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行煙

展信佳。

今日方知我是我。外公剛去世的那段時間裏，我潛意識認為他仍在世。幾個月後我發現了自己的問題，我怕自己是在逃避親人的離開，於是向我的幾個朋友詢問應該怎麽辦。

結合朋友的不同建議，最後我自己得出了結論：不用在意這個，我並不是在逃避現實。只管繼續生活吧。

媽媽曾經給我發了兩個外公的視頻，說我可以留著當紀念，我也一直存在手機裏。但其實從收到視頻的那天起，我就沒有點開過視頻。我手機裏的視頻一般存不多，點開視頻相冊時總是會瞥見我的外公。有時候視頻上有白色的暫停鍵圖案，有時候是一串數字代表著時長。

有一刻我也想問自己，你為什麽不點開，你就不怕你以後想起外公，記憶裏永遠帶著暫停鍵或數字嗎？

可我永遠都講不清楚這是為什麽。恐怕我一輩子都會存著這兩個視頻，然後一輩子不點開來看。

我在準備給你的信裏隨便拿了一封看，我有重新看自己寫的東西的習慣，只不過看寫給你的信，這是第一次。裏面正好說我有時候寫東西是為了有理由忘記。但我沒有告訴你，如果寫信時提到了外公和過世的朋友的話，我會再找一張紙把某些段落重新抄一遍。

當我感到快樂時，有時我會不知所措。後來這個情況有了好轉，到我朋友去世以後，我又出現了這個問題。

這個年紀的我已經能接受身邊的人的離開了，也不會再下意識地提到她的名字就好像她還在我身邊。但是我又陷入了愧疚之中，我怕我忘了她，怕我提到她只是因為我怕別人覺得我已經忘了她。所以我開始尋找她的痕跡。

這封信是午覺起來寫的。

我夢見外公變成了機器人。

第一個夢是自己走進了一個很大的裝潢歐式的房間，落地窗外的亭子、橋、灌木等也像歐洲的宮殿花園一般。房間裏是陰暗的黃昏之感，外面就像一天陽光最燦爛的時候。

可是我記得這並不是一個“可以完整寫下來”的事情。我經常夢到神奇的場景，所以有把一些夢記下來的習慣。我就躺在床上回憶，然後坐起來。不過一會兒我想起來了，這多虧了夢裏的時候我提醒自己“可以完整寫下來”，所以我不能忘。

我躺在床上睡覺，原本開著的燈不知道被誰關了，門被人打開。走進來一個人，他跟我說自己是來幫我擦灰塵的，他離我更近的時候我發現這是我外公的臉，我意識到這是一場夢。後來外公突然不見，我的一個同學和另一個幫忙擦灰塵的人過來，在我附近聊天。我從床上坐起來，我問她那個人是她外公嗎，因為我覺得他和我的外公很像，我想確定他是誰。但我心裏隱隱約約知道他就是我的外公。

蹲在旁邊來幫忙的那個人說，他們都是機器人，兩個人都是機器人。夢裏我問她，怎樣才能變成機器人呢？她說一個人只要足夠牽掛誰，就能變成機器人。我一直哭一直哭，那時候我以為我醒了。我在夢裏想，我夢見外公變成了機器人。然後才是最初說的那個夢。

在我最難過的時候，我說我該怎麽辦，我只要開心，我就會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我外公。朋友安慰我說靈魂是存在的，外公可以看見我。我回答說真的嗎太好了，他知道我在哪裏讀書。

我有天走在路上，柳絮從前面沖向我時就像我走過一個全是光點的明亮的隧道，我突然想起他，會覺得好難過。

我是一個很容易做夢也能記住夢的人，我發現這幾年裏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外公，直到今天的夢，裏面有人告訴我，誰要是有牽掛的人就可以變成機器人。

如果不是我在夢裏以為那是一場夢，暗示自己“可以完整寫下來”，我並不能督促自己想起來還有這樣一個夢。

我們一覺可以做很多夢，能記起來的估計只有最後幾個。在我遺忘了的不知道的夢裏，我是不是也因為想念重要的人，而夢見了他們？在我沒有記住的不知道的夢裏，我是不是也被我重要的人牽掛呢？

我真正的愧疚不是因為我還在快樂地生活。我的愧疚，是我總說誰是我重要的人，那為什麽我沒有夢見過那個人，沒有時時刻刻想起那個人。

但在夢的深處，那些未知的也再也不可知的夢裏，我和我重要的人是互相記住的。我堅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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