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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歌和罌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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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歌和罌粟花

“你好,凱勒曼神父。我是這次協助你完成任務的副手……”

“啊,我知道——黑葛原神父嘛。幸會幸會,久仰你的大名。”

用殷勤的問候聲打斷他。回過頭來的神父笑容可掬地看著同僚,說話的聲音卻含有一絲輕蔑。

這種明顯帶著有色眼鏡和審判性質的目光,葛蘭蒂一輩子也忘不了。

日本冬木爆發空前的戰鬥。策劃大聖杯覆興的協會遭到阻撓,以埃爾梅羅二世以及遠阪凜為首的極少數魔術師主張將聖杯解體,兩派相持不下。

在這具有歷史性轉變的時刻,認為有利可圖的聖堂教會借機橫插一腳,加入了戰鬥。無論聖杯最終被毀壞也好,還是獲得新生,都不能經由魔術師之手操辦。

撕破與魔術協會暫時休戰的條約,教會的上層做出決斷。

被派往前線的代行者名額中,就有迪爾波裏和他的養父。同樣是精英分子的葛蘭蒂,卻從名單中被剔除。

然而問題不能歸咎於對方。

論擅長尋找諸多借口,逃避執行任務的本事,在教會裏無人能出其右。

以身體欠佳為由婉拒上級布置的命令,葛蘭蒂沒有參與到前線。於是退而求其次地,便被指派了去完成獵殺不法魔術師的簡易任務。

與他隨行的搭檔就是這位凱勒曼神父。因此,也就不難從對方的眼神中能讀出對葛蘭蒂的鄙視了。

這本是一項絲毫沒有難度的任務。

魔術師在自家地下車庫遭到兩名代行者的阻擊,幾乎沒有能夠做出有效抵抗就當場死亡。

唯一麻煩的是在交戰過程中,抱著同歸於盡之心的魔術師,駕駛著汽車朝敵人沖撞過去,想把他們碾死。

撲空了的轎車猛烈地撞上墻,並且側翻,仿佛被砸爛的模型那樣變了形。碰撞導致噴油系統管線破裂,飛濺出來的火星點燃了滲漏出來的汽油。

必須盡快離開這個隨時可能發生爆炸的車庫。凱勒曼神父眼看不妙,馬上拔腿就跑。葛蘭蒂跟在他的後面。

然而——

已經奔出數十米遠的凱勒曼神父,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幫、幫我……”

身體失去平衡的葛蘭蒂跌在地上,眼前一陣發黑。抖索著手摸進衣服內襯口袋,藏匿在裏面的鎮定藥品不翼而飛。是遺失在飛機上還是其他什麽地方?

葛蘭蒂失去了控制。趴伏在地上抽搐的樣子簡直就像癲癇癥發作。他這才發現,距離自己上次服藥的時間已經太久,超過能夠維持理智的範圍。

一旦習慣後就和毒品一樣戒不了。他沒法自個兒離開,他必須求得救助。

“……拜托了……”

透著希望和絕望的求救聲讓凱勒曼神父回過頭,望著地面上停不住痙攣的這個男人。可是,神父的那雙眼睛——

在葛蘭蒂二十九年的人生中,沒有比這更深的屈辱了。

那是流露著一絲憐憫和更多鄙夷的眼神。

那是劃清界限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在說「滾開,喪家之犬」。

葛蘭蒂像陰溝裏最骯臟的爬蟲,努力地蠕動著。同伴的身影已經變成一個小點。凱勒曼神父棄之如敝屣般拋下了他。

車庫即將爆炸。

也許是人類本能的求生意志在絕境中得到激發,也許是平時代行者的訓練把他鍛煉得極富自救的潛能。

為何奮勇求生?

不知道。

每當之後回想起這段徘徊在死亡線上的經歷,葛蘭蒂都覺得當時還不如就這麽讓自己死掉。

他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一個事實。

根本沒有所謂的「神」在這個世界上。

「神」不但不會保障自己的幸福,反而還會剝奪他的生命。當初陷他於不幸,逼迫他走上殺戮的道路不斷背負罪惡,今天又阻止他擺脫不幸。

那個眼神,令他看到「神」和自己個人幸福的尖銳對立。那些道貌岸然的家夥——同事,朋友,偽善者,偽君子,這就是「神」選擇的代理人!

他們才是不折不扣的惡魔。

葛蘭蒂徹底失望,從而徹底背棄教會而去。

沒錯,我的確是個廢人。

但起碼,我還是一個「人」。

————黑葛原葛蘭蒂往事————

>>>

夜裏,天無端下起了雨。

風很大,攪動著空氣裏凝重的水汽,雨水毫無保留地從天際潑灑而下。和冬季下雨的一般情形不同,今夜不但一反常態得下起暴雨,而且雷聲不絕。數道閃電落在近處的天空,閃爍的光影映照在一雙藍綠色的眼眸中。

夏綠特空茫著表情站在窗戶一角,感受天空帶來的暴動。

五彩斑斕的彩繪玻璃窗滴答滴答地被急促的雨點拍打著,霧氣和上面的顏色互相交融,倒映出燈光的迷離,和修女若有所思的雙眼。

這種天氣真是讓人討厭。

她冷笑著。好久沒有特地留意過類似的天氣了。靜悄悄的教堂中,時間緩緩地流動、流動,不斷往回流。夏綠特嘆口氣,嘆息聲充盈整個室內。同樣的暴雨驚雷,勾起了塵封多年的記憶……

與今夜有著一樣的壞天氣,當時自己還在那個男人的身邊。

“為什麽連男人都怕打雷呢。”——那時候是這樣逗他的。

當一道驚雷落下時,好像被嚇了一跳,又好像感到了困擾,蜷縮在沙發上看著書的葛蘭蒂的身體很大幅度地震了一下,條件反射地抱起了頭。書本掉落在地。在旁邊沖咖啡、一臉泰然自若的夏綠特見到他這個失態的樣子,險些笑彎了腰。

因此她打著趣說出那句話。

“啊,大概我只是……心理沒準備好吧。”

“可雷聲響起前明明有閃電在發光啊!”

盡管葛蘭蒂對夏綠特的說法好像很讚成似的唯唯諾諾地點著頭,但他不停揉按發痛的耳朵的動作還是沒有停止。夏綠特非常不能理解地看著他。

有人說,黑葛原神父從日本出了一趟差回來以後就有些不太對勁了。

罷工或怠工的記錄與日俱增。私下裏議論聲音不斷。

但是上級對葛蘭蒂仍抱有一絲希望,希望他能改正。成為助手來到葛蘭蒂身邊的修女,開始負責照料起這個精神失常恍惚的年輕代行者。雖然夏綠特也是隸屬於「第八秘跡會」的人員,但她平日裏負責的是後勤管理工作。所以二人之間很少談論那些代行者的血腥殺人事務。夏綠特的主要任務,便是打理葛蘭蒂的日常生活起居。這樣的歲月大約過了六年。

共同相處期間,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結識了葛蘭蒂的至交迪爾波裏。夾在兩人中間的夏綠特經常被他人誤認為是受到兩名追求者的同時青睞,但三人都明白彼此之間只是單純的同事情誼。

不可否認的是,夏綠特對年長自己五歲的葛蘭蒂日漸產生了超越同僚關系之上的感覺。在褪去少女時代的羞澀漸漸成長起來的過程中,她確實傾心於葛蘭蒂。

但夏綠特是一個沒有十足的把握前,寧死也絕不去開口挑明的清高女性,認為喜歡一個人如果得不到回應,那還不如就這麽默默放在心裏。她很早就發現,一直以來葛蘭蒂只是將自己視為妹妹那般看待。這份無法得到回應的情感雖然盡數傾註在了這個木訥的男人身上,不過夏綠特卻始終認為,在尋覓到真正的人生伴侶前,自己倘若能夠永遠留在他的身邊,其實也不錯。

然而,那個男人走的時候連告別的話都沒有說。約莫五年前,他徹底失蹤,和她還有迪爾波裏失去了聯絡。

當自己還處在追求愛情的年紀時,她就已經把心交給了他。是她提供了安適的避風港,為葛蘭蒂構築了夢幻水晶般的理想世界,逃避現實的殘酷。

然而……

如今燃燒在夏綠特胸膛裏的是恨意帶來的切膚之痛。

或許她始終不是能夠令他托付靈魂走完終生的那個女人,或許他早已厭倦了整天圍著自己打轉的這個女人。但在最後時刻,對方卻連再見都懶得說,連禮貌性的道別都不給予。

而在教堂中,她一眼便看到了讓自己陷入回憶的那個人。起因是她聽到了略有些刺耳的噪音,像是摩托車在附近剎車急停。

她的眼神立刻就像箭一樣射了過去。

“……”

無論變成什麽樣子,無論離自己有多遠,即使是在成百上千的人群中,她都有信心可以立刻輕松地找到那個對她來說非常“特殊”的男人。

雨水很急,但下得更急,讓入夜不久才出門的人全然沒有準備。

葛蘭蒂就這麽拖著濕漉漉的身子出現在監督者所在的教堂裏。

憔悴了——從夏綠特擡起的眼簾中,葛蘭蒂看得出來,她好像因為什麽事傷感著。

“你過來幹什麽。又來裝竊聽器,還是不要臉地跑來討令咒啊?”

“——”

劈頭蓋臉的三個問題,葛蘭蒂就算有什麽企圖也說不出口了。他幻想著自己到來以後會出現在她臉上的任何表情。可一旦看到現實中的真人,他卻失去了直面的勇氣。

要如何回答她呢?

葛蘭蒂糾結多日才鼓足勇氣來到監督者教堂,想要試試看能不能從夏綠特手中索要到一枚令咒。沒想到自己會膽怯到這個地步。

不安盤旋在胸口無法排遣。葛蘭蒂只能用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回應對方,面對著夏綠特那充滿著怨怒的藍綠色眼睛,輕喃:

“算了,我不要了。”

“什麽不要了。本來你就沒有出力!那次戰鬥你除了讓Berserker殺死Rider外還做過什麽?”

夏綠特用僵硬的聲調壓抑住感情,冷冷地說著。事實上迪爾波裏除外的其他Master,在最初討伐英靈貝奧武甫的戰鬥中確實都沒資格得到獎勵。——因為白爾羅斯已經死了。避開與迪爾波裏暗中勾結這事不談,單看賞罰分明這一點,她表現得可圈可點。

她的話讓葛蘭蒂的眼神灰暗下來,好像在逃避什麽似的把眼睛轉向了虛空。

“夏綠特……迪爾波裏他死掉後又活過來這件事,你不覺得奇怪嗎?”

“別仗著自己竊聽到些東西就說三道四的。”

利用夏綠特時隔五年後再次重見自己的激動使警惕性降低,葛蘭蒂擁抱她的時候將竊聽器安裝在對方身上。怎麽說都是自己理虧在先。

因此若想避免出現尷尬的空白時間,只有假裝不理會她的抱怨,把話題繼續進行下去。

“他沒有和你說過為什麽他會覆活嗎?”

“這……”

剛一聽完葛蘭蒂這句一針見血的問話,夏綠特的表情立刻變得非常空洞。看來迪爾波裏什麽也沒有說,對自己的盟友有所保留。趁著修女說不出話來的空檔,葛蘭蒂趁熱打鐵地說道:

“他有見不得人的秘密,不是那種值得你委身托付的男人。”

“真可笑!你這個失蹤五年不見的家夥知道什麽!你真骯臟,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

夏綠特響亮的怒斥聲將準備拋出論點的葛蘭蒂的氣勢壓了下去。

“……那你為什麽要這樣殫心竭力地幫助他?”他微喘著氣,“迪爾波裏是個除了殺人外一無是處的空虛男人。”

“那是為了執行教會上層的命令。那種工作你不也幹了好幾年嗎?”

對於夏綠特的質問,葛蘭蒂重重地搖著頭。

“我已經清醒了。有誰能夠隨意奪取他人的生命,誰有這種資格?誰又能說清被殺掉的那麽多人每一個都是罪大惡極的壞蛋。他們難道都該死嗎?”

他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殺的人越多,就越無法回頭。手上沾著的血越多,心就會更加麻木。到頭來只能通過藥物控制自己的情緒。而迪爾波裏那種男人,註定只能走上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條路。

——用更多的血填充內心的空虛。

不停、不停地殺著人,直到自己毀滅。

“我們不能以暴制暴,輕易判決他人的生死。那種事我認為連‘神’都沒有權利!他如果繼續這麽走下去一錯再錯的話,我怕他會徹底迷失。如果那樣的話,我只有……”

“只有怎樣?殺了他嗎?太好了,和我想到一塊去了呢。”

“夏綠特?”

葛蘭蒂無意識地呢喃。

對著好像還有話要說的男人,這個曾經把自己最美好的時光都用來陪伴他的修女露出了平靜而堅決的冷酷表情。

“——不過我想殺的人是你!”

說話的同時,窗外突然響起一陣雷鳴。閃電的光芒通過玻璃刺入兩人眼裏,將兩人的臉映得煞白。烏雲掩住了月光,屋外狂風大作,暴雨放肆地傾瀉而下。

“你該不會認為自己作為一名Master,來到中立的教會是絕對會受到保護的,所以才會在這種膨脹的自信心驅使下過來呢?”

“……”

理論上說監督者教堂的確能夠提供給Master百分之百的安全。但夏綠特憤懣的表情溢於言表,絕不像開玩笑。

“別搞錯了,我隨時可以叫Ruler回來。你若打著那種如意算盤可就大錯特錯了!”

“嗯,你可以那樣做,我也不會反抗。因為,我是不會讓Berserker傷害你的。”

“什麽?”

在她目光所望之處,滿滿都是葛蘭蒂強打著精神裝出來的開朗表情。他一心一意地笑著,好像要借此把悲傷趕走似的,一直保持著塵封於記憶之中的溫柔微笑,仿佛把旁邊無語佇立的修女帶回了過去。

“我也不會傷害到迪爾波裏。我只是不希望他取勝罷了。如果他能夠迷途知返、不再殺人的話……”

葛蘭蒂沒能說下去。

沒錯,他的確是抱著勸服友人的想法踏入夏延市。可是在那次Master們紛紛把眼光放在Saber身上的殊死戰鬥中,葛蘭蒂射出的子彈離擊斃迪爾波裏僅僅一臂之隔。只是因為那時候自己陷入病發的困境才使致命的軌道發生偏離。

真是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如何潛移默化地發生轉變的。自己絕不是為了殺掉迪爾波裏。阻撓他獲得勝利甚至不惜以武力手段逼迫迪爾波裏回頭是岸,這明明才是自己參賽的初衷。

疑慮中的男人,聽到對方在叫喚自己。

“吶,你知道嗎,葛蘭蒂。”

夏綠特仍沒有完全改變臉上氣憤不平的神情。她微微側過身子,僅用側臉對著葛蘭蒂。

“迷失的人——是你。”

“……”

即便無話可說也沒有逃避她的眼睛。僅用眼角餘光註視著葛蘭蒂的修女用聽起來洪亮實則無力的聲音問道:

“五年前你到底為什麽——?”

“在那次任務中,凱勒曼神父不願意救助我,把我當成垃圾拋棄了。”他直截了當地道出了令人苦澀的真相。

“……那也是你活該。”

幹澀的聲音,心情卻怎麽也無法平覆。

事後她聽到過傳聞,凱勒曼神父聲稱副手葛蘭蒂不幸葬身於火海,說自己拼了命沖進去也沒能把他救出來,對一個人回到教會深感慚愧。但在幾周之後的某次聚會上,喝高了的凱勒曼神父又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說法,稱他與葛蘭蒂的相處過程中發現葛蘭蒂其實早就不想幹了,想借那項任務找機會逃脫聖堂教會,無奈命運如此諷刺地結束了他的生命。

酒席上的言論逐漸擴散。以至於到了最後,很多人都說葛蘭蒂是叛徒。

和這個至少現在還敢站在這裏當面對質的葛蘭蒂相比,看來那個男人更是一個虛偽的欺騙者。

然而,你又何嘗不是把我當做垃圾那樣對待,最終也把我遺棄了呢?

“……我曾經那樣幫助你……我以為我能夠治好你。而你居然就這麽輕易地放棄……”

葛蘭蒂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現在寫在夏綠特臉上的表情。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你走吧。”

她再也沒有把視線轉向葛蘭蒂。她感到一股力量使自己的心臟慢慢縮緊,漸漸孤立。如今,她只能迫使自己不去看他。

“我……”

“快走,趁我還沒變卦。”

夏綠特催促著,故意轉過身往前走了兩步,背對著男人留出一大片空地,讓他走。

仿佛能感受到男人凝視自己背脊的視線。

葛蘭蒂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嘆息著慢慢退出教堂大門走遠了。不知他有沒有看到,不願面對自己的修女眼角裏積蓄的那滴淚水。

>>>

匆匆掠過絲毫無心眷顧的雨中景色,葛蘭蒂快步疾行,走到停在教堂外面的摩托車,不顧坐墊又濕又滑,直接跨坐了上去。

花了些時間使猛烈跳動的心臟趨於平靜。在發動機車前,他就這麽一直淋著雨。

無數次,想著或許有一天還能見到迪爾波裏,還有夏綠特。聖杯戰爭中他見了她兩次。但是至今仍未見到那個男人。想來和他闊別已有五年之久了。

從竊聽器提供的情報判斷,葛蘭蒂十分順理成章地就得出了「夏綠特極有可能會將自己的Ruler轉讓給迪爾波裏代替Rider」的結論。那麽今後自己清除的下一個目標就應該鎖定Ruler。雖然並不能完全確認這一點,且從剛才夏綠特說「可以隨時召喚Ruler過來」這句話來看,大概還沒有交換吧。

不過葛蘭蒂管不了這麽多。

已經死掉的Saber、Rider也好,Master死亡後隨風消逝的Archer也好,還是依靠閉門不出或銷聲匿跡的方式茍活到現在的Lancer、Assassin以及Caster也好,這些家夥統統和他無關。

只有幹掉Ruler才可能阻止迪爾波裏問鼎聖杯。

然而沒有令咒就很難讓Berserker那頭沒理性的野獸乖乖聽命於自己。只剩下這絕不能使用的最後一枚。看來自己走入了死胡同。

如果他放棄阻撓的念頭,讓迪爾波裏去贏,甚至幫助他去贏,夏綠特會高興嗎?

但是已經太晚。

知道自己的理智是由藥物勉力維持起來,知道自己是個懦弱無能的家夥,而因此膽怯地背離了她的自己……卻偏偏把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女人推向了一個魔鬼。

對於犯下的錯誤,葛蘭蒂比誰都更加肝腸寸斷。

這種時候,幹脆什麽都不想去想……

是的。現在要做的就是趕緊回去洗盡身上的泥汙,好好躺到床上然後睡覺……睡覺睡覺睡覺睡覺睡覺!

明天醒來後,只要還能再見到陽光東升,那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淚水未幹的雙眼似乎蒙上了一層霜。

夏綠特帶著恍惚的表情,屏氣凝神地聽完機車呼嚎著遠去的聲音。一直到完全聽不見牽連著葛蘭蒂音訊的那個聲音以後,就好像忽然失去站立的勇氣似的,她扶著把手癱坐在某排信徒席上。

這幾日她都是在煩悶的情緒中度過的。

或許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下達的命令失去效力的日子會那麽快到來。這次不但調遣誅殺Assassin和Caster的命令發布一天多都沒有動靜,甚至出現比之前更加嚴重的違規情況——第二位可能出現的Saber。這所有的一切都令夏綠特深感無語。

監督者的威信正在喪失,連帶著自己逐漸丟失的信心。聖杯戰爭呈現出難以預料未來的膠著形勢。已經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

沈浮不定的焦躁的心,由於葛蘭蒂的意外出現,完全被攪亂。

已經不停勸說自己「那個男人只是過去的影子」,「他只是一抹影子而已」了吧。但是毫無作用。

積聚在地表之下的巖漿急需噴發。她需要發洩。一道口子、一條縫隙,或者一個人。

而合適的對象馬上就想到了。

零零星星的櫃子毫無章法地堆放在本就顯得十分狹小的空間裏。淩亂的電線、繩子稀稀拉拉地攤了一地,很容易走路時被絆倒腳。這裏沒有床也沒有任何可以躺下睡覺的地方,除了滿是灰塵的地板。天花板與墻壁相交的角落遍布著殘破的蜘蛛網,能依稀看見三兩只被黏在上面的蟲子屍體。

“挺老實的嘛,竟然沒有想辦法溜走。”

伴隨著冷笑聲,傳來了高跟鞋蹬蹬地和地面敲擊的悠揚回音。開門從樓上走進地下儲物室的身影正是夏綠特修女。極微弱的燈光下,房間的住客梅麗塔斯菲爾仍然文雅地保持著坐姿。

境況差到簡直讓人心生同情。人身自由完全無法保障地被扣留於此的竟然是昔日愛因茲貝倫家族的掌上明珠。有誰會知道受到教會庇護的戰敗Master的待遇甚至不如罪犯。看來監督者所做的也只是保證她不會被餓死、以及還能呼吸罷了。每日三餐扣減為兩餐,還經常不按時送來。梅麗塔斯菲爾現在只是最低限度地活著。

一旦戰爭步入尾聲,保管“聖杯之器”的人偶最後一點利用價值被壓榨完之後,也就說什麽都沒用了。

夏綠特站在她面前。即使淪落到這種境地,那雙紅眸中隱含著的可以稱之為隱忍的強大意志力依舊沒有退去。

雖然由於Saber的死承受了幾乎無法再次振作起來的巨大創傷,又備受數日欺淩,可是卻連令她服軟這種程度的小事都做不到,夏綠特並不把這視為對方很堅強,而是歸咎於自己的手腕不夠強硬。

藍綠色的眼睛像毒蛇一樣直勾勾地瞪著銀發女子的右手。在梅麗塔斯菲爾面前,一只手從前方探了過來。像捉小雞的老鷹利爪一樣,夏綠特伸出去的手扣住對方纖細的手腕,把刻著令咒的那一面掰向自己。

“我奉勸你還是把潛藏著的那個Servant交出來吧。不然,我會剁了你的這只手哦。”

面含微笑地說著恐嚇的話。梅麗塔斯菲爾吃痛地皺起了細眉。顯然緊捏著她的夏綠特使出來的力道很大。

通常Servant戰死後,Master的令咒總會慢慢消失。來到教堂已經三天的梅麗塔斯菲爾,那三道令人垂涎欲滴的紅色印記依舊完好無缺地保留著,這反常的跡象說明了另一個Servant確實存在。

不徹底把梅麗塔斯菲爾的全部勢力鏟除,總是威脅。為了懲罰這個召喚了兩名Servant的女魔術師,夏綠特今晚已經下定決心。

不把Servant是誰逼供出來,或者讓這個女人交出令咒,她決不罷休。

“嗯?怎麽回事,我對你這麽無禮,還活著的那個Servant為什麽不出來保護你?”

短暫地表達了疑問後,不知為什麽夏綠特刻薄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而充滿了慈愛起來。她用細長的指尖掐進對方手腕的肉裏,繼而使勁把她拉近自己。

“懼怕到連現身的膽量都沒有嗎。不過算了,想必你也感覺到這邊不止我一個吧?”

夏綠特絲毫不害怕被對方反咬一口,是因為當她準備夜審梅麗塔斯菲爾前,在外頭巡視的Ruler已經被她喊了回來。如今,他的靈體正在一樓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待命。像上次那樣被粗暴的Saber掀翻的情景再也不會發生了。

梅麗塔斯菲爾蹲跪在她的膝下,無助而迷茫的樣子不禁令人我見猶憐。

雖然英靈貝奧武甫早已戰敗而亡,不過直到現在為止,夏綠特才終於覺得發洩了一直堆積的怨氣,從梅麗塔斯菲爾無助的臉部表情體會到真正的覆仇快感。

“吶,你應該知道的吧?Servant健在的Master本來就不該被收留的。如果你還是不願意的話……那就把令咒交出來徹底宣告退賽,好嗎?”

“不……令咒,不能給你。”

被強迫著的人偶終於有了反應。

象征著禦主標志的令咒,是現在梅麗塔斯菲爾極少數還擁有的重要物品。絕對不能放手,如果被他人奪去,愛因茲貝倫對聖杯的千年守望就將徹底以失敗告終。

夏綠特對蹲在地上忍著疼痛和屈辱的梅麗塔斯菲爾回以幽幽的微笑。

“哎,怎麽說呢。我也很失職啊,應該早兩天就過來取掉的。讓你多保留了幾日,竟然這麽依依不舍嗎?”

伸出另一只手溫柔地撫摸著銀發女子手背圖案的修女,臉上的笑容慢慢僵硬了。

“雖然移植令咒的手術對我來說非常容易,不過本人不同意也比較麻煩啦。看你百般抵賴也不肯配合監督者的工作,我只能強行把你的右手割下來了。”

夏綠特感受到空氣中的躁動。似乎是靈體化的Ruler在無聲表達著對修女野蠻行徑的抗議。如果自己做得太過分了,恐怕會氣得Ruler直接掉頭就走吧。雖然她擁有五枚令咒,能隨意控制Servant的意志,不過還是不要弄得太僵比較好。

夏綠特稍稍舒緩了態度,但她的口氣依舊強勢。

“我再說最後一遍……”

看來修女今晚是鐵定了心,自己不可能平安無事地躲過這一劫。梅麗塔斯菲爾努力使自己用平穩的語氣說:

“以禦主之名命令Avenger‘不許輕易死去’——”

紅色的光亮起。被夏綠特緊握的右手上展示著的仍未使用的令咒,消失了一枚。

“——什麽?”

這並不是強制。這樣無實際內容的命令是毫無意義的。所以,梅麗塔斯菲爾才會發出號令。她平淡無奇地看著第一道令咒脫離自己的手。

這女人,在做什麽!

夏綠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以怎樣的表情看著她。面無表情的梅麗塔斯菲爾的語氣和剛才一樣輕柔,隨後,她用缺乏抑揚頓挫的語調接著說道:

“以禦主之名命令Avenger‘不會受到任何脅迫’——”

第二道令咒也消失了。夏綠特馬上意識到對方是在故意浪費。她寧可自己毀掉,也不會交給自己。

在第三個命令繼續從嘴中流淌出來之前,夏綠特保持著單手緊抓梅麗塔斯菲爾的姿勢,另一只手按上了她的臉頰,堵住那張瘋言瘋語的嘴巴。

盡管下巴被死死握住,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但毫無怯色的梅麗塔斯菲爾的眼神仍舊不肯屈服地和夏綠特對視著,讓她的心掠過一陣茫然。

“你在做什麽!”夏綠特不敢相信地大叫著,“你難道不知道要讓Servant俯首帖耳,令咒是不可或缺的嗎?”

梅麗塔斯菲爾當然知道。但她依然堅定地行使著一名Master應有的權利。這是身為愛因茲貝倫家族的魔術師最後的,也是僅有的尊嚴。

她看夏綠特的眼神沒有任何情感色彩,卻仿佛讓人充斥著勝利者般的蔑視和優越感。

怎麽會有這種人?

意識到捂住對方就不能得到回答,夏綠特挑釁般松開了掐住人造人女子下巴的手,允許她說話。修女燃燒著殺意的眼神,包含了繼續胡鬧的話就會立刻讓她生命結束的警告。

人偶沈靜的說話聲響了起來。

“還要我繼續嗎?就算全部浪費掉,也不會交給你。”

“……混賬女人,你不怕Servant反叛你嗎?”

然而回答夏綠特的,卻是非常輕描淡寫的一句。

“她不會。”

“這種時候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嗎?……哼,別逗我笑了。”

可是無論她怎樣嘲笑,梅麗塔斯菲爾仍頑固地反覆表示著自己對Servant的信任。

“Avenger是絕對不會那麽做的。”

夏綠特直接就這麽沈默了下來。

她為無端被糟蹋掉的那兩道令咒感到一絲痛心。不過這種多餘的感慨是毫無意義的。

看起來似乎陷入了僵局,但其實還是有所收獲。

她終於從對方口中知道了,那個一直被她隱藏起來的Servant叫做Avenger。應該是在以前的戰爭中就曾經被愛因茲貝倫家族破例召喚出來的第八職階——覆仇者。她記得在第三次聖杯戰爭中就有過這樣的不良先例。

雖然很想逼迫這個女人用最後一道令咒命令Servant自盡,但是舌頭長在對方嘴中,看來自己接收這個女人令咒的想法已經岌岌可危了。

面對寧死不從的梅麗塔斯菲爾,夏綠特已經對她失去了耐心和興趣。這樣危險的變化,使她動了殺心。

就算現在提前把聖杯之器從她的腹部剖開取出,應該也不要緊吧。

“我如果死在這裏,作為監督者你必須負責。”

“哎,你怎麽會——?”

梅麗塔斯菲爾斬釘截鐵的話語讓夏綠特充滿了疑惑。為什麽這個人偶能夠如此準確地看出她的真心。

“雖然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我——不是你的出氣筒。”

“……”

夏綠特渾身顫抖了起來。這句話更讓她難以忘記。

梅麗塔斯菲爾·馮·愛因茲貝倫,這個女人真的只是個被創造出來的人造人嗎?

即使性命遭受到威脅,她依然沒有表現出半點恐懼。好像處於弱勢的是夏綠特一樣。

搞不明白……明明只是搬運聖杯的人偶,只是一個連靈魂都沒有的“假人”,充其量不過是實驗室裏的小白鼠。又脆弱又無防備。為什麽會有如此與眾不同的表現呢?

好像有獨立人格似的。面對不公正的待遇甚至能爆發出與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抗爭精神,簡直令人吃驚和懷疑她的“人偶屬性”。

與她對比,不得不讓人感嘆身為人類的自己是多麽失敗。真實活在世上的「第八秘跡會」的聖職者,居然連一個人偶都對付不了,拿她毫無辦法。

逼迫梅麗塔斯菲爾令其要求Servant自盡然後交出剩餘令咒,以完全的失敗者姿態徹底退出聖杯戰爭。可是,結果如何呢?

夏綠特沒能達到最初的目的。

這次所謂的審訊,就如同傻瓜的行為般不值一提。

區區一個人造人而已……

自己施加的壓力如此輕易就被推翻,夏綠特一臉窘迫而又尷尬地低下高昂的頭。她不僅達不到預計的效果,反而領受了對方的羞辱。梅麗塔斯菲爾臉上的神色越是平淡,就越仿佛是在嘲弄她的慌張一般。想到這,夏綠特在一種自己也無法揣摩的情感驅使下,放開人偶走出地下儲物室。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這樣放過對方。

關門聲送走了威脅。鞋跟敲擊地面的刺耳響聲漸漸變輕直到耳朵完全聽不見。昏暗的地下室裏,只有梅麗塔斯菲爾一個人。她吐出沈重的一口氣,把雙手放在膝間,端正坐著的姿勢,盡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和修女發生沖突不是首次。

可是上一次,自己身邊至少還有Saber替她出頭。盡管得罪了監督者也許正是自己悲慘遭遇的原罪。

而今Saber已經犧牲,靈魂被回收到自己體內的聖杯之器。這就是他的歸宿。

梅麗塔斯菲爾靠著墻,放任自己的身體癱軟下去,把臉埋進雙膝上。

在沈寂的空間中等待著、感受著。周圍的寒冷使自己難受的心情有了些許降溫。令人窒息的沈默因子在空氣中沈澱了十分鐘之後,她忽然對著只有一人的這個地方說道:

“Avenger,出來吧。”

空虛的聲音緩緩向外游蕩著。被梅麗塔斯菲爾呼喚的身影並沒有出現。但她完全沒有責怪對方的意思,包括夏綠特威逼自己時沒有出來援救的行為在內。

“沒事的,Ruler現在不在教堂。”

這包含著理解和寬容的話音落下以後,Avenger終於回應了呼喚,在她身邊實體化。

淺紅色的綢緞包裹著英靈,長衫外纏繞著帶有流蘇邊飾的披巾,鎏金的臂部配飾裝點在身上,所有迷人的一切無不顯示出Avenger極具誘惑氣味的身軀形態。但是現在,她也顧不上那些華麗的裝飾會不會弄臟,Avenger恭敬而又焦急地跪坐在梅麗塔斯菲爾身邊。

“剛才非常抱歉,Master。因為我的能力太過微弱,完全沒法出來幫助您,讓您受委屈了。”

Avenger是個極其特殊的英靈。論起肉搏或者單純的武力戰鬥,她並不比常人強多少,幾乎可以說和任何一名普通的人類女性無異。這樣的她,就算之前仗義出手相救,也不一定能夠成功制服夏綠特。如果不能阻止敵人的冒犯還在敵人面前輕易現了身,對梅麗塔斯菲爾是絲毫沒有幫助的。

Avenger端莊的容貌因為悲傷而微微扭曲著。這名貌美如花的女性英靈看來是在為梅麗塔斯菲爾的受辱感到自責。

“沒關系,我都了解。這不是你的錯。”

“不,可是……”

對於銀發女子過度的體諒,Avenger有些不知所措了。本來,換做其他Master備受欺淩的時候Servant卻對自己不管不顧,恐怕事後沒有懲罰自己也至少是痛罵一頓吧。但現在居然讓Master反過來安慰自己,這絕對是意料之外的情況。

梅麗塔斯菲爾的憤怒也好,還是她的不甘心,好像和Avenger一點關系也沒有,此刻全部都指向了自己。

“要你充當一個無所是處之人的保護·傘,也讓Avenger你很困擾吧。”

“Master你為什麽?”

“像我這樣沒有用的人,我這樣的累贅……嗯?”

梅麗塔斯菲爾對自我的嘲笑之語,Avenger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流蘇和絲質薄紗隨著肢體動作一同往下垂落,發出唦唦的細碎聲音。伸出雙臂的Avenger把主人抱進了懷裏。

“……”

梅麗塔斯菲爾的臉上毫無一絲表情。即便這樣也藏不住從眼角滲出的晶瑩淚水。

不知道Avenger是看見了那雙紅眸中溢出的淚,還是因為她始終說著妄自菲薄的言語。總之,被Avenger摟在懷中的梅麗塔斯菲爾在驚詫中得知自己第一次哭泣的事實。

奪眶而出的眼淚如泉水般噴湧不絕。鹹鹹的味道,在它們流向鼻子時聞到。肺部的阻塞感讓她感到難以呼吸,在這時候發出聲音更是困難的事。

即便如此,梅麗塔斯菲爾依然哽咽地說道:

“這些是——什麽?”

在愛因茲貝倫冰封的城堡裏,爺爺教給自己的,只是人偶的生存方式。那麽多年來她受到的教育,其中心完全圍繞著如何為家族捧回聖杯,實現族人歷時千餘年的夙願。只有這樣而已。

然而,為什麽?

會哭泣、會憂傷。受他人欺辱時會感到憤怒,有人在面前消逝時會感到痛苦,不知該如何走下去時會感到沮喪。

還有喜悅。

當英靈貝奧武甫閃著熠熠生輝的大眼睛向自己表述簡單而又殷切的心願時,她無以言表,所以她什麽也沒說。因為她不能忽視自己的心在笑,那是由衷的歡笑。

人偶謳歌著生命。這一切——都是「活著」這個詞匯的涵義。

這是,多麽得不可思議啊。

“……為什麽我會哭……我、我這樣的人……”

Avenger輕緩地撫摸著不斷向自己發出疑問的梅麗塔斯菲爾的背,一直充滿節奏地拍打著,安撫著她。

“Saber就是因為保護我這樣的人才會……Saber他的靈魂,就躺在我體內保管的……”

Avenger知道,這句透露著發洩意味說出來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因此她只能沈默著不說話,作為聽眾守護著梅麗塔斯菲爾。

Saber陣亡後三天以來都沒有表露過的感情,這一瞬間終於瓦解了。如今Avenger說任何慰藉的話語都是蒼白的。她唯有等她將眼淚流盡。

但是,戰鬥遠還沒有結束。哭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當懷中的女子抽泣聲漸漸微弱下來的時候,Avenger拍了拍她那纖弱的肩膀。

“——Master。”

梅麗塔斯菲爾暫停了哭聲,慢慢擡起頭。她看見的是Avenger美艷外表下掩飾不住落寞的空虛笑顏。

Avenger經常這麽笑,給人感覺她不是真的想笑。她藍寶石般的眼眸裏總是充斥著寂寞和憂傷。

梅麗塔斯菲爾雖不知道這笑容背後隱藏的故事,但她非常清楚自己還有這位Servant,也只有這位Servant了。她們應該是互相扶持的人。不,與其說是互幫互助度過難關不如說已經達到相依為命的地步了吧。

“我雖是一名Servant,但不像其他英靈那樣擁有強大的力量。因此,沒有過多的能力保護您。”

一般來說,英靈被分配到的各個職階除了和生前掛鉤的本領以外,每個職階都有它的特點。比如符合「Saber」職階的英靈自然要有與劍相稱的傳說,大多有著瞬間攻擊力強的特長;「Lancer」通常要求高敏捷且體術優秀;「Archer」以強有力的射擊寶具著稱;曾經陷入過瘋狂的英雄才能勝任「Berserker」等等……

不屬於七大職階的「Avenger」,苛刻的符合條件遠勝於其他職階。在第三次聖杯戰爭中愛因茲貝倫違規召喚出來的那位Avenger,被世人冠名為“絕對之惡”的「安哥拉·紐曼」,承載著世間所有罪惡的總和。其真身乃無名庶人,純粹地作為祭品被村民燒死,哀怨的靈魂化作覆仇動力令他終年不散。被召喚出來後,由於實力弱小,很快便第一個敗北。戰敗的「安哥拉·紐曼」靈魂被聖杯吸收。本來,戰敗的英靈將失去人格作為魔力被聖杯吸進去,但是「安哥拉·紐曼」是一種集體願望,依靠「第三魔法」成功獲得肉身。直到現在,他都寄宿於大聖杯內部——這是後話。

因此,能夠成為第八屬性英靈「Avenger」的適合者基本上都是些能力低微的無名之輩。他們普遍蒙受了奇冤,卻又沒有足夠的力量使自己擺脫命運的不幸,最終含恨而死。“覆仇”以及“弱小”是構成「Avenger」的兩大重要元素。畢竟不是擅長戰鬥的英靈,這也就是這個職階的限制性。

所以如今在梅麗塔斯菲爾面前的這一個Avenger也不會例外。就如以前Saber所說的那樣,她並沒有多少力量。

“——但是,我依然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幫助您。”

對著仍處在情緒低潮期的梅麗塔斯菲爾,Avenger努力地遞上了一個夾雜著鼓舞性質的、充滿朝氣的、嫵媚的又略帶純真的笑容。

“身為Avenger的我不具備任何一項能力,除了誘惑男性。所以Master喲,只要對方是男性Servant,我都會幫您挖掘過來,使其為您所用的。”

梅麗塔斯菲爾理解地點了點頭。

因為是作弊,就不能明目張膽地在常規英靈中連續占據兩個名額。因此老族長尤布斯塔庫哈依德·馮·愛因茲貝倫冥思苦想後,還是決定重現第三次聖杯戰爭中的手段。若想召喚匹配「Avenger」職階特性的英靈,範圍本來就很小。

那麽這一位……

這樣說吧,Avenger的作用以及她僅能做的,就是利用她的性感與狐媚去控制其他人。陣前有英靈貝奧武甫抵擋一切,在他身後是擅長利用挑逗和調情去瓦解敵人的Avenger。愛因茲貝倫的設想原本是非常美好的。

雖然由於監督者的介入,步伐被打亂了,不過馬上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把他放到原先Saber的位置頂替他,尚為時不晚。

新戰略能否實施,關鍵就在於Avenger的誘惑能否成功。

“沒問題的喲。啊,因為……我是那個‘莎樂美’嘛。”

Avenger懷抱著無法言喻的失落感,凝視梅麗塔斯菲爾略帶困惑和擔憂的紅眸。這一刻,總是滿面春光的紅發英靈忘記了微笑。

莎樂美,古巴比倫國王希律王之女。

在父親的生日宴會上,希律王答應只要愛女跳支舞就滿足她的任何願望。莎樂美對施洗者約翰一見鐘情,向其表白示愛卻慘遭拒絕。失意的莎樂美由愛生恨,獻完舞之後開口便向父親索要約翰的頭顱。希律王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將之斬首。傳聞莎樂美曾在約翰死後,把他的首級捧在手中親吻,以血腥變態的方式擁有了他。從此以後,莎樂美被視為愛欲及蛇蠍美人的象征詞。

因此Avenger嚴格來說屬於一名「反英雄」。

與「正英雄」相對的即是「反英雄」。人們公認為英雄的人,生前的功績被人們尊敬,死後依舊被人們歌頌,就被稱為「正英雄」。大部分英靈都屬此列。

跟本人的意志無關,在世時其作為與功績不被世人承認,或者其惡行被世人當作功績,死後卻被人奉為英雄者則會被稱為「反英雄」。這是與「正英雄」的區別所在。被當做祭品跟犧牲品的那一類人也屬於此列。

英靈莎樂美的故事歷來是不怎麽光彩的。後世之人對她普遍沒有好感。或許會覺得她挺漂亮,然後呢?然後就沒有了。

不過,雖說她們相處過程並不算長,梅麗塔斯菲爾還是產生了懷疑。

“Avenger以前是怎樣一個人呢?”

“看那些由‘我’出演的歌劇,圍繞著‘我’的影視作品,不就知道了麽?”

說到莎樂美,很多人都知道“七層紗舞索要施洗者聖約翰人頭”的典故,不可不謂鼎鼎有名。即使莎樂美這個人物在聖經中僅有寥寥數行記錄,但是通過人們豐富的想象力,早已在戲曲、歌舞劇、電影等多方面對她的故事進行了擴充,以及不同程度的美化或醜化,並且傳播。

原本非常簡單的故事,被演繹成數不清的版本。與莎樂美在世時相隔的年代過去了兩千多年,莽莽黃沙撫平了歷史真相,使人早已不能識別其廬山真面目。

“你說的那些東西不一定真實吧。有你本人在這兒,我直接問你不是更可靠嗎?”

“哎?”

Avenger如同聽到了酒宴上的笑話一般怔怔地看著不以為然的梅麗塔斯菲爾。她明亮光滑的臉頰瞬時黯淡下來,好像想起了充滿苦難的過往。

看著Avenger覆雜的神情,梅麗塔斯菲爾的嘴角微微挑了挑,苦笑一下。對於素來沒有任何表情的她來說,這似笑非笑的模樣已經是最大限度能夠流露在她臉上的表情了。

“如果這會觸及你的傷心事,就不要說了。我並非有意……”

“啊,那個嘛。也沒有啦……”

到了這裏,Avenger忽然放松地笑出了聲。她的笑聲就像山澗的清泉那樣動人。

“就說給Master您知道好了。反正也沒有機會向其他人訴說。就算說了也沒人會懂。當然了,也並不是能被人稱道的故事。”

Avenger一邊說著一邊低下頭,把視線移向自己的雙手。纖細柔美而的修長的手指,卻從來沒有主宰過自己的命運哪怕一次。

“所有聽聞過我的人,都喜歡用愛欲、嫉妒或者毒婦來形容我裝點我吧。但他們忘了,我曾經也只是個渴望有人愛的小女孩。”

稍微頓了頓,Avenger面帶覆雜而平靜的表情繼續說道:

“希律王並不是我的生父。盡管他年老體弱,但他是有權有勢的巴比倫國王。他會變成我的父親,還得從我被母親送上他的床這事兒說起。母親貪戀他的權勢和財富,想拋棄自己的丈夫改嫁給他。就這樣,我成為了希律王的繼女。後來約翰得罪了母親。他是基督教的先行者,反對任何不潔的婚姻。為了除掉這個眼中釘同時也是我深愛的人,我替母親背了黑鍋。也許就是我有這樣一位母親,他才會輕視甚至拒絕我的吧?嗯嗯,誰知道呢。總之先知約翰的確是因為我的一句話而喪命,但與舍身殉道的他相比,我的存在更無價值,我本人的意志也完全不值一提呢。”

靜靜地訴說著,她的聲音漸漸沒有了悲傷和哀怨,美眸中的流光也漸漸變得越來越了無生氣。也許在她的回憶中,只彌漫著無邊的絕望吧。

“Avenger……”

了解到這位女性背後的過去,是由一段不為人知的悲慘經歷構築的,銀發女子不禁垂下了眼簾,在這瞬間,她竟隱隱有了一絲本來絕無可能會有的惻隱之心。

或許這就是被稱為梅麗塔斯菲爾的人造人,絕不是一個單純的人偶的鐵證。她已經和從前不同了。

“所以我們是多麽像啊,Master。您也是為了家族的榮耀,什麽都拋棄了吧?”

那是當然,梅麗塔斯菲爾非常容易地就理解了Avenger話中隱含的意思。

她們兩人,一個是替母親上位掃除障礙的工具,一個是爺爺用來贏得聖杯戰爭勝利的器皿。同為道具而存活的女人,在精神上也許有著強烈的共鳴吧。

“啊,好像趁機說了不少無聊的瘋話呢。”

Avenger笑嘆著搖了搖頭。只見梅麗塔斯菲爾也跟著搖頭。

“你怎麽這樣說……”

“……為什麽會告訴您呢。絕不是因為您是我的Master。”Avenger好像沒有聽見對方輕微的抗議聲似的喃喃自答著,“大概只有您不會嘲笑我,您一定會認同我……我是這樣認為的。”

梅麗塔斯菲爾凝視著她空茫、沒有任何實在內容的微笑,然後靜靜頜首。

“Avenger,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她一邊沖著Avenger微笑,一邊在心裏默默為自己不惜揭開對方傷疤也要固執地詢問到底而道歉。梅麗塔斯菲爾是有些後悔的。她後悔Saber還在時自己沒有更深入地去了解他。等到他在自己眼前灰飛煙滅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也許這份遺憾需要從Avenger那裏尋到補償。人總是失去以後方知珍惜,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那麽……閑聊結束之後,就來談一談聖杯戰爭吧。我們可不能大意。”Avenger生澀地轉換了話題。

“你有什麽良策?”

梅麗塔斯菲爾語調輕緩地問著。她很少擺出禦主的架子支配或命令Servant。因此,她每每向對方詢問時都像深閨之中的千金那樣嫻靜有禮。

“太遠的敵人先不說,現在最大的威脅近在眼前——監督者。我提議,就讓我為您率先把Ruler拿下,讓他對您俯首稱臣吧。這樣,我們就能架空監督者。”

Avenger暧昧地笑道。這確實是個絕妙的計策。

“不過實施起來有個小問題。我要施展能力必須Ruler實體化才行。”

Avenger正是利用了自己身上攜帶的魔力量如常人那樣低,才能經常靈體出入教堂內外聽到不少消息。夏綠特修女似乎對Ruler下達過盡量不要在室內出現的命令,因此Avenger盡管早就知道Master的處境危險,準備把目光放在Ruler身上而有了這個打算,但總是碰不到他。

“那就等他實體出現在教堂好了。總有機會的。”

“是的。”Avenger毫不猶豫地點頭,“還有一件事呢Master,如果您能掩護我的話?”

“嗯?”

“沒錯,用您最擅長的幻術。我們的能力合璧起來的話就真的是天衣無縫了呢。”

聽起來只是因為計謀得以實施而開心的一句話,可梅麗塔斯菲爾的心卻不由自主地顫動著。

Avenger的話,似乎在無意之間向她表明著在這個世界上仍「有人需要你」,巧妙地反駁了「我只是一無是處的累贅」這個被她前不久視為真理因而導致了情緒崩潰的思想。

“所以您再也不要說那些貶低自己的話了哦。”

Avenger現在露在臉上那抹鮮明的笑容,就好像在說「我即使拼盡這條命,也會守護您到最後」。

這種笑容——正是梅麗塔斯菲爾勇氣的源泉,還有「活下去」的決意。

“嗯!”

她伸出顫抖的手,握住了Avenger的手。

想要「活下去」的話,總有一天她也會面臨戰鬥。

Saber、Rider陣亡後,理論上梅麗塔斯菲爾在機體癱瘓前還能吸收四個靈魂。她能夠保持自由的行動力去配合Avenger,使她們陣營擺脫低谷。

在殘酷的聖杯戰爭中,以微弱的能力彼此依存。沒有人知道她們自保得有多麽艱辛。

英靈莎樂美,其本身在歷史上只是一位普通的女性,沒有任何作戰能力。她姿色過人,明艷不可方物,但也不過是一朵孱弱的小花吧。

可是……策反Ruler,使他擺脫監督者為自己的主人服務。這朵妖艷致命的罌粟花,很快就會實現她的價值。

>>>

靜候音只響了兩三次,對方就接通了電話。

“方便說話吧。”

『嗯。有什麽事麽?』

夏綠特會這麽問,是生怕迪爾波裏那邊,被蒙在鼓裏的Archer萬一聽到些風聲給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煩事。看來Archer目前不在迪爾波裏身邊,不然他也不會接。盡管好像做賊一樣,但兩人這幾天以來都習慣了。

主動撥打電話的這一方長久地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呼吸著。漸漸覺得奇怪的迪爾波裏不自覺地問出了聲。

『都這麽晚了,你沒事吧?難道說,戰事有什麽進展嗎?』

“哈,你果然一心只系公事。”

『夏綠特你……你的聲音好像有點不對勁啊。』

“啊,我沒事。”

她不過是想通了而已。

心實在太累。或許自己不要把那麽多事都攬在身上,如果一開始就不管那麽多,應該就會輕松快樂許多吧。

“有兩件事務必向你交代。”夏綠特說話的語氣很是生硬,“到我這邊避難的愛因茲貝倫她握有第二名參賽的Servant-Avenger,已經被我證實了。不過我沒估錯的話應該是個沒什麽戰力的Servant。所以一直不敢隨便出來示人。這是第一件事。”

『……』

迪爾波裏冷冷地倒吸一口氣。這件事他從未聽夏綠特說起過。可能是盟友在還未完全弄清楚是否確有其事之前,不希望隨意妄下結論,以後又推翻吧。

心中似乎有什麽不好的預感。於是迪爾波裏只好沈默地等待著夏綠特。然後,那一頭修女緊繃的聲音稍微開朗了一些說道:

“第二件事。我雖然至今都不敢相信,也必須告訴你。愛因茲貝倫的Saber死掉以後,又出現了新的Saber。時間是前天淩晨一點左右,召喚地不明。能肯定的只有‘召喚這個Saber的不是愛因茲貝倫的女人’。不過這兩天都沒見到任何動靜,再加上又是這麽不同尋常的事情……所以我還是偏向於大概是靈器盤出了什麽故障吧。”

『………』

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這第二個消息更加不得了。

然而,夏綠特如此匆忙地、甚至是敷衍地把這些說出來的態度又是怎麽回事呢?因為從她的口吻中,迪爾波裏讀出了某種代表著從此以後不再去管那些事的意味。她就好像在對他說「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一樣。

“迪爾波裏,幹嘛不說話。……還是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夏綠特小聲地詢問著。

她略過了今天以前面對的失敗,放下了從葛蘭蒂或者梅麗塔斯菲爾、或者其他無視自己命令的Master那邊受到的屈辱,看淡了對明日之後的聖杯戰爭趨勢的展望。

就讓那些家夥自己去瞎折騰好了。

自己只要做好力所能及的份內之事,不就行了嗎?

很奇怪,瘋狂地支持迪爾波裏的自己竟會有這種想法。在履行監督者的職務上,她完全是按照自己個人喜好在一味偏袒著同伴。明裏暗裏協助他鏟除所有妨礙他們回收聖杯的敵人,這樣的夏綠特竟然——

那種想法,與賭上一切也要贏的夏綠特的理念背道而馳。

可如今,它卻無比結實地紮根在她的心底。

“對不起,我可能以後……”

『——我明白。』

很簡短,卻非常有力。盡管迪爾波裏他笑不出來,但依然平靜地回答著。他深切地體會到了這位與他一起共進退的修女,想要退居二線的心理。

“啊……太好了,你能諒解我。真是抱歉,我做了逃兵。”

『沒這回事。』

迪爾波裏對於同伴的決定沒有任何責備之意,或許有那麽一絲失落感,但絕沒有怪她。夏綠特終於大松了一口氣,迪爾波裏的體諒和理解令她感到一陣心暖。她知道對方絕不是隨隨便便就喪失掉鬥志的男人。

“那麽之後的事就拜托給你了。你一定要奪取聖杯,不能失敗。”

『放心,我會妥善處理的。你好好休息吧,晚安。』

“晚安。”

夏綠特微笑著掛斷了電話。她如釋重負,仿佛獲得了新生。新世界的朝陽在迎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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