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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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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第八章

連續幾日的采訪報道,令阮心悅忙得不可開交。

現場采訪報道本身壓力就大,更何況阮心悅還聽不見,與外界的一切交流認知全靠讀唇。雖然甄姐布置的任務難度不算大,即使做錯了也有人會給她善後,但阮心悅向來性子倔,認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付出比常人多好幾倍的努力她也在所不惜。

采訪中場休息五分鐘,阮心悅坐在走廊的凳子上,回顧剛才的筆記。部分缺漏之處,她又拿不同顏色的筆標註出來,稍作改正。

改到一半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耳朵有些微微的刺痛感,她下意識地伸手輕輕往耳朵裏掏了掏,才發現手指上竟然粘了一灘淡黃色的液體,似乎是膿液。

阮心悅這才發覺,原來她的中耳炎又犯了。

回想起來,因為工作太忙,她似乎已經有三天沒睡好覺了,也怪不得中耳炎覆發。畢竟這中耳炎就好像埋在她身體裏的一根警報器,一旦休息睡眠不好,中耳炎就立刻來犯。

而當年,阮心悅也正是因為中耳炎,才無法做鼓膜修覆手術,從此進入了無聲的世界。

其實,說到底阮心悅還是很感謝這中耳炎的,雖然發作起來很痛苦,但得益於它,她終於可以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用再去聽那些閑言碎語。

畢竟,對她而言,謠言遠比失聰更令她恐懼。

阮心悅盯著那膿液楞了三秒,正想拿紙處理一下,卻看見攝影師正在走廊底端朝她招手,示意她拍攝即將開始。她趕忙站起身趕過去,顧不得正發作的中耳炎,連手上的膿液都十分隨意地往衣服上抹了抹。

拍攝意外順利,中午時分,采訪已全部結束。

該公司領導人為慶祝此次愉快的采訪,特地邀請了亭城電視臺的一幹人等在公司用餐。當然,其中也包括阮心悅。

用餐期間,場記忽然向阮心悅問起今天下午要上交的采訪資料。阮心悅這才想起來,昨晚她回家趕完資料,打印完畢之後,竟將它落在了書桌上,忘記帶走了。

阮心悅恨恨地拍了一記腦袋,不知如何是好。采訪資料下午三點前必須上交,而現在已經一點多。她此刻身在城西,菱湖苑在城東,往返恐怕要三小時以上,時間鐵定趕不及。

思來想去,她沒能想到別的好辦法,只好轉而麻煩葉則衡。

葉則衡公司離菱湖苑近,離電視臺也近,往返綽綽有餘。

阮心悅一手掏出手機,另一手夾了幾粒米飯送進嘴裏,幹嚼著。她往短信欄裏打了點字,卻又匆匆刪完,翻來覆去之後,冗長的好幾段話,最終變成了一個短小的句子。

“小叔,你現在有空嗎?”

阮心悅已經很多年沒有給葉則衡發過短信了,更或者說,這樣的習慣,在她讀大學之後,已經徹底摒棄了。失聰之後,她變得獨立又要強。她不再是曾經那個膽小又懦弱的小鎮姑娘,她已經不習慣依賴任何一個人,也不習慣麻煩任何一個人。

當然,其中也包括葉則衡。

短信回覆很快,沒一會,葉則衡就回了句:“怎麽了?”

簡單明了,是他的風格。

阮心悅猶豫了一會,在屏幕裏打出一行字:“有東西落在家裏了,現在不方便過去,想麻煩小叔你幫忙去拿一下。”

“什麽東西?”葉則衡又回。

阮心悅放下筷子,一門心思地埋頭在手機屏幕上,熟練地打下一行字:“是一份有關於楓山建設負責人的采訪資料,放在了你書桌靠右側的……”

她仔細回想著昨晚放置資料的方位,待疏離清楚思路,正打算繼續寫下去的時候。自身後,忽然有一雙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阮心悅條件反射地回過頭去。

背後,是一張青年男人的臉,輪廓方正。

見阮心悅背過身來,他上下打量了她好一會,才露出了一張驚訝無比的笑容:“餵,葉博然你怎麽會在這裏?!”

話剛說完,他又伸手去撩了一把阮心悅的馬尾辮,大笑道:“八年不見,你一個男人怎麽還留起了長發,搞得跟個藝術家似的。”

葉博然。

一個從發音到書寫,與阮心悅截然不同的名字。甚至,連性別都不同。

但此刻,阮心悅卻被認成了他。

阮心悅趕忙從隨身的包裏掏出紙筆,正想告訴他是他認錯人了。然而,還未來得及等她寫完,從青年男人身後忽然竄出來一名同樣穿著的男人,將他拉到身後,瞪了他一眼:“你鬼吼鬼叫什麽呢?這是亭城電視臺的女實習生,是個聾啞人,叫什麽阮心悅,亂叫什麽葉博然。”

青年男人仔細瞧了阮心悅一眼,似乎不服氣:“老陳,是你眼花了吧,我跟葉博然初中三年同學,哪可能認錯人。再說,葉博然你也是認識的,他跟你可是高中同學啊!”

“你高中出國,所以你不清楚,葉博然早在高一那年就死了。”被喚作老陳的男人掩住嘴巴,說得很輕。

“啊?什麽!”

“我待會跟你解釋。”老陳將青年男人扯遠了些,鞠了個半躬為青年的莽撞跟阮心悅道歉:“小姐真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阮心悅抿出一抹笑,又點點頭,示意無礙。

老陳和青年在竊竊私語中走開,同行的同事瞧見了青年撩阮心悅頭發的莽撞,過來安慰。阮心悅微微笑著,一一感謝,但笑著笑著,那笑容卻越來越僵,越來越窘澀。

回過神來,冷靜了好一會,阮心悅才忽然想起,自己還在和葉則衡短信通訊中。

掌心的手機,不知道何時被連續碰擦了,奇跡般地發了一堆亂碼出去。

與此同時,底下是葉則衡一連串的發問。

“怎麽了?”

“發生什麽事了?”

“為什麽不回覆?”

“阮阮你在哪裏?!!!”

通訊的最後的一條,阮心悅看見向來冷靜的葉則衡,竟在問好後頭附了好幾個感嘆號。透著屏幕,葉則衡焦急的心情已然表露無遺。

她是個失聰的人,聽不見電話鈴音,也接不了電話。唯一交流的方式,只有文字,幹癟的文字。

突然之間的斷線,外加亂碼的短信,確實會令關心她的人著急。不過還好,這世界上會為她著急的人並不多,擔心她的人也不會的,唯一能算上的,大概只有葉則衡一個。

這樣的關心,突如其來地,令阮心悅心頭一暖。

她劃開電子鎖屏,正想打下幾行字,向葉則衡報送平安。

然而,食指觸及屏幕,她卻怎麽樣都瞄不準字母拼音。

她這才發覺,她的手,是抖得。

抖得,像個在篩篩子。

阮心悅放在膝蓋上的隨身皮包,在無意間滑落下去,裏頭的東西散了一地。錢包橫在地上,暗扣已經崩了開來,露出了錢包裏頭的存照。

照片上,短發的少女與氣質清俊的青年並肩而立,百年古樹立在他們的後頭,漫長歲月就此定格。

好心的同事幫她一起將東西撿起,撿到錢包的那一刻,同事也瞧見了裏頭的照片,好奇地指著裏頭的短發少女,問她:“這是你以前?短發?”擔心阮心悅聽不懂,同事還手舞足蹈地形容了好一會。

阮心悅點點頭。

“很可愛,很像個假小子。”同事將身體往後仰了仰,仔細打量了阮心悅好久,才總結出:“不過你還是長發更好看一點。”

阮心悅抿唇,笑著笑著,卻又沈下了目光。

同事遞來錢包,阮心悅順手趕緊將錢包收好,慶幸同事沒能認出照片上的青年是葉則衡的同事,也慶幸同事沒再深究關於她短發的話題。

剛才被突然出現的青年那麽一扯,阮心悅的馬尾辮已然松了。她索性扯下皮筋,將頭發披了下來。蜷曲的長發已經接近及腰的長度,在阮心悅的愛護下,烏黑又富於光亮。

她張開五指,攏了攏自己的長發,在確定這是屬於她的長發時,心才稍稍定了些。

如果有人要問阮心悅此生最大的噩夢是什麽。

阮心悅一定會告訴他,不是失聰,不是被母親拋棄。

而是……短發。

短發、齊耳的男生短發,是阮心悅一生的噩夢。

時值正午,食堂的電視機裏,午間新聞主持人正以流暢且專業的播音腔,播報著新聞:“現在插播一條午間資訊。今日,知名企業家、政界泰鬥葉懷正老先生之女葉韻眉,於亭城創辦了一個全新的慈善基金會,用以資助西部山區貧困留守兒童。據悉,基金會以葉韻眉女士之子葉博然為名,取名為博然基金。”

“哐當”——

盛飯的不銹鋼碗在不經意間被阮心悅碰倒了,砸在地上,脆生生地響。

阮心悅趕忙蹲下身,用紙巾包起剩飯,一回回地往碗裏撈。偶爾擡頭的瞬間,她看見電視機上身著套裝的中年女人正朝著鏡頭微笑,容顏妍麗的臉上,笑容無懈可擊,天然的傲氣在她的一顰一笑中呈現。

新聞字幕還在不停更換,細讀著上頭的字眼,阮心悅幾乎能想象到,當主持人說起“葉”這個姓氏的時候,那股自然而然的敬意。

掌舵人葉懷正是政界泰鬥,教出了兩個兒女也是人間龍鳳。

大女兒葉韻眉在慈善界聲名鵲起,小兒子葉則衡在商界無往不勝。

然而,就是這樣顯赫的一個葉家,卻令阮心悅心生恐懼,恐懼到渾身戰栗。

很久以後,當新聞畫面終於結束,阮心悅心底那扇恐懼的大門也開始緩緩閉合。

待平靜之後,她才在短信欄裏打下一行字,語氣平和且生疏。之前那股被人關切的感覺,早已不覆存在,剩下的,只有敬而遠之的恐懼。

“沒事,就是不小心碰到了按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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