馬車迅馳在管道上。
贏琪病一好些，就想去見贏舒，哪知待她趕到時，送嫁的隊伍早已出了長安城。
她知道贏舒此一去，可能今生無再見機會，她強忍著身體的不適，不住地催促車夫將車趕得快些，再快些。
馬車顛簸，左搖右晃，本就虛弱的身子，更是眼冒金花。
突然，馬車停下來，贏琪身子一歪，驚惶地抓住車樁，才沒有被甩出去。
“可是追上了？”
掀開車簾，見到鄭曦正提起趕車夫的衣領，將他丟到一旁的馬背上，自己則長腿一曲，坐到車夫的位置。
“你也是去送皇姐的嗎？”贏琪呆滯了一瞬，問。
鄭曦拉著僵繩的手一抖，嘴角輕抽了抽，目光落在贏琪蒼白的小臉上，細細看，見她精神還好，一顆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這幾天她病著，他也跟著焦急上火。
病還未好，就往外跑！她那個皇姐，對她明明居心叵測別有用心，她卻為去見她一面，不顧病體。
什麽時候，她對他，也能有這萬分之一上心，他就滿足了。
鄭曦又酸又妒。
“坐好。”
馬兒揚蹄，急奔起來。但卻很平穩，贏琪坐在馬車裏，幾乎感覺不到顛簸。行了一段，贏琪膽子大了，坐到門沿邊，兩根白嫩的手指捏住車簾，掀起一角，探出頭望向遠處。
突然，馬車猛地一下減速，贏琪被一股沖力帶著往前一竄，整個撲在鄭曦寬闊堅硬的背上。
鄭曦嘴角微勾，心道，公主，你這次是主動撲到我身上的吧。
贏琪淚眼汪汪地捂著被撞痛的小鼻子，“嗚嗚，好痛。”
鄭曦急了，長臂一攬，將東倒西歪的贏琪摟在懷裏。停好車，低頭，長指輕挑起贏琪小巧精致的下頜。
“撞痛了？我看看。”
贏琪擡眸，兩人四目相對，呼出的滾燙氣息相互交纏。
馬車內的氣溫逐漸升高。
贏琪無措地垂下眼睫，紅著臉逃也似的躲進車裏。
車簾垂下，還蕩漾著陣陣餘波。
鄭曦留念地摩挲著手指，那上面似乎還存有著溫軟細膩的觸感。俊臉驀地赤紅，連耳朵根都紅得似要滴血。心撲通撲通地跳，像是下一瞬就要蹦出體外。
“還不快走！要趕不上了。”車內傳來贏琪嬌嬌軟軟的聲音。
鄭曦一怔，回過神來，以手握拳，掩飾性地清咳了一聲，強壓下心裏的綺念。坐正，重新握住僵繩。
馬車又徐徐前行。
又行了數裏，終於見到了官道上緩緩前行得送嫁車隊。
贏琪掀開車簾，探出頭，喊，“等等。”只是，荒野蒼茫，又下著小雨，她的聲音很快就散在了四野。
贏琪急了，沒好氣地拿手指戳了一下鄭曦硬邦邦的手臂，“餵，你叫他們停下呀。”
嬌柔軟糯，像是在朝他撒嬌。
鄭曦全身一僵，只覺那被戳到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燒一般，烤得他全身幹裂，燥熱。
鄭曦一把摘掉頭上的鬥笠，朦朦雨水夾帶著寒氣，落在他身上，臉上。手指微一用力，鬥笠如箭一般射出去。
空中劃過一道極快的殘影，打在了車隊尾的一旗桿上。
贏琪一呆，有這麽叫停的嗎？！也太粗暴了吧。不過效果很好，車隊一陣輕微的騷動後，很快停下了。
領頭的將軍，一臉討好地策馬過來，問大將軍是有何吩咐。
很快，贏琪的馬車被帶著穿過了車隊，靠近車隊中部，一輛披掛著大紅綢布的豪華馬車旁。而鄭曦則早下了馬車，站在原地背著手，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巒。
高大的身影看著竟有一種孤寂感，像是馳騁荒野的孤狼。
贏琪不解，他不是來送皇姐的嗎？怎麽臨到了了，不過來？難道是，害羞了？！還是太傷心了，所以不忍道別。
“皇妹，你怎麽來了？”
贏舒鳳冠霞帔，畫著精致的妝容，面上卻沒有一絲新嫁娘的歡喜。
在見到鄭曦追上來時，她沈寂死去的心猛地又跳了起來，她幾乎是急不可耐地讓車隊停下，巴巴地看著那高大英俊的男人。
他是來送她的嗎？是來帶她走的嗎？……各種念頭，讓她再坐不住，顧不得矜持，掀了蓋頭，不住地探出身子，回望。
她甚至想，只要他看她一眼，就算此生在南越煎熬，她也心滿意足了。
然而，他卻只遠遠站著，甚至不曾朝這看一眼。
贏舒滿心淒苦，她終於接受那個她一直不承認的事實。
一直以來，都只是她自己的臆想，他從未曾對她特別過，更從未喜歡過她，甚至從未入過他眼。
他的心裏眼裏只有她的皇妹，贏琪。
一個男人他對一個女人有多癡情，相對的，他對其他愛慕他的女人，就有多殘忍。
贏舒妒忌過，痛恨過。
然而，最後唯一關心的她的，冒雨為她送行的，只有這個她曾經看不起，瞧不上的皇妹。
兩輛馬車隔得近，贏琪將半個身子探出車外，“皇姐。”
贏舒愧疚地摸了摸贏琪的頭，“皇姐以前對你不起，皇妹能原諒我嗎？”
贏琪哽咽，“我從未怪過皇姐。”
她永遠記得，少時，別的哥哥姐姐都嫌棄她，不理她，只有皇姐願意帶她玩。她被皇後刁難，也是皇姐為她解圍。
這些她都記得。
贏舒也想與贏琪多說說話，但更擔憂贏琪的身子，“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去吧。別生病了。”
贏琪緊抓著贏舒的手，哭得像是一個孩子。
贏舒也哭了，“知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妹妹，姐姐在南越，會堅強的，相信我們姐妹會有重逢的一天。”如還有緣，姐姐一定好好待你，補償你，請原諒姐姐曾經的不好。
也許是放下了，贏舒心裏驀然一新，再看向鄭曦，已沒有那麽痛徹心扉了。
“妹妹喜歡大將軍嗎？”
贏琪一楞，羞道，“姐姐知道的，大將軍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嗯，那很好。”不喜歡，才能占據上風，占據主導權，才能幸福。
贏舒眼中閃過一抹狡黠，湊近贏琪耳邊，低語道，“妹妹，千萬不要輕易對一個男人動心。就算成婚後，也要做自己。”只有這樣才能立為不敗之地。
贏琪一楞，做自己？
頭頂一暗，贏琪擡頭，是一把暗棕色的油紙傘，傘上並沒有時下長安風行的各式繪圖。簡潔到有些簡陋。
傘向她這側傾斜，他高大的身影有一大半暴露在雨水裏。
“下著雨呢，公主快回馬車裏去。”
出嫁的車隊，已遠去，轉過一道山路，再看不見了。
贏琪坐回馬車裏，鄭曦收了傘，跳上馬車，坐到車沿上，一抖僵繩，馬車動起來了。
走了一段路，贏琪發現，這不是回城內的路，一楞，挑開車簾，問，“去哪兒？”
鄭曦側過頭，笑得溫和，“帶公主去個地方。公主若倦了，靠著寐會吧。”
贏琪乖巧地點頭，放下簾子，背靠著車壁，閉上眼。馬車行駛得更平穩了，微微搖晃間，像是在搖籃裏。
思緒慢慢變得混沌……
不知道過了多久，贏琪猛地一下驚醒，她這才發現馬車已停下了，車內暗沈，車簾垂著，沒有一絲風吹進來。
坐起身，蓋在身上的衣服從肩頭滑落。
是一件男式外衣。
贏琪記得，這是鄭曦今日穿的衣服，還有著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味。意識到自己想了什麽時，臉上一紅，白嫩的手指無措地緊攥著衣服。
車簾陡然被拉開，一張年輕男人的俊臉鉆進來。
“公主醒了？”
目光繾綣落在贏琪手中抓著的衣服上。
贏琪一慌，臉上紅暈更甚，手指如被火燙到了般，急吼吼地將衣服丟給鄭曦。
“多……多謝……”
鄭曦接過衣服，高大的身形就要進到馬車裏。
贏琪驚了，“你……你出去！”
這輛馬車並不皇帝賜給她的那輛藍色寶頂的，這馬車窄小，鄭曦人高馬大，一進來，就真的沒地兒了。
更何況，她剛才做了這麽丟臉的事，被他抓了正著，正氣惱羞燥。
“公主總不能讓臣在外面穿衣服吧。”
贏琪這才看到，他身著單薄的裏衣，外面裹了一件黑色披風，那披風上還泛著濕氣，頭發上也濕著。顯然是在外面呆了許久。
贏琪心中感激，卻死不松口，“不成！”她還在車裏呢，他怎能……怎能如此孟浪。
貝齒緊咬下唇，眼圈都紅了。
鄭曦蝦了一跳，再不敢造次。
“公主乖乖在車上等一會，我去去就回。”
拿了衣服，跳下馬車，往一邊的密林走去。
等了一會，贏琪好奇地掀開車簾，雨已經停了，天幕仍是灰蒙蒙的，像是一塊巨大的被水洗得泛白的鵝卵石。
馬車正停在一處山腳，巍峨的大山一片枯黃。那枯黃之上，是一座道觀青磚黑瓦。
贏琪知道這個地方，玉清山長春觀。
他是要去找長春觀玉玄道長？可自她及笄那年，玉玄道長給她占蔔後，就消失了。皇帝下了皇榜到處尋，都未尋到他蹤跡。
聽說玉玄道長去北方雲游了。
“喲，這是誰家的小娘子？”一道猥瑣的聲音響起。
是五個粗糙漢子，穿得倒是人模狗樣。衣服是錦緞料子，腳上是鹿皮長靴。腰上胯著刀，刀口還殘留著未幹的血跡。
觸目驚心！
身材肥碩滿臉橫肉，一雙雙眼泛著惡意的光。
見到贏琪，五人眼睛一亮。
贏琪小臉煞白，手忙腳亂地往馬車裏爬。
五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很享受贏琪的驚慌失措，哈哈大笑起來，“這麽美的小娘子，哥幾個有福了。”
其中一個小頭領，獰笑著搓著手上前，“小娘子這是著急了呢，放心，哥哥馬上就來，給你暖……”
下一瞬，一道銀光閃過，那漢子笑聲嘎然而止。脖子蹦射出一道血線，他驚恐地瞪大眼，來不及叫喚一聲，就倒在地上，沒有了聲息。
其他四人見勢不妙，丟下那頭領跑了。只是還沒跑幾步，就腳下一崴，狠狠撲在地上，捂著小腿哭爹喊娘。
贏琪聽到動靜，大著膽子，悄悄掀開車簾一角。
鄭曦黑沈著臉，從密林中走出來，惡煞兇殘，看幾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一樣。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家姐夫的姨母的女兒就是二皇子的寵……”其中一人硬著脖子叫喚。
鄭曦長劍一揮，那人來不及說完，就倒在了血泊裏。
其他三人猶如見了修羅惡魔，一面哭喊著求饒一面極力往後爬。
在貴人如雲的長安城，他們能縱橫鄉裏多年，也是有些本事的。他們對長安城的一些權貴世家子弟都門兒清。素來是看人下碟。
今兒是看贏琪乘坐的馬車，並不富貴，又是一獨身女子，這才打起了歪心思。
若是早知還有個兇神在側，就是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他們也是不敢的。
鄭曦冷笑一聲，一腳踩在了一人的胸口，那人悶聲一聲，口吐鮮血死得不能再死了。見其他兩人想逃，將長劍擲過去，劍尖旋轉，兩人幾乎同時被劍劃破脖子，不甘不願地閉上了眼。
轉瞬間，五個惡霸無一人存活。
鄭曦撿起落在地上的長劍，嫌棄地用劍尖在其中一人衣服上擦了擦，待到看不到血跡了，這才手腕一轉，長劍入鞘。
又整理了一下衣衫，往馬車走去。
贏琪捂著嘴，生怕自己尖叫出聲。心臟砰砰直跳，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殺人，內心惶恐慌亂。見鄭曦過來，手指一抖，放下車簾，猛地縮到角落裏，上下牙齒不住打顫。
車簾微動，鄭曦腳步一頓。
她，看到了？！
鄭曦懊惱地皺起眉頭，將長劍放在馬背上，輕躍上了馬車。
掀開車簾，見到贏琪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那模樣像極了他在邊城狩獵時，在獵人陷阱裏見到的那只小兔子。
心中不由一軟。
“公主別怕，有臣在。”
以為是贏琪剛被那幾個匪徒嚇到了，伸過手去，想安撫她。卻見贏琪一臉驚怕地往後縮。
原來，她是怕他！
鄭曦眼中閃過一抹戾氣，臉色微沈，“那些人罪大惡極，早就該死。”
若是在邊城，他定要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群人，他有聽陳磊說過，仗著二皇子的權勢，魚肉鄉裏，強搶民女，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他早想殺了這幫蛆蟲，今日被他遇上，是這幫人幸運了，死得這麽痛快！
等了許久，才見贏琪弱弱道，“我知道。”
鄭曦眼中戾氣散盡，眉眼微彎，淺褐色的雙瞳綴滿了星輝。他就知道，他的公主與其他權貴不一樣。
在她的眼裏，即使是最卑微的小乞兒，也是一個人。她用看待人的眼光去看，而不是像那些權貴，將卑微的人，看作草芥。
像剛才那五人，他們的惡行，天子腳下官府不知道嗎？肯定是知道。只是，誰又會為命如草芥的平民伸冤？
他的公主不同，她像太陽，溫暖著他。是他的太陽，只屬於他的太陽！
“你出去！”
鄭曦緊皺眉頭，不解，“公主？”
“我怕。”嬌嬌弱弱的一句，讓鄭曦心軟成一團，他好脾氣地退到車外，“好。”
從袖口掏出一個鳴鏑，射向空中，鳴鏑發出沈悶的響聲，在半空中炸開了，形成一個覆雜的圖案，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沒一會，幾個穿著鄭家軍盔甲的兵士來了，見到鄭曦激動地要行禮。鄭曦擺了擺手，示意其免禮。指指地上幾人。
那兵士了悟，忙喚了人，將那幾人擡走了，地面打掃幹凈。
鄭曦走到馬車前，輕哄道，“公主，處理好了，下車吧。”上山的路馬車上不去，只能靠步行。
好一會兒後，車內傳來贏琪的聲音，軟糯中帶著嬌蠻任性，“本公主要回宮。”
“我知道公主累了，但已經到了這裏，再堅持堅持可好？”
“不行！你快送本公主回去。”
鄭曦也懶得再廢話了，直接掀開車簾，進到馬車裏，贏琪一臉驚恐，“你……你要做什麽？！”
“臣抱公主上去。”
高大的身影催上來，贏琪就像是孤狼嘴下可憐又無助的小羔羊，長臂一伸，輕松地將贏琪抱起。
贏琪大駭，不住地掙紮，“你……你放肆！”
鄭曦單手輕松地捉住贏琪胡亂揮舞的手腳，將她牢牢鎖在懷裏，“公主乖乖的，待到了，臣自會放公主下來。”
贏琪緊咬著下唇，眼圈泛紅，抽著小鼻子，恨道，“我……我討厭你！”
以往只要做出她這個表情，他都會妥協。然而這次，鄭曦只是眸色微暗，手上動作輕柔了些，抱著她下了馬車，朝山上走去。
贏琪是個吃硬不吃軟的，對方強硬，她就慫了。對方示弱，她得了三分顏色就能開起染坊。
鄭曦走得很平穩，崎嶇山路如履平地。
待到了山頂，進了道觀，鄭曦才將贏琪放下來。一落地，贏琪立馬跳開，還惡狠狠地瞪了鄭曦一眼。
鄭曦悻悻地摸摸鼻子，知道今兒是得罪狠了她，也不知以後要怎麽哄，才會消氣。
讓童子去通報，沒一會兒，從內堂走出來一個白胡子的老頭，鶴發童顏精神矍鑠。目光滑過鄭曦，落在贏琪身上，“你今兒強留老道，就是因為小公主？”
贏琪一驚，“玉玄道長？”
玉玄道長頷首，撫了把白胡子，笑得慈祥可親。
鄭曦雙手抱拳，恭敬地朝玉玄道長一鞠，慎重道，“煩請道長替公主看看。以後若有用得著鄭某的地方，某定當肝腦塗地。”
贏琪一呆，替她看，看什麽？難道是因為她及笄時，玉玄道長那句斷言？不是說，只要她在十七歲前成婚就好了嗎。
玉玄道長爽朗地一拍鄭曦的肩膀，“能得大將軍一諾，可是難得啊。”
眾所周知，鄭曦雖是武將，為人卻極為謹慎，從不輕易許諾。一旦有諾，就會言出必行。而今他許的這個承諾，卻沒有附帶任何條件。
連一句許諾時最常見的，‘只要不違背道義’這類的詞，都沒有加。意思就是，為此他能做任何事，就算是違背道義違背良心。
玉玄道長在心裏嘖嘖稱奇，他是雲游到邊城時，認識的鄭曦。
那時的他，就是一把冷漠殺人的劍，除了練武就是打仗，整個人無趣得很。邊城那麽多女子都仰慕他，他卻跟睜眼瞎一樣。視而不見，碎了多少女子芳心。
沒想這朵鐵樹竟然開花了。
還是個癡情種，嘖嘖。
觸到鄭曦淩厲的眼神後，玉玄道長止住了豐富的內心。
撫了一把白胡子，儼然一副高人模樣。
細細看向贏琪，在見到贏琪眉宇間浮現的淡淡濁氣後，微皺起白眉。
鄭曦心臟猛地一緊。
“請小公主伸出手來，容老道把脈。”
贏琪一楞，把脈嗎？從沒聽說過玉玄道長還會醫。而且她今早剛在太醫院請過平安脈了，正要推脫。鄭曦已強制地抓起她的手，放在桌案上。
“道長醫術精湛。”
世人只知玉玄道長會占蔔，卻不知，他有一手神乎其神的醫術。其實，這世間哪來的什麽玄術，不過是故弄玄虛。
玉玄道長之所以名聲大噪受人尊敬，不過是因為他有一手好醫術。只是，世人大多更願意去相信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
玉玄道長手指輕輕搭上贏琪白玉般的腕脈。
眉毛愈緊，面上的笑容也斂了去。
鄭曦薄唇緊抿，放在膝上的手，驀地收緊。
氣氛頓時凝固，贏琪也跟著有些緊張了，“可是我身體有什麽問題？”
“小公主的……”玉玄道長收回手，撫了一把長須，剛要開口。鄭曦猛地清咳了一下，玉玄道長會意頓了一瞬，“小公主只是身子骨比常人弱些，無大礙，只在飲食上註意些就可。”
贏琪點點頭，沒好氣地瞪了鄭曦一眼。她就說吧，她身子雖弱，卻也一直沒有什麽大病。只是比常人抵抗力差些而已。
鄭曦悻悻移開眼，柔聲提議，“公主累了吧，要不要去休息會？”說著，招來小童，讓他帶贏琪去廂房。
贏琪冷哼一聲，瞧也不瞧鄭曦一眼，起身出去了，只是那腳步踩得一下比一下重，顯然是氣還未消。
待贏琪走遠，鄭曦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地問，“道長，公主的身體……”
自他知道，贏爵竟長期在贏琪飲食中下藥後，他慌了。雖然那小太監說，因為怕暴露，藥的分量很輕，時間也不長。但他還是擔心害怕。
“那藥分量輕，時日不長，沒有造成大的傷害。只註意不要讓小公主大氣大怒即可。老道開個藥方，連著藥浴三年即可痊愈，只是……”
鄭曦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了，慎重地點頭，認真地將一字一句牢牢記在心裏，只差沒拿個小本本記錄下來了。
在聽到‘只是’後，心猛地一下又崩緊了。
“只是什麽？”鄭曦聽到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玉玄道長撫了一把白胡子，笑得揶揄，“聽聞大將軍即將與小公主大婚？老道在此恭賀大將軍，終於得償所願。”
鄭曦劍眉微皺，不太明白玉玄道長怎麽突然說起了閑話，只淡淡地點頭，朝玉玄道長拱手還禮。
“小公主藥浴期間需有體力剛猛之人相輔助。”
這體力剛猛之人，自然就是他了。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出現一些畫面。鄭曦面色一紅，又見玉玄道長一臉揶揄看好戲的表情。
鄭曦難得地不自在起來。
玉玄道長見好就收，撫著白胡子哈哈一笑，轉而臉色一變，嚴肅道。
“但是，此三年不可同房，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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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簾倏地地掀開，雲焱華臉上一喜，上前一步，卻見得鄭曦黑沈著臉，滿身煞氣地探出頭，薄唇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雲焱華面色一僵，腳下頓住，眼睛繼續看著馬車，企圖穿透鄭曦高大的身軀，看到馬車裏的贏琪。
“我找公主。”
鄭曦勃然大怒，躍下馬車，鳳眸微微瞇起，掐住了雲焱華的喉嚨，“以後再敢糾纏，本將軍要你的命，滾！”惡狠狠地將他丟到街對面。
贏琪挑開車窗簾，正巧見到鄭曦摔人這一幕，當即嚇得瞳孔一縮，大喝道，“你住手！”急急忙忙從馬車上下來。
鄭曦心中大痛，高大的身軀猛烈一顫，見雲焱華狼狽地爬起來，又要過來，心中戾氣橫生，鳳眸猩紅，上前抓住雲焱華的衣領，惡狠狠地道。
“竟然想死，本將軍就成全你。”
作勢又要將雲焱華丟出去，忽地，一只溫軟柔弱的小手，覆上了他強有力的手臂。霎那間，鄭曦全身肌肉猛地一下繃緊，緊接著眼中的戾氣消失了，手也不自覺松開了。
他側頭看向贏琪。
“你……你放過他。”贏琪雙腿打顫，仍是堅定地拉住鄭曦，她是真的害怕會鬧出人命。
鄭曦心口劇痛，如被千刀萬剮。手無力地垂下，眼裏有什麽東西碎裂了。他微顫著嘴唇，不可置信地問，“你……你擔心他？”
一旁的雲焱華還在不怕死，刺激著鄭曦，只見他歡喜地道，“多謝公主相救。”公主對他並不是沒有一點情意，他還是有機會的。
不由得意地朝鄭曦看了一眼。
鄭曦拳頭又硬了，暗暗磨牙。因贏琪看著，怕動手嚇到了她，生生忍住了。額角青筋根根暴起，若眼神可以殺人，雲焱華早被挫骨揚灰了。
兩個男人間的眉眼官司，贏琪絲毫不知，見這兩人沒有再要打起來，才暗了口氣，淡道，“雲公子請回吧。”
此言一出，兩個男人，均是臉色大變。
鄭曦臉上寒氣肉眼可見的在消融。
雲焱華笑容僵住，急急道，“公主，那事我可以解釋的，是我父親……”
鄭曦警告他後，他有想了很久，他不能就這麽放棄，他已經錯過一次，不能再錯過第二次。
鄭曦不耐煩地打斷，“聽不懂人話嗎？讓你滾！”
心道，這雲焱華也太煩了，哪天尋個時間去尚書府拜訪拜訪。
贏琪想了下，覺得事情還是說清楚為好，便道，“大將軍可否回避。”
鄭曦大愕，如被人從背後狠狠打了一悶棍，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看向雲焱華的目光陰冷嗜血，充滿殺氣。
幾番變幻後，終只是冷著臉拂袖而去。
雲焱華知道，這意味著，贏琪在他與大將軍之間，選擇了他。心緒激動，“公主事情是這樣的……”
贏琪靜靜地聽著，不喜不怒，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雲焱華炙熱的心，慢慢冷卻下來了。
兩人沒有註意到，鄭曦大步走到另一條街，走著走著慢下步子，最後停了下腳步，又反身走回來。
遠遠見到兩人一個溫柔地說，一個安靜地聽。畫面美好，像是一對壁人。
鄭曦修長有力的手指，深深嵌入青磚墻壁，鳳目猩紅，俊臉布滿煞氣，像是從地獄爬上來的惡修羅。
臨街的店鋪老板，從門口出來，正巧看到這幕，嚇得雙腿一軟，膽戰心驚飛快地躲到屋子裏。
“本公主知曉了，此事陰差陽錯，雲三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過去已去，無需介懷。”
贏琪的闊達，雲焱華非但沒有歡喜，反而很難過。他知道，是因為不在乎，不愛，所以才那麽容易放下。
他苦澀一笑，他知道，贏琪相中他是因為他這張臉。鄭曦雖英俊不凡位高權重，但他並不是贏琪喜歡的類型。
贏琪看鄭曦的眼神，與看他一般無二。
這般想著，雲焱華又有了信心。
他微側著臉，露出白皙姣好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眼睛藏著一份期翼討好又帶著一份小心翼翼，“公主，那我們還可以……見面嗎？”
贏琪一向喜歡文弱美少年，見此，也不由心生好感，微思索了下，便點頭。
雲焱華是尚書府的公子，將來定也是要入官場的。這長安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總會有碰見的時候。
她總不能讓人家，見了她就回避，又不是有深仇大恨。
雲焱華笑了，如含苞綻放的花朵，“多謝公主。”說完，也不再糾纏，戀戀不舍地轉身離去了。
贏琪坐進馬車裏，疲憊地往後一靠，閉上眼，小小打了個哈欠。這一天事實在太多了，她的身子有些頂不住了。
正要吩咐趕車的小太監。突地，一陣清風吹進來，寬敞的車內，瞬間顯得逼仄。
贏琪懶懶睜開眼，有氣無力地問道，“將軍不是走了嗎？”
鄭曦慪得心臟突突痛，緊抿著唇角，很想一走了之。但眼瞄到贏琪臉上的疲色後，又是一軟，板著臉問，語氣不自覺地變柔。
“累了？”
贏琪頭枕在堅硬的車壁上，隨著馬車前行，不住地左右搖晃，“嗯，將軍不是走了嗎？”
鄭曦都要氣笑了，“本將軍想起有東西遺落了，回來拿。”
贏琪點點頭，信了，緩緩閉上眼，“哦。那你找找，找到了就走吧。”她想睡覺了，他一個大男人杵這，她睡不著。
鄭曦狠狠握著拳頭，氣惱地扭過頭，看向外面。行駛間，街道景色隨著車簾的一蕩一漾間，忽隱忽現。
雖看著外面，全副身心卻落在了車內，呼吸緩緩平穩的人兒身上。他耳力很好，甚至連那吐氣如蘭的一呼一吸，也好似纏繞在耳伴。
馬車顛簸了一下，贏琪嬌吟一聲。鄭曦掀開車簾，打著手勢，讓小太監放慢速度，走得平穩些。
小太監戰戰兢兢地點頭，馬車平穩緩慢前行。
贏琪睡得很不安穩，柳眉緊皺，小腦袋一點一點，長而卷翹的睫毛上下顫動。鄭曦輕手輕腳地坐在贏琪身側，長臂一攬。
將人兒摟入懷中。
贏琪嬌軟地趴在鄭曦懷裏，小腦袋蹭了蹭，尋了個舒適的位置，沈沈睡去了。
書上說的，待霜染白發看細水長流，便就是這般吧。
鳳目緊凝視著懷中人嬌美的睡顏。
修長的手指，虛虛劃過，白皙飽滿的額頭，秀氣修長的眉毛，卷翹的睫毛像是兩把小扇子遮住了眼中的靈動，挺翹的小鼻子，再往下……
指尖輕點在嫣紅如玫瑰花般的唇角，
柔軟嬌嫩得不可思議，鄭曦如被蠱惑了般，緩緩俯首……
突然，馬車一個顛簸，贏琪一驚醒了過來。
驟然對上了男人俊美無儔的臉，近在咫尺。
兩人似乎都有楞神，這是贏琪第一次近距離看一個人男人，驚奇地發現，他的皮膚很好，細膩緊致。
五官更是完美無儔，比雲焱華還要好看很多，是她見過的最美的男子。
鄭曦不自在地別開臉，清咳了聲。
“公主看夠了嗎？”
贏琪一楞，這才發現自己竟躺在一個男人的懷裏，面一紅，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像一只受到了驚嚇的兔子，飛竄著蹦到對面長凳上。
“你你竟敢……”
贏琪剛開口，鄭曦雙手一攤，很無辜地道，“公主可冤枉臣了，是公主自己撲過來的。”
贏琪愕然地瞪大眼，惱羞成怒，“胡說！我怎麽可能……我……”小臉緋紅像是被煮熟了小螃蟹。
鄭曦慢條斯理地拂了拂衣袖，鳳目閃耀著晶亮的光，“公主若不信，或者臣再示範一次？”
這這這怎麽示範？！
贏琪幾乎要氣炸了，說又說不過，打更是……只看著鄭曦手臂那強有力的肌肉，她就腳下發虛。只佯裝蠻橫地一扭頭，冷哼道。
“你下去！”
“公主不道謝也就罷了，竟還恩將仇報。”
贏琪大惱，杏眼圓瞪，“誰恩將仇報了？你說清楚。”
鄭曦嘴角噙笑，只看著贏琪不說話，車內又再次靜下來。
贏琪見狀眉心猛地一跳，難道真的是她撲過去的？她知道她睡覺不老實，但應……不至於往人身上撲吧……
贏琪心虛地拿眼偷瞄，與對方視線撞上後，又如兔子般縮回來，鄭曦悠閑地雙手環胸，往後一靠，一副心情極好的樣子。
贏琪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清了下嗓子，想到先前的事，生硬地換了話題，“將軍東西找到了嗎？”
鄭曦一噎 ，顯然沒料到，他隨口胡謅的借口，贏琪竟還記得。不自在地點了下額角，含糊道，“嗯，還未。”
贏琪皺眉，上下左右看了看，這馬車空間又不大，地面幹凈無一物，難道是滾落到長凳下了？贏琪彎身探頭去看。
“公主不……”
鄭曦忙阻止，目光在落到，贏琪微松的領口處，露出的一截凝白後，凝住了。渾身一震，呼吸驟緊，胸口劇烈地起伏。
車內的空氣，幹燥，滾燙，似乎一個火星子，就能燃起鋪天蓋地熊熊大火。
贏琪一無所覺，擡起頭，“這邊沒有，將軍你看看那邊。”
驟然對上一雙炙熱，猩紅的眼。
贏琪心臟一抖，下意識地順著那目光往下看，見到自己領口微微散開，露出了漂亮的鎖骨。
贏琪驚呼一聲，面色脹得通紅，羞惱地瞪了鄭曦一眼，雙手捂住胸口，扭過身去，快速整理好衣領。
鄭曦也好不到哪裏去，面上因為膚色較黑，看不太出來。發鬢後白嫩的耳朵尖赤紅如血。
“抱歉，我……”
“你！你下去！”贏琪暴怒，伸手去推。
鄭曦擔心贏琪推搡間磕到碰到她自己，訕訕低頭，聽話地下了車。
贏琪顯然是氣得狠了，沒待他腳落地，就讓小太監駕了馬車迅馳而去，若不是他功夫好，及時跳開，就要被車輪碾壓到了。
回到其安殿，贏琪還是氣不過，對其安殿眾侍從吩咐：大將軍與狗不得入殿。
眾侍從一呆，都偷偷捂嘴笑了，今日宮宴，四公主贏舒和親南越，小公主贏琪嫁與大將軍，並定下婚期，就是下月初八。
聽到消息，提心吊膽的眾人均是大大松了一口氣。雙手合十不住地，感謝菩薩。心裏對，那助贏琪跳出火坑的大將軍，更是感激萬分。
洗浴過後，贏琪做在院子裏，想著白日的事。
不知贏舒怎麽樣了。
“皇姐怎麽樣了？”
硯玉答道，“四公主自回來後，聽說一直呆在椒房殿，未曾出來過，具體情況奴婢不知。”
贏舒與她不一樣，贏舒沒有獨立的宮殿，一直隨著皇後住在椒房殿。
“我去看看皇姐。”
贏琪吸了一雙鞋，就往外跑。硯玉慌忙拿了件織錦鑲毛鬥篷，快步跟上去。
“公主等等，奴婢去把馬車叫來。”
按例，馬車是每五日，要去內務府檢修一次，今日贏琪回來後，便讓趕車的小太監將馬車送去內務府了。
“沒事，也不遠，我們走慢些就行。”
贏琪還是高估了自己，待走到椒房殿，已是嬌喘籲籲大汗淋漓，雙腳更是酸軟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見到贏琪，椒房殿的嬤嬤語帶譏諷。
“琪公主這個時辰來椒房殿做什麽？若是給皇後娘娘請安的，您遲到了。若是別的事兒，琪公主得陛下寵愛，今又有大將軍呵護，哪還把椒房殿放在眼裏啊。”
贏琪喘著粗氣，道，“我……想看看……皇姐……”
“舒公主被你害得這麽慘，你還有臉來？”
墨竹不服氣地反駁，“什麽叫我家公主害的，明明就是皇後娘娘……”皇後自請女兒和親南越的事，可是早已傳遍了。
大家都在歌頌皇後娘娘賢惠仁德。
墨竹卻覺得，皇後心狠無情，把親生女兒推進火坑裏。
嬤嬤尖銳地叫起來，“好哇，你這賤蹄子，以下犯上，竟敢汙蔑皇後娘娘！”說著，興奮地要去招呼婆子侍衛來抓墨竹。
贏琪沈下臉，寒聲道，“那嬤嬤汙蔑本公主，該當何罪呀？”
若是以前，嬤嬤是不會怕的。誰都知道，皇帝不管後宮的事，但，大將軍……嬤嬤臉色一白，縮著身子退下了。
卻仍是硬著脖子不通報，說是，皇後娘娘下的令，不準贏舒見任何人。
贏琪沒想到，這一趟，回去後，當夜，她就病了。頭疼發虛，整個人昏昏沈沈，直到第三日，才好些了。
細雨朦朧，洋洋灑灑，帶著冷颼颼的涼意在肆虐。路兩旁的樹幹，伸著猙獰的枯枝，在寒風裏低沈咽嗚。
一輛馬車迅馳在管道上。
贏琪病一好些，就想去見贏舒，哪知待她趕到時，送嫁的隊伍早已出了長安城。
她知道贏舒此一去，可能今生無再見機會，她強忍著身體的不適，不住地催促車夫將車趕得快些，再快些。
馬車顛簸，左搖右晃，本就虛弱的身子，更是眼冒金花。
突然，馬車停下來，贏琪身子一歪，驚惶地抓住車樁，才沒有被甩出去。
“可是追上了？”
掀開車簾，見到鄭曦正提起趕車夫的衣領，將他丟到一旁的馬背上，自己則長腿一曲，坐到車夫的位置。
“你也是去送皇姐的嗎？”贏琪呆滯了一瞬，問。
鄭曦拉著僵繩的手一抖，嘴角輕抽了抽，目光落在贏琪蒼白的小臉上，細細看，見她精神還好，一顆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這幾天她病著，他也跟著焦急上火。
病還未好，就往外跑！她那個皇姐，對她明明居心叵測別有用心，她卻為去見她一面，不顧病體。
什麽時候，她對他，也能有這萬分之一上心，他就滿足了。
鄭曦又酸又妒。
“坐好。”
馬兒揚蹄，急奔起來。但卻很平穩，贏琪坐在馬車裏，幾乎感覺不到顛簸。行了一段，贏琪膽子大了，坐到門沿邊，兩根白嫩的手指捏住車簾，掀起一角，探出頭望向遠處。
突然，馬車猛地一下減速，贏琪被一股沖力帶著往前一竄，整個撲在鄭曦寬闊堅硬的背上。
鄭曦嘴角微勾，心道，公主，你這次是主動撲到我身上的吧。
贏琪淚眼汪汪地捂著被撞痛的小鼻子，“嗚嗚，好痛。”
鄭曦急了，長臂一攬，將東倒西歪的贏琪摟在懷裏。停好車，低頭，長指輕挑起贏琪小巧精致的下頜。
“撞痛了？我看看。”
贏琪擡眸，兩人四目相對，呼出的滾燙氣息相互交纏。
馬車內的氣溫逐漸升高。
贏琪無措地垂下眼睫，紅著臉逃也似的躲進車裏。
車簾垂下，還蕩漾著陣陣餘波。
鄭曦留念地摩挲著手指，那上面似乎還存有著溫軟細膩的觸感。俊臉驀地赤紅，連耳朵根都紅得似要滴血。心撲通撲通地跳，像是下一瞬就要蹦出體外。
“還不快走！要趕不上了。”車內傳來贏琪嬌嬌軟軟的聲音。
鄭曦一怔，回過神來，以手握拳，掩飾性地清咳了一聲，強壓下心裏的綺念。坐正，重新握住僵繩。
馬車又徐徐前行。
又行了數裏，終於見到了官道上緩緩前行得送嫁車隊。
贏琪掀開車簾，探出頭，喊，“等等。”只是，荒野蒼茫，又下著小雨，她的聲音很快就散在了四野。
贏琪急了，沒好氣地拿手指戳了一下鄭曦硬邦邦的手臂，“餵，你叫他們停下呀。”
嬌柔軟糯，像是在朝他撒嬌。
鄭曦全身一僵，只覺那被戳到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燒一般，烤得他全身幹裂，燥熱。
鄭曦一把摘掉頭上的鬥笠，朦朦雨水夾帶著寒氣，落在他身上，臉上。手指微一用力，鬥笠如箭一般射出去。
空中劃過一道極快的殘影，打在了車隊尾的一旗桿上。
贏琪一呆，有這麽叫停的嗎？！也太粗暴了吧。不過效果很好，車隊一陣輕微的騷動後，很快停下了。
領頭的將軍，一臉討好地策馬過來，問大將軍是有何吩咐。
很快，贏琪的馬車被帶著穿過了車隊，靠近車隊中部，一輛披掛著大紅綢布的豪華馬車旁。而鄭曦則早下了馬車，站在原地背著手，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巒。
高大的身影看著竟有一種孤寂感，像是馳騁荒野的孤狼。
贏琪不解，他不是來送皇姐的嗎？怎麽臨到了了，不過來？難道是，害羞了？！還是太傷心了，所以不忍道別。
“皇妹，你怎麽來了？”
贏舒鳳冠霞帔，畫著精致的妝容，面上卻沒有一絲新嫁娘的歡喜。
在見到鄭曦追上來時，她沈寂死去的心猛地又跳了起來，她幾乎是急不可耐地讓車隊停下，巴巴地看著那高大英俊的男人。
他是來送她的嗎？是來帶她走的嗎？……各種念頭，讓她再坐不住，顧不得矜持，掀了蓋頭，不住地探出身子，回望。
她甚至想，只要他看她一眼，就算此生在南越煎熬，她也心滿意足了。
然而，他卻只遠遠站著，甚至不曾朝這看一眼。
贏舒滿心淒苦，她終於接受那個她一直不承認的事實。
一直以來，都只是她自己的臆想，他從未曾對她特別過，更從未喜歡過她，甚至從未入過他眼。
他的心裏眼裏只有她的皇妹，贏琪。
一個男人他對一個女人有多癡情，相對的，他對其他愛慕他的女人，就有多殘忍。
贏舒妒忌過，痛恨過。
然而，最後唯一關心的她的，冒雨為她送行的，只有這個她曾經看不起，瞧不上的皇妹。
兩輛馬車隔得近，贏琪將半個身子探出車外，“皇姐。”
贏舒愧疚地摸了摸贏琪的頭，“皇姐以前對你不起，皇妹能原諒我嗎？”
贏琪哽咽，“我從未怪過皇姐。”
她永遠記得，少時，別的哥哥姐姐都嫌棄她，不理她，只有皇姐願意帶她玩。她被皇後刁難，也是皇姐為她解圍。
這些她都記得。
贏舒也想與贏琪多說說話，但更擔憂贏琪的身子，“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去吧。別生病了。”
贏琪緊抓著贏舒的手，哭得像是一個孩子。
贏舒也哭了，“知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妹妹，姐姐在南越，會堅強的，相信我們姐妹會有重逢的一天。”如還有緣，姐姐一定好好待你，補償你，請原諒姐姐曾經的不好。
也許是放下了，贏舒心裏驀然一新，再看向鄭曦，已沒有那麽痛徹心扉了。
“妹妹喜歡大將軍嗎？”
贏琪一楞，羞道，“姐姐知道的，大將軍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嗯，那很好。”不喜歡，才能占據上風，占據主導權，才能幸福。
贏舒眼中閃過一抹狡黠，湊近贏琪耳邊，低語道，“妹妹，千萬不要輕易對一個男人動心。就算成婚後，也要做自己。”只有這樣才能立為不敗之地。
贏琪一楞，做自己？
頭頂一暗，贏琪擡頭，是一把暗棕色的油紙傘，傘上並沒有時下長安風行的各式繪圖。簡潔到有些簡陋。
傘向她這側傾斜，他高大的身影有一大半暴露在雨水裏。
“下著雨呢，公主快回馬車裏去。”
出嫁的車隊，已遠去，轉過一道山路，再看不見了。
贏琪坐回馬車裏，鄭曦收了傘，跳上馬車，坐到車沿上，一抖僵繩，馬車動起來了。
走了一段路，贏琪發現，這不是回城內的路，一楞，挑開車簾，問，“去哪兒？”
鄭曦側過頭，笑得溫和，“帶公主去個地方。公主若倦了，靠著寐會吧。”
贏琪乖巧地點頭，放下簾子，背靠著車壁，閉上眼。馬車行駛得更平穩了，微微搖晃間，像是在搖籃裏。
思緒慢慢變得混沌……
不知道過了多久，贏琪猛地一下驚醒，她這才發現馬車已停下了，車內暗沈，車簾垂著，沒有一絲風吹進來。
坐起身，蓋在身上的衣服從肩頭滑落。
是一件男式外衣。
贏琪記得，這是鄭曦今日穿的衣服，還有著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味。意識到自己想了什麽時，臉上一紅，白嫩的手指無措地緊攥著衣服。
車簾陡然被拉開，一張年輕男人的俊臉鉆進來。
“公主醒了？”
目光繾綣落在贏琪手中抓著的衣服上。
贏琪一慌，臉上紅暈更甚，手指如被火燙到了般，急吼吼地將衣服丟給鄭曦。
“多……多謝……”
鄭曦接過衣服，高大的身形就要進到馬車裏。
贏琪驚了，“你……你出去！”
這輛馬車並不皇帝賜給她的那輛藍色寶頂的，這馬車窄小，鄭曦人高馬大，一進來，就真的沒地兒了。
更何況，她剛才做了這麽丟臉的事，被他抓了正著，正氣惱羞燥。
“公主總不能讓臣在外面穿衣服吧。”
贏琪這才看到，他身著單薄的裏衣，外面裹了一件黑色披風，那披風上還泛著濕氣，頭發上也濕著。顯然是在外面呆了許久。
贏琪心中感激，卻死不松口，“不成！”她還在車裏呢，他怎能……怎能如此孟浪。
貝齒緊咬下唇，眼圈都紅了。
鄭曦蝦了一跳，再不敢造次。
“公主乖乖在車上等一會，我去去就回。”
拿了衣服，跳下馬車，往一邊的密林走去。
等了一會，贏琪好奇地掀開車簾，雨已經停了，天幕仍是灰蒙蒙的，像是一塊巨大的被水洗得泛白的鵝卵石。
馬車正停在一處山腳，巍峨的大山一片枯黃。那枯黃之上，是一座道觀青磚黑瓦。
贏琪知道這個地方，玉清山長春觀。
他是要去找長春觀玉玄道長？可自她及笄那年，玉玄道長給她占蔔後，就消失了。皇帝下了皇榜到處尋，都未尋到他蹤跡。
聽說玉玄道長去北方雲游了。
“喲，這是誰家的小娘子？”一道猥瑣的聲音響起。
是五個粗糙漢子，穿得倒是人模狗樣。衣服是錦緞料子，腳上是鹿皮長靴。腰上胯著刀，刀口還殘留著未幹的血跡。
觸目驚心！
身材肥碩滿臉橫肉，一雙雙眼泛著惡意的光。
見到贏琪，五人眼睛一亮。
贏琪小臉煞白，手忙腳亂地往馬車裏爬。
五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很享受贏琪的驚慌失措，哈哈大笑起來，“這麽美的小娘子，哥幾個有福了。”
其中一個小頭領，獰笑著搓著手上前，“小娘子這是著急了呢，放心，哥哥馬上就來，給你暖……”
下一瞬，一道銀光閃過，那漢子笑聲嘎然而止。脖子蹦射出一道血線，他驚恐地瞪大眼，來不及叫喚一聲，就倒在地上，沒有了聲息。
其他四人見勢不妙，丟下那頭領跑了。只是還沒跑幾步，就腳下一崴，狠狠撲在地上，捂著小腿哭爹喊娘。
贏琪聽到動靜，大著膽子，悄悄掀開車簾一角。
鄭曦黑沈著臉，從密林中走出來，惡煞兇殘，看幾人的眼神就跟看死人一樣。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家姐夫的姨母的女兒就是二皇子的寵……”其中一人硬著脖子叫喚。
鄭曦長劍一揮，那人來不及說完，就倒在了血泊裏。
其他三人猶如見了修羅惡魔，一面哭喊著求饒一面極力往後爬。
在貴人如雲的長安城，他們能縱橫鄉裏多年，也是有些本事的。他們對長安城的一些權貴世家子弟都門兒清。素來是看人下碟。
今兒是看贏琪乘坐的馬車，並不富貴，又是一獨身女子，這才打起了歪心思。
若是早知還有個兇神在側，就是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他們也是不敢的。
鄭曦冷笑一聲，一腳踩在了一人的胸口，那人悶聲一聲，口吐鮮血死得不能再死了。見其他兩人想逃，將長劍擲過去，劍尖旋轉，兩人幾乎同時被劍劃破脖子，不甘不願地閉上了眼。
轉瞬間，五個惡霸無一人存活。
鄭曦撿起落在地上的長劍，嫌棄地用劍尖在其中一人衣服上擦了擦，待到看不到血跡了，這才手腕一轉，長劍入鞘。
又整理了一下衣衫，往馬車走去。
贏琪捂著嘴，生怕自己尖叫出聲。心臟砰砰直跳，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殺人，內心惶恐慌亂。見鄭曦過來，手指一抖，放下車簾，猛地縮到角落裏，上下牙齒不住打顫。
車簾微動，鄭曦腳步一頓。
她，看到了？！
鄭曦懊惱地皺起眉頭，將長劍放在馬背上，輕躍上了馬車。
掀開車簾，見到贏琪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那模樣像極了他在邊城狩獵時，在獵人陷阱裏見到的那只小兔子。
心中不由一軟。
“公主別怕，有臣在。”
以為是贏琪剛被那幾個匪徒嚇到了，伸過手去，想安撫她。卻見贏琪一臉驚怕地往後縮。
原來，她是怕他！
鄭曦眼中閃過一抹戾氣，臉色微沈，“那些人罪大惡極，早就該死。”
若是在邊城，他定要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群人，他有聽陳磊說過，仗著二皇子的權勢，魚肉鄉裏，強搶民女，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他早想殺了這幫蛆蟲，今日被他遇上，是這幫人幸運了，死得這麽痛快！
等了許久，才見贏琪弱弱道，“我知道。”
鄭曦眼中戾氣散盡，眉眼微彎，淺褐色的雙瞳綴滿了星輝。他就知道，他的公主與其他權貴不一樣。
在她的眼裏，即使是最卑微的小乞兒，也是一個人。她用看待人的眼光去看，而不是像那些權貴，將卑微的人，看作草芥。
像剛才那五人，他們的惡行，天子腳下官府不知道嗎？肯定是知道。只是，誰又會為命如草芥的平民伸冤？
他的公主不同，她像太陽，溫暖著他。是他的太陽，只屬於他的太陽！
“你出去！”
鄭曦緊皺眉頭，不解，“公主？”
“我怕。”嬌嬌弱弱的一句，讓鄭曦心軟成一團，他好脾氣地退到車外，“好。”
從袖口掏出一個鳴鏑，射向空中，鳴鏑發出沈悶的響聲，在半空中炸開了，形成一個覆雜的圖案，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沒一會，幾個穿著鄭家軍盔甲的兵士來了，見到鄭曦激動地要行禮。鄭曦擺了擺手，示意其免禮。指指地上幾人。
那兵士了悟，忙喚了人，將那幾人擡走了，地面打掃幹凈。
鄭曦走到馬車前，輕哄道，“公主，處理好了，下車吧。”上山的路馬車上不去，只能靠步行。
好一會兒後，車內傳來贏琪的聲音，軟糯中帶著嬌蠻任性，“本公主要回宮。”
“我知道公主累了，但已經到了這裏，再堅持堅持可好？”
“不行！你快送本公主回去。”
鄭曦也懶得再廢話了，直接掀開車簾，進到馬車裏，贏琪一臉驚恐，“你……你要做什麽？！”
“臣抱公主上去。”
高大的身影催上來，贏琪就像是孤狼嘴下可憐又無助的小羔羊，長臂一伸，輕松地將贏琪抱起。
贏琪大駭，不住地掙紮，“你……你放肆！”
鄭曦單手輕松地捉住贏琪胡亂揮舞的手腳，將她牢牢鎖在懷裏，“公主乖乖的，待到了，臣自會放公主下來。”
贏琪緊咬著下唇，眼圈泛紅，抽著小鼻子，恨道，“我……我討厭你！”
以往只要做出她這個表情，他都會妥協。然而這次，鄭曦只是眸色微暗，手上動作輕柔了些，抱著她下了馬車，朝山上走去。
贏琪是個吃硬不吃軟的，對方強硬，她就慫了。對方示弱，她得了三分顏色就能開起染坊。
鄭曦走得很平穩，崎嶇山路如履平地。
待到了山頂，進了道觀，鄭曦才將贏琪放下來。一落地，贏琪立馬跳開，還惡狠狠地瞪了鄭曦一眼。
鄭曦悻悻地摸摸鼻子，知道今兒是得罪狠了她，也不知以後要怎麽哄，才會消氣。
讓童子去通報，沒一會兒，從內堂走出來一個白胡子的老頭，鶴發童顏精神矍鑠。目光滑過鄭曦，落在贏琪身上，“你今兒強留老道，就是因為小公主？”
贏琪一驚，“玉玄道長？”
玉玄道長頷首，撫了把白胡子，笑得慈祥可親。
鄭曦雙手抱拳，恭敬地朝玉玄道長一鞠，慎重道，“煩請道長替公主看看。以後若有用得著鄭某的地方，某定當肝腦塗地。”
贏琪一呆，替她看，看什麽？難道是因為她及笄時，玉玄道長那句斷言？不是說，只要她在十七歲前成婚就好了嗎。
玉玄道長爽朗地一拍鄭曦的肩膀，“能得大將軍一諾，可是難得啊。”
眾所周知，鄭曦雖是武將，為人卻極為謹慎，從不輕易許諾。一旦有諾，就會言出必行。而今他許的這個承諾，卻沒有附帶任何條件。
連一句許諾時最常見的，‘只要不違背道義’這類的詞，都沒有加。意思就是，為此他能做任何事，就算是違背道義違背良心。
玉玄道長在心裏嘖嘖稱奇，他是雲游到邊城時，認識的鄭曦。
那時的他，就是一把冷漠殺人的劍，除了練武就是打仗，整個人無趣得很。邊城那麽多女子都仰慕他，他卻跟睜眼瞎一樣。視而不見，碎了多少女子芳心。
沒想這朵鐵樹竟然開花了。
還是個癡情種，嘖嘖。
觸到鄭曦淩厲的眼神後，玉玄道長止住了豐富的內心。
撫了一把白胡子，儼然一副高人模樣。
細細看向贏琪，在見到贏琪眉宇間浮現的淡淡濁氣後，微皺起白眉。
鄭曦心臟猛地一緊。
“請小公主伸出手來，容老道把脈。”
贏琪一楞，把脈嗎？從沒聽說過玉玄道長還會醫。而且她今早剛在太醫院請過平安脈了，正要推脫。鄭曦已強制地抓起她的手，放在桌案上。
“道長醫術精湛。”
世人只知玉玄道長會占蔔，卻不知，他有一手神乎其神的醫術。其實，這世間哪來的什麽玄術，不過是故弄玄虛。
玉玄道長之所以名聲大噪受人尊敬，不過是因為他有一手好醫術。只是，世人大多更願意去相信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
玉玄道長手指輕輕搭上贏琪白玉般的腕脈。
眉毛愈緊，面上的笑容也斂了去。
鄭曦薄唇緊抿，放在膝上的手，驀地收緊。
氣氛頓時凝固，贏琪也跟著有些緊張了，“可是我身體有什麽問題？”
“小公主的……”玉玄道長收回手，撫了一把長須，剛要開口。鄭曦猛地清咳了一下，玉玄道長會意頓了一瞬，“小公主只是身子骨比常人弱些，無大礙，只在飲食上註意些就可。”
贏琪點點頭，沒好氣地瞪了鄭曦一眼。她就說吧，她身子雖弱，卻也一直沒有什麽大病。只是比常人抵抗力差些而已。
鄭曦悻悻移開眼，柔聲提議，“公主累了吧，要不要去休息會？”說著，招來小童，讓他帶贏琪去廂房。
贏琪冷哼一聲，瞧也不瞧鄭曦一眼，起身出去了，只是那腳步踩得一下比一下重，顯然是氣還未消。
待贏琪走遠，鄭曦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地問，“道長，公主的身體……”
自他知道，贏爵竟長期在贏琪飲食中下藥後，他慌了。雖然那小太監說，因為怕暴露，藥的分量很輕，時間也不長。但他還是擔心害怕。
“那藥分量輕，時日不長，沒有造成大的傷害。只註意不要讓小公主大氣大怒即可。老道開個藥方，連著藥浴三年即可痊愈，只是……”
鄭曦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了，慎重地點頭，認真地將一字一句牢牢記在心裏，只差沒拿個小本本記錄下來了。
在聽到‘只是’後，心猛地一下又崩緊了。
“只是什麽？”鄭曦聽到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玉玄道長撫了一把白胡子，笑得揶揄，“聽聞大將軍即將與小公主大婚？老道在此恭賀大將軍，終於得償所願。”
鄭曦劍眉微皺，不太明白玉玄道長怎麽突然說起了閑話，只淡淡地點頭，朝玉玄道長拱手還禮。
“小公主藥浴期間需有體力剛猛之人相輔助。”
這體力剛猛之人，自然就是他了。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出現一些畫面。鄭曦面色一紅，又見玉玄道長一臉揶揄看好戲的表情。
鄭曦難得地不自在起來。
玉玄道長見好就收，撫著白胡子哈哈一笑，轉而臉色一變，嚴肅道。
“但是，此三年不可同房，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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