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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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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年似乎已在山中行了許久,衣袂上染著些微水汽,衣擺無風自動,腰間的紅絲絳順著風融進他的衣角。

除卻腰間的紅絲絳,他身上皆是素凈顏色,眉目卻在此間被襯得多了幾分昳麗。

他自臨著熹微的朝陽站在那裏,眼瞳漆黑而沈靜,光線照不進分毫。

不同於昨日深夜時在朱崖城的匆匆一瞥,顏渺終於看清楚了他。

她就那樣看著他。

於是她還能記起,沈妄尚是少年的時候,身穿著風潯州煙青色的宗門袍服,頂著那張漂亮的臉,站在一眾弟子前方的模樣。

宗門弟子三千,她總是能第一時間尋到那張臉。

少年立在那裏,高束成馬尾的長發微蕩,發帶落在前襟,覆在袍服一側的風伯獸繡紋上。

那年的宗門會晤以淩泉宗為地,師長皆聚在聆泉山。

沈妄作為風潯州的小少主帶領弟子前去觀瞻,顏渺本事想借機偷個懶,卻被師姐千長寧臨時抓到前面,替她規整雲浮宗弟子的隊列。

他們的身後是列成排隊的宗門弟子,前方隔著的,是偌大一方石臺。

石臺名為玉鸞,以寒泉玉雕制,夕陽照落在上面,折出清淺一層浮金色。

顏渺才聽弟子報過千長寧下落,知她又是跑去找故友敘舊,再擡眼,冷不防撞進少年的眼睛裏。

少年衣袂翻卷,正立在石臺的另一側,目光一瞬不眨的望向她。

顏渺對上他的目光,眼睫微顫。

斜陽西沈,天色由明變暗,他們就隔著那道由光鑄造而成的影,遙遙相望。

顏渺沈下一口氣,雙腳不自覺向後退了退。

光線被人影遮過大半片,顏渺這才發覺,原來沈妄已經長得這樣高了。

薄劍收回鞘中,沈妄面向周禮,將人擋在身後。

“這,這莫不就是那個沈,沈……”

“師妹,這不就是你們風潯州的那個……”

“怕什麽,有周宗主在此。”

認出來人,弟子中發出一陣竊竊。

五年前,南嶺墟少主周既明於疇昔山設陣擒拿魔修顏渺,鏡虛陣初得大成。

四年前,周既明任南嶺墟宗主,一手符篆之術更勝往日舊主,現下有他坐鎮,眾弟子不至慌亂。

即使這樣,也沒人敢將青年的名字宣之於口。

對面的人畢竟是沈妄,那個修魔後連父親都不放過,兩年前因一夕對立,直將老宗主頭顱斬落的沈妄。

思及此,眾人噤聲,不約而同朝後退了一步。

倒是那個在茶攤時津津有味聽書的小弟子仰起臉,弱弱的朝沈妄喚了一聲:“沈,沈師兄……”

賀勉懷黑著臉瞪他一眼。

一眾弟子中,齊慕晚與賀勉懷修為最為深厚,持劍在前,將小弟子們擋在身後。

周禮面色沈靜,靈力威壓中,他眼下的傷口再次迸開,鮮血順著臉頰殷殷淌下去。

血流過脖頸,又淌入領口。

周禮擡手輕撫過,指尖有些顫抖。

他未能將傷口撫合,只擦去了周側的血跡。

沈妄在劍意中註入了靈力,傷口一時半會兒不會愈合了。

血源源不斷的往下淌,周禮無奈,只得捏了個凝血的符印,勉強將血凝在頰側。

他面朝向沈妄,話語依舊不慍不火:“別來無恙,沈妄,不想這麽快就又見面了。”

沈妄沒應聲,轉頭看向身後,眸光微變。

可就在他伸出手,指尖堪堪觸碰到顏渺的衣角時,一道符印再次襲來。

顏渺的面上沒了鬥笠,下意識掩面,將頭向後轉去。

註意到她的動作,沈妄本探出的手收了回來。

符印並無攻擊的意圖,是一道解印訣,眼見著將要破除顏渺身上的換形術。

可符印近身,再一次被沈妄擊碎了。

染著血腥氣息的霧自沈妄身側湧起。

顏渺脊骨發寒,身上的大小傷處止不住的顯出痛楚。

修魔之人的髓珠中含有戾氣,故不生靈骨,無法用靈骨中的靈氣與刀劍結契。

修魔之人亦不修心法,精進修為可謂一日千丈,卻極易為戾氣所控。

霧氣四起,顏渺終於在沈妄的身上感受到修魔之人的氣息。

周禮眼上的黑練輕動。

“沈妄,此人以你之名引我來此,一舉一動皆是可疑。”

他語氣和緩,將樁樁件件列得清明,“他用了南嶺墟的符紋篆術,還說與我南嶺墟弟子是道侶,你不想知道……”

沈妄開口打斷:“不想。”

嗓音冷淡至極,幾乎能將人凍穿。

顏渺:?

道侶是道侶,她可沒說過與南嶺墟弟子是道侶。

南嶺墟弟子主修符文篆術,對心法要求極為苛刻,故而宗門內繁文縟節頗多。

就南嶺墟人那般恪守規矩的模樣,一個個都與周禮的性子相差無幾,皆是規行矩止,抱令守律。

在宗門時顏渺曾言,這輩子就是清心寡欲斷絕情愛,也絕不會找南嶺墟的小古板做道侶。

可她這會兒無意解釋什麽。

沈妄不想知道最好。

周禮面無波動,繼續溫言相勸:“沈妄,你未動過南嶺墟的人,南嶺墟亦從未想要針對於你。此人古怪,你既不想知道,便將此人交於我,讓我帶他回南嶺墟一問究竟。”

沈妄看著他,聲音叫人辨不出喜怒:“周宗主好意,可我偏要放了他,你若想拿人,盡可一試。”

話音落,他周身靈力湧動,四散開來,席卷過一眾弟子。

賀勉懷與齊慕晚持劍作擋,身後幾名修為尚淺的弟子已難抵靈力壓迫,咳出血來。

殺意旋繞,周禮左手的指骨微顫,結一道符印為弟子作擋。

眼下以符印凝血的那道傷口覆又崩裂開,傷口較原時候更深了些,一時間血流如註。

血珠自臉頰淌落下來,像是眼中流出的淚。

血淚難止,淡淡的血腥氣彌散在風中。

顏渺輕皺眉頭。

眼下這種情狀非她能插手,二人劍拔弩張之際,傳音蠱的聲音忽而在耳邊響起。

小蟲道:“顏渺,有件事不對。”

顏渺微微蹙眉。

小蟲繼續解釋:“周既明的身上並無徊生境得要死,鑰匙……似乎在那個魔修身上。 ”

顏渺的眉頭皺的更緊些。

幻境的鑰匙怎麽會在沈妄身上?

沈妄把周禮的鑰匙給搶了?

顏渺略思慮一下,轉眼換了打算,背在身後的手重又摸出一張符紙,指尖翻飛而動。

周禮未再執意於眼下的傷口。

他不作絲毫抵擋,任血肆意流淌過面頰,再浸濕衣領上的暗色繡紋。

靈力旋繞在周側,沈妄的面色卻未因靈力的肆意損耗有絲毫波動。

“沈妄。”

周禮話中半分與人針鋒相對的意思也無,像是在閑話家常,“槐安鎮西那間酒鋪子的清齋酒不錯。”

話音落,他的掌中現出一只酒壺,揚手將酒壺扔給沈妄。

沈妄擡手接過。

顏渺正結印的手頓了一下。

槐安鎮西的清齋酒的確不錯,酒價也好。她曾因討酒為掌櫃算過半月的卦,未收分厘,只為喝一盞清齋酒。

周禮向來滴酒不沾,忽而提這清齋酒是何意?

沈妄面色微變。

周禮繼續道:“我並無他意,只想勞煩你,幫我帶去一壺。”

沈妄沒應聲,酒壺脫手,掉落到山石路上,碎出一片清脆的響。

顏渺望著灑在地上的酒水,眼睛發直。

……那麽貴的一壺酒。

沈妄只道:“抱歉,沒拿穩。”

話是歉語,他面上卻沒有絲毫歉意。

正嘆息著,顏渺手中的符紙已然再次與山巔的印陣遙相呼應。

顏渺看著沈妄伸擋在她身前的手臂,手中符印晃了一下。

她半分猶豫也無,符印脫手,自後猛然襲向沈妄的肩背。

靈力輕柔擋下符印,沈妄回過身。

符印未等觸至他的衣衫便被靈力阻隔,顏渺的眼中浮現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符印被阻隔,卻未消散開,反而順著靈力游走,化作印陣將二人籠至其中。

手中符紙劈啪作響,顏渺習慣性的輕道一句:“立穩些。”

沈妄瞳孔微縮。

才升了朝陽,天幕一線亮起,光線被雲層遮擋下大半。

青煙驟現,人影顯於山巔之上,足下不穩,險些跌了個趔趄。

一只冰涼的手及時捉住顏渺的腕,撐她直起身體。

明明告訴別人要站穩,自己反而差一點跌倒。

……有點丟臉。

顏渺穩了穩身形,正欲收回手腕,腕上力道卻更緊了一分。

沈妄的指節正握在她腕間未平的傷處,疼痛隱隱自脈搏而上,心口的脈息一瞬間湧動劇烈,震的顏渺胸腔發疼。

霜雪氣息鋪天蓋地裹挾在周身,顏渺擡起眼簾,正對上沈妄的目光。

山巔上一時很靜,朝陽升起,光線悄無聲息變得明亮,自雲層中透灑下來。

荒山之上,草木雕敗枯謝,四下卻不知為何起了霧,印陣四散,山巔隱有霧氣掠過沈妄的眉眼,似乎將他的眼睫也染上了潮濕的水汽。

纖長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沈妄看著她,神色明滅間,瞳中映出一道模糊的影。

不是她,是她施過換形術後的影子。

沈妄不作聲,只是盯著她瞧。

不知是光線太過黯淡看不大清楚,亦或是顏渺睡得太少恍惚出了錯覺,她覺得沈妄的目光看起來竟有些……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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