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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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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少年的眼瞳是一片淺淡的灰色, 巷子中沒有燈光,只有星點懸浮的鬼火映明他的臉。

他面色煞白,眼中倒影出一片雕敗之景, 宛若才從墓中爬出的死人。

他懷中還抱著那柄長劍, 回過身,神色冷淡的看向顏渺, 眼睛似乎被微弱的光亮映明一瞬,又迅速暗淡。

顏渺看著周遭飄蕩的鬼影, 眉頭微蹙。

且不論她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沈妄的心魔幻境, 沈妄的幻境中, 又緣何會有這樣多駭人的鬼魂?

如她在幻境中所見的記憶一樣, 這也是他曾親眼所見,親身所臨之景嗎?

見少年久久不言語, 顏渺朝他走近幾步。

她試探著開口:“沈妄?”

沈妄依舊只是看著她,像是在斟酌著詞句,好一會兒才應聲:“是你, 你為何在此?”

顏渺:……問得好, 她也想知道,為什麽她上一秒還以為能逃離幻境, 現在就跑到了這兒來。

按說心魔幻境是以人的執念與懼意凝聚而成,她與沈妄僅僅於前幾日在雲浮宗有過一面之緣, 他的幻境又怎麽會與她扯上關系?

更何況, 他手中有劍卻並不用來防身, 看起來也並不懼怕這些鬼魂。

“我從自己的幻境中走出後,不知為何到了你這裏。”

鬼魂飄蕩阻隔在二人中間, 顏渺停下腳步,“這是你曾來過的地方嗎?這是哪裏?是北地?”

沈妄避開她的問題, 反問:“你從來沒有去過北地嗎?”

顏渺搖頭:“自從來拜入雲浮宗後,我還從未到山下去看看,更別說是北地了。”

鬼魂在沈妄心口來來回回的穿過,顏渺看向他前襟的一片血漬:“你這道傷口是怎麽一回事?你就任這些鬼魂這樣繞在你身邊,沒關系的嗎?”

沈妄將劍拎在手中,擡手撫上心口,掌心也黏上血跡。

他恍若不覺,道:“幻境中的障眼法罷了,左右不是真的。”

巷側的鬼火一跳,巷子中本便微弱的光又暗淡了些。

顏渺:“你既知道這都是假的,看起來你也並不懼怕他們,為何卻遲遲沒有走出幻境?”

還把她也拽了過來。

沈妄:“我……不知道。”

他不知為何。

長巷幽深,昏暗,死寂,他曾在這處熟悉的地方待過許久,久到他不知年歲,不知外界,但他卻清楚,外面未必會比這裏更好。

甚至在他心中,這些飄來蕩去的鬼魂,這道巷子,是唯一能給他足夠安全感的地方。

他不懼怕這裏,亦不怕這幻境中所謂的心魔。他可以不在乎他們,與他們平和相處,卻永遠無法從這片黑暗中找到破除幻境的辦法。

他不清楚他的執念與懼念是什麽。

“行吧,左右也出不去這裏,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顏渺觀察著四周,隨手敲一敲巷側的石墻。

“救我……”

一道微弱的聲音忽而自石墻中傳出。

顏渺瞳孔微縮,再次輕敲石墻。

細微的劈啪聲響起,長巷側驟然燃起燭火。

燭火密集,熒熒映亮血跡斑駁的石墻,磚石自顏渺敲擊過的那處綻開細細密密的裂紋。

裂紋向外蔓延,顏渺下意識退後,將沈妄護在身後。

石屑簌簌落下,石墻一寸寸破碎,綻作虛空中的細小微塵。

墻內的場景漸漸清晰起來。

塵泥和鮮血染在男孩的衣袍上,鮮血緩慢浸透他心口處的衣衫,將他的前襟染作一片鮮紅色。

為了躲避縈繞在周身,不停飄蕩剮蹭,企圖侵入他靈識的鬼魂,他將身體蜷作一小團,雙臂緊緊抱住身體。

立在他身前的背影穿著一身風潯州的衣袍,那衣衫上也同染了血,連風伯獸的繡紋都被覆蓋住了,叫人看不大明晰。

男孩瑟縮在墻角,微擡的睫羽輕輕顫動,雙眼中盡是渴求。

昏黃的燭火跳動在他的眼瞳中,他仰頭看向那個人。

他說:“救我……求你……救救我。”

那是年幼時候的沈妄。

他拼盡全力,卻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他一聲聲懇求,呼救聲最終被淹沒在一片嗚咽聲裏。

那道背影從始至終都只是立在原地,不為所動。

顏渺眼睫微斂。

她似乎猜到了沈妄想要什麽。

正當她想上前一步走入墻內,鬼魂從側撲來。

顏渺反手拉過沈妄的手臂帶他躲過,而後又意識到這裏只是幻境,這些鬼魂本不足為懼。

可就在二人躲過鬼魂的下一瞬,石墻重新豎起,墻中景象盡數消失,周側鬼魂聚集,直朝二人襲來。

眼下情狀與方才大有不同,顏渺心覺不對,指尖下意識聚起靈力,擋住襲來的厲鬼。

幻境中能使用的靈力受限,修為薄弱的小弟子更是連靈力都難以用出,但此時卻不知為何,顏渺的指尖竟發出瑩瑩的光亮,靈力一夕之間遮罩在二人周身。

厲鬼撞擊在結界上,將脆弱的結界撞出道道裂紋。

顏渺這才意識到,眼下這些厲鬼,不再是如方才那般虛幻的鬼影,而是真的會傷人的厲鬼.

顏渺撐住結界,眉頭微蹙。

進入幻境的一瞬,幻境所能捕捉到的人的心魔就再不會發生變化,厲鬼忽而具象化,也就是說,沈妄的心魔與這些厲鬼沒有丁點兒的關系。

或許真如她所想的那樣,她來到這裏並不是偶然……沈妄至始至終,都只想有人能在那片黑暗中出現,能陪在他身邊,能在深淵之中,拉他一把。

他只是想有人能救救他,而如今這個人,是她。

越來越多的厲鬼聚集過來,撞向結界。

在雲浮宗的時候,顏渺敬仰千瑜,亦見她在論劍臺上的風姿,於是也鉚足幹勁修習劍法,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和千瑜一樣的人。

但一心撲在習劍上的結果就是,她如今對諸如結界或是靈力化形一類的術法修習不足,更因修為薄弱,靈力遠不夠她在此揮霍。

結界被青臉獠牙的厲鬼撞出幾道裂痕,顏渺的呼吸因靈力消耗有些急促,心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她垂眸想了一下。

心隨念動,結界被厲鬼撞破的一瞬,顏渺掌心的靈力驟然化作一柄長劍,狠狠刺向襲來的厲鬼。

厲鬼被打散,而後更加兇猛的襲來,顏渺控制著手中長劍,一劍一劍的,將襲來的厲鬼劈作煙塵。

“沈妄,跑!”

她沒有半分猶豫,拉過沈妄的手臂,拽著人朝長巷外跑去。

踏出長巷,眼前是一道望不見盡頭的長街。

長街兩側不燃燈火,抽去燭芯的紗燈掛在檐上,破碎的燈紙垂下來,飄飄蕩蕩,像是一顆顆吊死的頭顱。

顏渺本以為巷子外會安全許多,然而長街上,卻是更多飄蕩而來的厲鬼。

被她攥緊的那只手腕微微顫抖。

顏渺松開手,回身看他。

沈妄的胸腔處的衣衫被更多的鮮血浸透了,他微微欠身,以長劍撐地,手掌覆在胸口,指縫中流出更多的鮮血來。

“沈妄?”

顏渺的神色有些慌張。

怎麽會這樣?

這裏不是幻境嗎?

難道這也是沈妄心魔中的一部分嗎?

厲鬼驟然襲來,顏渺再次運起靈力,將襲來的厲鬼打散作煙塵。

“沈妄?你怎麽樣?”

沈妄卻像是聽不到她的呼喚,只小聲喃喃著:“不要……不要,我不要出去,不要到那裏去……”

顏渺擡手輕撫他的額頭,繼續試探著喚他:“沈妄?”

沈妄擡起頭來看她,神色帶著些迷茫:“你是來救我的嗎?”

見他終於應聲,顏渺忙點頭:“是,沈妄,我是來救你的。”

沈妄皺眉:“你沒有騙我嗎?你不會騙我嗎?”

他睫羽被夜霧染濕了,眼睛也有些濕漉漉的,清澈映照出她的影子。

像是流浪許久,無家可歸的幼獸。

顏渺沒忍住,揉一下他柔軟的額發:“我騙你做什麽?”

沈妄仍不算相信,執拗問她:“那你為何救我?”

顏渺來不及回答,擡手擊碎再次襲來的厲鬼。

與方才不同的是,這次厲鬼的力量似乎變弱了許多。

顏渺咬咬牙;“哪兒有那麽多為什麽?我們同被困在這幻境中,現在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自然要患難與共,一同離開這幻境。”

沈妄沒說話。

厲鬼的力量更弱了,幾乎觸之即碎,顏渺意識到什麽,定下心神,繼續問他:“你不願相信我,對嗎?”

沈妄依舊不回答,只是直勾勾的盯著她瞧。

顏渺輕皺眉頭。

她並非是因不被信任而感到冒犯或沮喪,只是有些好奇,沈妄當初在北地究竟經歷過什麽,如今才會變得如此警惕,丁點兒也不敢對人交付信任。

明明他的年歲比她還要小些,還只是半大個孩子。

顏渺想了一下,索性收回手,認真道:“沈妄,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傘借給你後還未取回,那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柄傘,我一直等著你還給我。”

“所以我一定會帶你走出這道幻境,你要信我,我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

厲鬼再次襲來,正當顏渺想擡手攔下時,鬼魂自行散去了。

鬼魂消散的一瞬,沈妄的神色也逐漸清醒過來。

他眨眨眼:“抱歉……我方才是不是……”

“不必抱歉,這幻境中發生什麽都不奇怪,你方才大概是被心念控制了。”

顏渺搖頭,話語中沒有半分責怪的意思,“所以你現在願意跟我走了?”

心口的血跡也一同消失,沈妄匆忙跟上她的腳步:“那柄傘,我會還給你的。”

屋檐下亮起一盞紗燈。

燈紙飄蕩,裸露的燈芯照亮方寸之地,幻境中的厲鬼已全然消失不見。

顏渺掌心溢出的靈力在光亮下飄動,她指節微攏,靈力猛然擊向天幕。

幻境發出轟然一聲巨響。

天地迸裂,盡數化作虛幻的殘片,漆黑的天幕蔓延開蛛網般的裂痕.

沈妄的心魔幻境,已經破除了。

幻境破碎,他們卻未能如願回到南嶺墟的後山,腳下是嶙峋生長出的礁石,眼前寬廣,是一方無垠的海域。

海水赤紅,交織翻湧,一簇簇拍打在礁石上。

顏渺眉頭緊皺。

本以為逃離沈妄的心魔幻境後,二人便能回到南嶺墟的後山,如今看來,是她想的太容易了些。

海水沖刷著腳下礁石,迸濺出鮮紅的水花,沈妄並行至她身側,輕聲道:“這是,無念海?”

顏渺側首看他:“你來過這裏?”

沈妄搖頭:“只是在書本上看過,可這幻境中怎麽會有無念海?”

顏渺猜測道:“莫不是我們又闖入了別人的幻境?”

“無念海地處中洲東南端,在數十年前就已幹枯,如今那處海域該已經變作了幹涸的礁石群才對。”

沈妄皺眉,“若是旁人的幻境,與我們同進入到幻境中的弟子,年歲最長也不過十六七歲,怎可能有人見過尚未幹涸的無念海?”

聽他這樣說,顏渺也覺得不對:“如果是這樣,如果這是幾十年前的海域,會不會是幾十年前進入幻境的人留下的?”

話一出口,顏渺自己都覺得是無妄猜測。

若真的是幾十年前進入幻境的人留下這片海,那個人該在幻境中行走了多少年,以至於這幻境如今還未消散?

正說著話,眼前的海水忽而波動,赤紅色的波濤翻卷起一片血腥味。

海浪席卷而來,拍落在礁石上的浪花濺起水珠,滴落在顏渺的手背。

手背上的皮膚一陣灼痛,顏渺下意識退後一步。

“怎麽了?”

沈妄十分敏銳的觀察到她的動作,垂眸看向她被海水灼燒過,皮肉翻卷起的手背,“這海水……有問題?”

顏渺擡手用靈力撫下那道傷痕,眉頭不解。

這裏很不對勁。

按說南嶺墟布下的這處心魔幻境,只是作為給心法入門的弟子直面恐懼與執念,消除心魔所用,可眼下這片望不到盡頭的,存在於數十年前,甚至可以以海水傷人皮肉的海域,明顯不該在他們這些小弟子應對的範疇以內。

顏渺:“沈妄,你有沒有想過,這片幻境不對勁。或許……是被人篡改過了?”

沈妄:“篡改?”

“這幻境本是給我們消除阻礙所用,可眼下這樣的光景,顯然與幻境存在的初衷分離不沾。現如今你我的幻境都破除了,卻不知為何來到了這裏,若這裏真的是別人的心魔幻境,我們連幻境的主人都不知是誰,又該如何找到破解之法?”

顏渺解釋過,看向陷入沈思的沈妄,“你在想什麽?”

沈妄:“我在想,這幻境是不是沖著我來的,你被帶到我的幻境,又跟著我來到這裏……”

顏渺輕聲笑,順手揉一把他垂下的腦袋:“別想那麽多,要是這樣說,還是我帶你來到這兒的呢?”

沈妄擡手撫過她掌心覆蓋過的地方,眼睫忽而斂了斂:“或許……我們可以多找些人來。”

顏渺看著翻卷的海浪,明白了他所言話語:“前來修習的,只是各宗門中未修習過心法的小弟子,外面的印陣必定有人守著,如果我們將旁的弟子也拉來這裏……”

“如果所有人都被困這處幻境中久久不出,被困者涉及多個宗門,外面的人大概不敢繼續坐視不管”

沈妄點點頭。

“方才我用靈力觸及過你的幻境邊緣,想必此法放在這裏也能一試。”

顏渺掃視一周,輕聲嘆氣,“只是這海域太寬廣,不知能融幾人的幻境進來……而且攪亂別人的幻境,會不會有些不大好?”

沈妄眨眨眼,有些疑惑:“不好在……哪裏?”

“你我的幻境尚是些回憶與懼念,我闖入你的幻境又是意外,雖然那些記憶稱不上是什麽好東西,卻還算能入眼。”

顏渺看著他,解釋道,“但萬一我們在外隨意打破別人的幻境,那人的執念是幼時吃了師長一頓竹條炒肉,亦或是因在廟會上沒買到糖糕嚎啕大哭涕淚橫流之類的……他們出去之後不會殺我們滅口吧?”

沈妄很認真想了一下她說的話:“如果是我,大概不會。”

顏渺看他一眼:“……”

她伸著手臂舒展一下筋骨,掌中燃起靈力:“那便這樣吧。”

沈妄向前一步,與她站在一處。

他沒有說話,掌心同湧出靈力,與顏渺掌心揮出的靈力交纏在一起。

顏渺側眼看他,輕聲笑笑,也沒有言語。

二人雖前兩日還在雲浮宗大動幹戈,此時的默契卻連話語也無需多言。

兩股靈力纏繞成一道,所過之處帶起猩紅色的水浪,海面激蕩著泛起細碎的血沫,迸濺在礁石上的水花擊出更大的水霧。

靈力攜風帶霧,自海面掃過,蔓延至曠遠的天際。

結界破裂的聲音交替響起,是幻境分疊打碎的聲響。

腳下的光景迅速變換著,滿是霧霭的山林,層疊泛出血光的印陣,蜿蜒流淌的溪水……蠱蟲,鬼魂,殘肢敗骸……竟還有高達千尺的樓閣搖搖欲墜,大概是某個懼怕登高之人的幻境。

幻境混攪在一起,盡數湧向無念海域,堆疊成一派亂象。

一道人影極快自虛空中竄至顏渺身後,拽住她的衣袖。

“救救救救救救我——”

顏渺被拽的一踉蹌,腳下險些一滑,沈妄忙伸手扶住她肩背。

自幻境沖出的厲鬼襲來,顏渺下意識擡手作擋。

可還不等她揮出靈力,本躲在她身後的少女卻擡手一拍,一巴掌下去,頃刻將那厲鬼拍成一道煙塵。

顏渺回過頭。

少女穿著一身霽色的衣袍,腕間帶著一雙纏花銀鐲,柔順如綢緞一般的長發只用發帶束在身後。

顏渺並未在思虔閣見過她。

她這副打扮,也顯然不是刀修亦或是劍修宗門的弟子。

旁側的沈妄更先一步開口,問她道:“我們從未在思虔閣見過你,你不是前來修習心法的弟子,你是誰?”

少女松開顏渺的衣袖,擡起一雙流轉生輝的眼:“我,我名元織。”

顏渺想了一下。

姓氏是元,又這樣的打扮,八成是藥宗的人。

於是她開口問少女:“你是藥宗弟子?可我記得藥宗弟子不修靈骨,也無需來此修習心法,你是如何到這幻境中來的?”

“我不是,我本不是要來這裏的。”

元織似乎有些怕生,小聲應答道:“我本是奉師尊之命,替他到南嶺墟醫治周小少主,誰知出門時忘帶了一味藥草作藥引。”

周家有三位少主,周老宗主的長女周望舒,二子周禮,還有幼子周讓。

周望舒與千瑜交好,顏渺早在舟山見過她,方才又見過了周禮,只剩傳言中那個身有沈屙的周讓還未得見,想來元織所言的周小少主,便是周讓了。

顏渺點點頭,又聽元織繼續道:“藥谷路遠,來不及回去取了,我想著這後山定會有,便一路尋到此,可卻忽而卷進了這道幻境中——啊啊啊啊——蟲子啊啊啊!”

本柔聲細語的小姑娘發出幾乎全力的一聲喊叫,揪住顏渺的衣襟,直朝她的身後躲去。

顏渺的耳膜被這一聲力道十足的尖叫震得忽扇一下,忙擡手揮去眼前的小蟲。

“已經沒有了,元織……你快要把我的衣衫扯壞了。”

她再看向元織,“你們藥谷成日侍弄草藥,你這樣害怕這些小蟲,難道沒有過以蟲入藥的時候嗎?”

“師尊他們才以蟲入藥,我從來都只用藥草的。”

元織重新自她身後探出腦袋,“等等,為什麽幻境破除後我會出現在這裏?這裏是哪裏?你們又是誰?”

“他名沈妄,我名顏渺,是前來南嶺墟修習心法的弟子”

顏渺看一眼抱著劍在一旁走神的沈妄,替他答了話,“很不幸,這裏是另一道幻境。”

“嗚嗚嗚嗚——”

話音才落,另一道身影飆著淚水狂奔而來。

淩雨時梨花帶雨的撲在顏渺身前:“渺渺,嗚嗚,你怎麽在這裏?”

顏渺看著她哭花的臉,擡起衣袖為她擦眼淚:“淩寒,你怎麽哭成這樣,是看見什麽了?”

“沒什麽,只是一段記憶而已,你不用管我,嗚嗚。”

淩雨時已是滿臉淚水,也不回答,只是抽抽搭搭的看一眼顏渺,再看向她身旁游離在外的沈妄,“你們兩個看見什麽了?為什麽一點反應也沒有?”

顏渺看一眼沈妄,再次替他一並回答:“也沒有什麽,都是一些記憶。”

淩雨時又看向元織:“你又是誰?”

“我名……”

元織才要回答,冷不防一只小蟲再飛過來。

“蟲,蟲子啊啊啊……”

淩雨時大概還未從幻境中緩過神來,被她這一聲喊驚到,眼淚不受控制的又一次流出來:“嗚嗚,渺渺……”

一片嗚啊聲中,滿臉冷靜的周禮自另一道幻境中走出,在近處的礁石上站定。

海域重歸平靜。

顏渺環顧四周,看一眼沈妄:“沒有更多幻境了。”

看來能在幻境中尋到的,只有這幾個人了。

沈妄點點頭。

顏渺又看向身旁的幾人:“幻境被人動過手腳,我們需得在這片海域尋到出去的路。”

淩雨時已緩過神色,才看向赤色的海水:“這,這這這是哪裏?為何這海水會是這樣的顏色,真的不是血嗎?”

周禮在旁答話:“大概是,無念海。”

顏渺:“你也知道這裏?”

周禮點點頭,看向她,話語溫吞的解釋:“我只略略聽過些許,算不得知道。這是無念海在數十年前的樣子,我聽長姐說起過這片海域。”

“無念海中藏著一只食夢魘,記載中的食夢魘靠吞噬人的夢境為生,但此間海域的魘獸會將人拖入無念海中,吞食人的靈識,令人永久沈睡在此地。”

話音才落,像是為了驗證周禮的話未曾作假,海中再次泛起猩紅色的波濤,翻湧的海浪中,一只長有九尺,通體赤黑的妖獸緩緩自海底浮現出來。

魘獸浮現,周遭泛起團團的黑霧,其間夾雜著海水與鮮血交織的腥鹹氣味。

顏渺皺眉,下意識擡手,將幾人攔在身後。

沈妄看向那只魘獸,冷靜道:“這只魘獸的身上,被人動了手腳。”

周禮點頭,讚同道:“它的身上,有被人註入過戾氣的痕跡。”

顏渺側眼看向周禮,徑直問道:“周禮,這幻境是你們周家所制,你可能想到是何人動了手腳?”

“我雖生於南嶺墟,但本門弟子在修習符文篆術前便已修習過心法,故而無需進入這道幻境,我只是為與諸位同修心法才會一同進入這裏,也是第一次前來此地。”

周禮皺眉,解釋之餘面露歉意,“不過這處幻境實屬古怪,不知是何處出了紕漏。等到出去之後,我會向長姐說明此事,讓她前來探查,修繕這處幻境。”

“今日之事實在抱歉,讓諸位受驚了,是既明招待不周之過。”

顏渺:“啊……我沒有說要責怪你的意思。”

周禮搖搖頭:“南嶺墟的幻境出了問題,便也同是我的待客不周之處,實在抱歉。”

顏渺:“……”

周禮正在一旁抱歉,海面再次掀起巨浪。

巨浪滔天,海水飛濺,周禮擡手結印,禦起符印,作一道印陣護在幾人周側。

顏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即使被困此地,我們也要先解決它才是。”

淩雨時:“我同意,我們不能一直耗在此地,周禮的符印總有用完的一天。”

周禮“啊”了一聲:“其實是用不完的,我可費些時間布下結界,讓結界紮根在此。只要我的靈識不滅,這印陣便也不會消亡。”

淩雨時:“……謝謝,但我不太想一直留這兒誒。”

礁石發出震顫,幾人搖動一下身形,重新立穩。

顏渺看向印陣外激蕩不休的海水,與橫撞向結界的魘獸。

她轉身,又看向身側四人:“周禮,你是南嶺墟人,可能用印陣束縛這魘獸?”

周禮點頭:“以我一人之力布下縛妖陣需得半刻鐘時間,但眼下……”

他看向魘獸。

“眼下你只管布陣,由我們來拖延這半刻鐘。”

顏渺接過話茬,指向東北方的礁石“淩寒,我去引開魘獸,你在那座礁石上接應我,周禮留在這裏布陣,沈妄……”

她看向一行人中年歲最小的少年,與他的目光交匯一處,朝他伸出手:“借劍一用。”

沈妄的目光有些不甘心,還是將手中長劍遞過去:“我也可以與你們一同引開魘獸。”

顏渺接他的長劍在手,朝他笑了笑:“你留在此地,周禮布陣,元織是醫修,還都需你在此相護。”

話音落,她轉身看向淩雨時:“淩寒,你刀呢?”

淩雨時自儲物戒中抽出一柄長刀:“哦哦哦哦哦,我刀在這兒呢。”

劍刃發出錚然一聲嗡鳴,顏渺將劍鞘回丟給沈妄,踏過腳下礁石,縱身而起:“周禮,布陣。”

陣法在海面凝結,萬千道符文緩緩蔓延開,與此同時,顏渺手中長劍於一片猩紅之中綻出流光,劍刃掃落翻飛的水浪,蕩平障眼的浮沫,直朝正向礁石沖撞的魘獸刺去。

魘獸身軀一轉,身形動搖激蕩起的水汽好似一道觸之即溶的長刃,襲向顏渺。

劍意破開長刃,顏渺裸露在外的皮肉不可避免的濺上些水珠。

她的腕間頰側被水珠侵蝕,翻卷開道道血痕,手中長劍毫不猶豫的旋出紛繁的劍花。

魘獸的身軀背向東北側的礁石,淩雨時手持長刀騰空而起,刀光灼灼,向那魘獸劈去。

刀意狠戾,勢如破竹,直砍入那魘獸的頸側。

可長刀所切之處卻未見血跡,反而滲出團團赤黑的煙霧,鋪灑在海面上。

天際暗淡,水天共色,那魘獸頸側雖未流血,卻顯然留下痛意,海浪轉朝淩雨時拍來。

水珠如四散的煙霧無孔不入,顏渺踏過礁石,借力而起,旋繞至魘獸身側,一手拉過淩雨時。

二人避開襲來的水霧,一同落至遠處的礁石之上。

淩雨時不住喘息,看著她:“渺渺,你的手……”

顏渺垂首看去,這才發現,方才於水霧之中,她的手被海水侵蝕多次,此時早已滿布血痕。

鮮血留下,順著劍柄滑落至劍刃,她朝淩雨時搖搖頭,示意她無需多言。

水中印陣已然成了半數。

見魘獸再次朝沈妄三人所在的礁石而去,顏渺直起身,看向淩雨時:“淩寒。”

淩雨時點點頭。

衣擺獵動,兩道身影再次騰空而起,朝那魘獸襲去。

隨著劍刃飛揚而落下的,除了懸浮在空中的水珠,魘獸被砍傷流出的煙霧,還有自顏渺身上黏連落下的,屬於她的血。

顏渺劍招如舊淩厲,好似身上所傷非她皮肉一般,手中長劍抖也不抖,與那魘獸纏鬥一處。

“顏渺!”

一片猩紅色中,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顏渺分神一瞬,身形向後掠去,正巧躲過魘獸襲來的一道血浪。

沈妄的傳音入耳:“魘獸右肋側三寸,該有一道被人從外打入的魔髓。”

顏渺記下他所言。

她沒有猶豫,亦沒有更多的疑問,再次橫劍在前。

衣襟獵獵,劍意環繞,顏渺周身血氣湧動而起,也不顧灼人血肉的水汽,長劍破空,直刺向沈妄所言之處。

與此同時,道道金光拔地而起,縛妖陣陡然降下。

魘獸被縛陣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身上魔氣一息褪下,赤黑的霧氣順著劍刃纏繞,直襲向顏渺。

沈妄的聲音再次傳入耳中:“顏渺!扔劍!”

顏渺猶豫了一瞬,長劍脫手,頃刻被魔氣攪碎,一夕之間化作齏粉。

海水瞬間枯竭,繼而極速下退,露出一道如深淵一般的鴻溝。

一道靈力擊向石巖,顏渺借著靈力帶出的力道站定在身後的礁石上。

她握劍的右手還在顫抖,一時之間喘息難平,因靈力消耗過甚,體內的靈脈近乎瘋了一般的躍動不休,幾欲枯竭。

她看向不遠處礁石上,正欲朝自己而來的淩雨時和沈妄,仰起頭,朝他們綻出一個笑。

間隔太遠,她傳音給幾人:“怎麽樣,我方才是不是很厲害?”

沈妄微不可查的“嗯”了一聲。

顏渺捕捉到他的聲音:“是吧,我就知道我很厲害,不過你怎麽知道他的右肋側有一道魔髓?”

“厲害厲害。”

淩雨時在旁插話:“祖宗啊,你可快些回來,也好讓這個小醫修給你瞧瞧。”

顏渺停下傳音,運轉周身靜脈,平覆著喘息。

體內所能調用的靈力已不足以將她身上的傷處修覆如初,於是她擡一擡手腕,抹去留在表面上的血痕。

好像看不見血痕,那些傷處就不會再發出痛楚一般。

顏渺掩好血痕,朝幾人所在的方向邁開腳步。

腳下礁石卻忽而震顫。

礁石碎裂,石塊滾落,顏渺驟然跌落下來。

意識模糊之前,最後所見的,是淩空朝她奔來的,沈妄的身影。

而後是不停的下墜。

直到她墜落到最深處,墜落到一片黑暗中。

“怎麽樣,渺渺她怎麽樣了?”

“放心,已沒什麽大礙,只是靈力消耗過多,靈脈波動急促,需得平覆些時日。”

“周扶儀,你不該給我們一個交待嗎?我們只是前來南嶺墟修習心法,那幻境卻傷了渺渺,亦險些讓我們葬身其中?!”

“雨時師妹,還請消氣,不可如此不敬掌教。”

“我管她是誰?周禮你起開!少在那裏給我裝好人!別攔我!”

耳畔一片嘈雜聲響,黑影綽約,交替在眼前閃動,身畔浮動起落,盡是苦澀的草藥氣味。

少年冷淡的聲音響起:“周掌教,我已將此事傳信給雲浮宗,你們現在不解釋,也總要給雲浮宗一個解釋。”

嘈雜聲響消失了,往來匆匆的影子也消失了,眼前似乎閃過微弱的一點光,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很輕,有些低低的。

“師姐……”

顏渺的神志清醒幾分,迷迷糊糊睜開眼。

視線模糊著,顏渺眨一眨眼,熟稔的摸出一枚糖丸塞進口中。

眼前的光景漸漸明晰起來。

夕陽將散,自小窗投斜進來,將飄蕩的簾帳染成一片璀璨的暖金色。光線照落在床畔人的發上,流淌下溶溶一圈淺淡的光影。

低伏在床畔的青年正安靜合著眼,睫羽微顫,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他的手挨在她的手旁,腕上還橫亙著一道未愈合的血口,修長的指貼在她衣畔,輕輕勾住她的衣袖。

那道血口乍眼,顏渺皺一皺眉,卻想不出它的來歷。

如今憑借沈妄的能耐,旁人連近他的身都非易事,難道是在石窟的時候,她失手傷到的?

顏渺想了一下,實在想不通,索性放棄。

她側過身,將衣袖從他的手中抽出,勾一勾他的指節。

正欲抽手起身,手指卻被勾緊了。

沈妄擡起眼簾,神色還有些迷糊,軟著聲喚她:“師姐……”

可勾住她手指的力道卻絲毫不軟,不準她抽回手。

顏渺被他這一聲喚得心軟,撓撓他的手心:“我想坐一會兒。”

沈妄這才松開她的手,取了軟墊來,小心翼翼扶她坐起。

躺在床上時不覺,這一動,顏渺只覺得胸腔處的疼散發到五臟六腑,每一道經脈都在叫囂著痛楚。

才靠在軟墊上,便聽沈妄問她:“師姐,你如今感覺怎麽樣?還很疼是不是?”

顏渺咬咬牙忍下,搖頭道:“小傷,算不得什麽。”

沈妄的的呼吸亂了一瞬:“師姐用過融靈引,那石窟中戾氣深重,我帶師姐回來藥谷的時候,師姐體內的經脈幾乎都亂作一團,更別說那融靈引的反噬……”

顏渺擡手扯一扯他的衣袖:“好了,真的不疼,怎麽你的面色又看起來這樣差,好像傷的反倒是你一樣?”

沈妄沒應答,放回她的手,又替她拉過掉落的被子:“師姐坐一會兒,我先去找元織來。”

顏渺再次擡手拽他,蒼白的唇瓣開合:“我睡了多久了?”

沈妄:“七日。”

顏渺提早做好了面對時間的準備,也沒多大驚訝,點點頭:“沈妄,在石窟中我可有同你說……”

“師姐是問我沐長則的事嗎?”

沈妄蹲下身來,應答她,“我按照師姐所說的,將他帶此處,元織已將他鎖在藥谷後山的石囚,這幾日我們也曾問過他關於靈骨一時,可他卻矢口否認。”

顏渺眼睫微斂。

沈妄以為她還在為此事牽掛,咬咬牙,繼續道:“師姐不必掛心,既然現在已經捉到了他,審問出結果只是時間問題,此事交給我們,師姐這幾日好好養傷就是。”

顏渺搖搖頭:“我想親自去一趟。”

沈妄:“那等元織來替師姐瞧過,我陪師姐一同去。”

顏渺再搖搖頭:“我眼下便要去。”

沈妄蹲身在她床畔,聲音再一次軟下來:“可是師姐……”

夕照的光映入他的眼中,沈妄仰起頭看她,眼中是小心翼翼的央求。

顏渺沒忍住擡手揉一揉他的頭發:“那你陪我,現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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