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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沁菲婭·撒赫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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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知道這世上有這樣一個大世界, 而他在那一個大世界裏如此赫赫有名之前, 我就已經屬於他了。

父親曾是一名殷實的商人, 也使我與哥哥姐姐們擁有過最優渥的生活。後來我們不得不舉家從薩爾茲堡逃到海牙, 在這一次遷徙過程中, 我們失去了我們的家園,所有財產與家仆。我失去了我的鋼琴, 家庭教師與芭蕾舞裙。母親與奶奶丟掉了我與姐姐們的所有發帶與裙子, 我們的長發被剪得和男孩子一樣短,被迫穿上哥哥們的衣服四處逃亡。我與姐姐告訴母親:高貴的雅利安種才不會對猶太人起什麽興趣,否則他們下場比我們更壞。可惜母親絲毫不聽我們辯解。直至順利抵達海牙,母親才開始懊惱。因為很長一段時間, 家裏都不會有錢購置新衣服了。

一開始這種窘境使我難堪又不適,因為那一年我已經十四歲;而我又如此慶幸, 因為我那一年已經十四歲, 幫助我們逃亡,是這世上最最最最獨特的人。

確切來說,是一個獨特而成熟的男人。

一千多公裏的路程,我們換乘了七次交通工具,被前方傳來的消息嚇得驚惶不已。離開布雷前往維爾特的時候, 我們已經途經了列支敦士登、瑞士、法國、盧森堡與比利時,繞過整個德國,即將要進入荷蘭境內時,我們只能睡在擁擠的馬車箱裏,有人甚至無法好好平躺下來。

快入夜了, 二姐捂在被子裏痛哭起來。她說已經走過五個國家幾十城市了,走在街上竟然沒有男孩子會看她一眼,一次也沒有!我安慰她說,至少不用像那些長虱子的人一樣將頭發剃光。她想了想,又哭了。她說,再買不起內衣,很快我們會長成為真正的男子漢。

大姐則一言不發。她已經許久都這樣一言不發了。只有我知道她與她的戀人永遠的失去了聯絡,或許這也是最好的方式,因為那位英俊的男士是一名黨衛軍官。我們對他們深惡痛絕,我也不能安慰她。我抱著被子將自己團作一團緊貼墻壁,留下更多空位給她哭泣。

我也不快樂。被人視作品性低劣,被人從家園驅逐的感覺糟糕極了。這三個月是我人生裏最灰暗的日子,使我十五歲的天都塌了下來,因此走到哪裏都是陰沈沈的色調,直到我聽見了一個動聽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那是我不懂得的語言。那一句話是由單音節組成,很短,在我腦海裏停留片刻,很快消失以後,突然響起了口琴聲。那是一首安眠曲。不知是因為他聲音好聽,或是隨後響起的音樂動聽,總之那一刻,我作為少女的全部好奇心都被勾起。馬車裏黑暗透頂,僅僅從窗簾縫隙裏透過溫暖微光。

偷窺實在算不得上等人能做出的舉動,而我確實那麽做了——那一刻羞恥心沒有掩蓋過我對那聲音的全部好奇。

那一刻我揭開狹小木門往外望去時,你也轉過頭來了。不,不是看我,而是側過身同那吹口琴的中年男人,你的仆人說著什麽話。你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沈醉於你的眼神與笑容,都是因為那一瞬間,那永恒的一瞬間裏,我這無知無識又無家可歸的猶太少女黑暗世界裏仿佛點燃起一點光。你一定會恥笑我的愛慕來的如此突如其然,可是也許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笑起來嘴角勾動你臉龐的弧度與你傾聽旁人談話時眼底專註有多麽迷人。那一刻我在想,倘若你以那樣的眼神望我一眼,倘若凝視進我眼中,我一定如癡如醉……

爾後,你轉過頭來,我看見你瞳孔的映出的昏暗路燈柔和的光。我看不清你的容貌,但我能感覺到你舉手投足裏的異國情調與你眼中的光,和那比音樂還要動聽的你的聲音。你發出的r音讓我明白你曾在柏林待過很長時間,你用德語問我,“沃爾特先生吹的很好聽,是不是?”

我不知那一刻我的嗓音是如何從我胸腔中發出的。我立刻明白了二姐為什麽會為我們此刻的裝束而羞赧。我臉頰紅透,萬幸你看不見。我一無所長,甚至無法稱之為一個女孩子,我只好向你炫耀:“我會講英文。”

你與你的仆人沃爾特先生都笑了。說實話我有些生氣,不是因為你,而是我自己,我的話講的是那樣的孩子氣,正因為這種孩子氣才會使你們認為我天真得有些傻裏傻氣。可是此時此刻,這種天真站在你面前是多麽多餘,多麽使我擡不起頭來。

你看出我好像不太開心。你以為我想念奧地利的牛乳與奶酪,那裏天氣永遠是鮮艷的。你告訴我海牙很冷,連仲夏夜裏都看不見幾顆星星,北海的風吹來冰冷又幹燥。你還告訴我我一定能聽懂荷蘭語,它的發音歡快跳脫,腔調宛如德語升調變奏曲。

你仍然在哄孩子似的的語氣逗我,以那輕快到有些戲謔的語調模仿著荷蘭語的腔調,卻絲毫不使人生厭,以致於很多年的時光裏一旦聽見荷蘭語我便會想起你,即使旁人都說,那語調聽起來仿佛隨時隨地都在嘲笑我們這群無家可歸的猶太人。

很快有人叫你的名字,萬幸不是以那種我聽不懂的語言。

斯先生,斯先生。我默念著你的名字,眼光追逐你走進人群裏。光線太過昏暗,否則我不信你會看不見我眼底的憧憬。

我母親在咯咯直笑。“沁菲婭,你知道那名先生是誰麽?”

窗外下起雨來,沃爾特先生替你撐起黑色雨傘,你也穿著黑色風衣,和你的仆人一同走進黑色肅殺,消失在人群之中。我望向那黑色肅殺,想你的明亮眼神與柔和笑容,我腦中空空如也。我聽見我母親說起你近似於意大利語的名字:“Vanir Si。”我問她:“他是意大利人?”她說不,“是中國人。”

“可他為什麽有一個這樣的名字?”

“中文對於我們來說太過覆雜,所以一般我們這樣稱呼他。”

中文!原來是中國的語言!

那神秘的國度,那於十年之內迅速繁榮強盛的東方,可恨那時我對於它一無所知。

我問母親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她告訴我,出現在這裏,因為你是駐荷蘭大使。截止今日,你已經協助超過四千名猶太人前往荷蘭避難,可是你在你自己的國度的名氣卻遠不如你在海外的名聲。

姐姐在一旁打趣說:“沁菲婭,他還沒有妻子。”

母親擔憂使人發笑:“聽說時常有各式各類女人出入他的居所,太多女人投懷送抱,所以至今沒有結婚。”

我將臉埋進雙手裏。

你才二十六歲,你沒有結婚!

而十五歲的我是你曾拯救過的四千人當中的一個,也不知你是否記得那四千人中是否曾有一個叫做沁菲婭·撒赫斯的姓名曾讓你記得過。她曾如此卑微的少女,她僅僅希望自己能成為那各式各類女子之中的一個,像你對待無法深愛的許多人一樣對待便已知足。

直到後來有一天,我從有關於你的書中讀到那個她。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你都沒再見過我,而你卻從未從我的生命中消失過。或許你也無法相信,從那一天起,你便已成為那個猶太少女生命中的全部。我在海牙呆了一年,海牙沒有牛乳與艷陽天並不打緊,北海冷風如你說得那樣蕭瑟,在海灘上一次也未見過星星,荷蘭語也如你所講那樣歡快。這一切因你那寥寥幾句話瞬間有了色彩,可在未來數年之內我再未遇見過你。歐洲各國很快關閉了接納猶太人的通道,在宣布我們之中一些人需要前往中國時,我毫不猶疑的應允了。去中國!你的國度裏,有無數和你一樣黑色瞳孔與皮膚的人,他們講著我第一次見你時那種比口琴還要動聽的單音節語言,你的語言,你的中文名字!

——斯言桑!

第一次在書店裏看見你的名字,往後,我用我所有的零花錢與積蓄都用來購買你的著作。《歐洲情書》,《舊日新娘》,《彈鋏歌》……你所有文字裏都帶著對那個東方國度的眷戀,你的所有故事裏都有《舊日新娘》裏那個少女的影子。

從那以後,我瘋了一樣四處尋找與你有關的文字,報紙上有關於你的采訪,你的朋友為你的撰寫的短篇傳記。那個英國皇家海軍的上校講起十八歲的你……天哪,十八歲的你究竟是什麽模樣?光是想一想,便會令我瘋狂……他說那時你純情到有些傻氣,回國時帶了一只巨大的泰迪熊玩偶給她,而她最後竟然離開了你!什麽樣的人會拒絕那樣一個你與那樣一只泰迪熊?我想象不到。

她必須足夠美麗優雅,足夠赫赫有名,否則我不認為她具備這個資格來傷害你。

躲避可能爆發的戰爭那幾年,我在香港大學學習中國文學,所有閑暇時間都用來翻譯你的著作。一九三八年中國北方突然誕聲一聲響徹世界的轟鳴,令所有躍躍欲試的軍事野心家極為忌憚。我在廣播裏聽見你的聲音,你代表你的國度在海牙和會上怒斥納粹對於猶太人的罪行,同時巧妙譏諷歐洲列強八十年來種種侵略嘴臉,一言一詞振聾發聵,一言畢,批駁得在場所有外交團啞口無言。你身為文人為猶太人寫了無數激昂檄文,你身為駐荷蘭大使身體力行援救猶太人,沒有人比你更深刻,沒人比你更有發言權。

如今世上將有無數人為你傾倒,你也永遠不會記得當年那個十五歲的落魄小女孩。她愛你,從十五歲那年起全身心都屬於你。

世人所預料即將爆發的戰爭並未發生,我也將要完成我的學業前往巴黎,因為你在那裏。

我已經十九歲,走在街上,時常會有男孩目光傾註過來。我不知這種引人註目是來自外貌,還是來自於我幾乎已經東方化的氣息,但與我而言都無關緊要。因為從十五歲那一年起,我已經全部都屬於你。

我身高五點五英尺,我的骨骼沒有傳統白人女性那樣健壯,我中文發音極少令人發笑,我熟讀大部分中國文學與歐洲文學,我將你的著作翻譯作三種語言尚未出版,家中有超過十套你所有的藏書,不知這樣的我站在你身旁是否會顯得突兀。

在再次見到你之前,我見到了她。Linzy,獲得索邦大學的榮譽博士那一年,她才二十九歲。她在索邦大學三個月的時間裏,每周三堂的數理邏輯課座無虛席。我也去聽過幾次。她擁有極為典雅的傳統東方女性的氣質,不止美貌,還有風趣的談吐與淵博的學識。

她的丈夫英俊而彬彬有禮,每天準時等候在晚間八點教室外的梧桐路開車接她回家。他寵愛她到極點,他們是一對完美戀人,令所有見過的學生欣羨不已。

聽說她的才華不止於此。有人說,她的畢生貢獻也許很多年以後才會被世人所知。這使我回想起《舊日新娘》裏有關於她的一句話。那句話說:你從未想過有少女會拒絕一只泰迪熊玩偶,只是那時,那個少女需要的興許是一把武器。

我知道,你寫下這句話時,一定是微笑的。

我有幾次在路上見到你,與你擦身而過。你從未註意到過我,這令我有些沮喪,可這也在預料之中。她也在這個城市,不知道你與他們有沒有見過面。

說起來有些令人羞愧。有一天夜裏,我在電車上見到你,偷偷跟著你回家。你在第八區有一所公寓,在臨近聖母院的塞納河畔米白色房屋的二層。從那以後,我時常找各種借口去那條街,有時在下午喝一杯咖啡,有時依靠河堤的憑欄發呆一整天,有時與女性好友去那裏吃一道昂貴的日法混餐,但我極少見到你。

有一天夜裏,我下了電車沿著河畔行走,走到你的公寓外,我看見你的窗戶亮著昏暗的燈,窗口的花瓶插著一束百合花。這是我從未見到的。

我開始猜測,你新交了女友,或是哪一位女伴贈與你的?在那一刻,一樓的窄門打開,你的仆人,沃爾特先生走了出來。他看見了我,問我:“你來找斯先生?”

鬼使神差的,我點了點頭。

他說:“他有事出門了一趟,不妨事,請先上樓來坐一坐,喝杯茶,他應當很快就回來。”

我嗯了一聲,跟隨沃爾特先生上了樓,臉頰通紅,心臟狂跳。我知道這不體面,但我收斂不住自己私下打量你屋中陳設的目光,你使用圖案考究的暗紅色松軟地毯,你屋中各色書櫃與黑壓壓直堆到閣樓的書籍,還有油畫,還有白色雕塑……我控制不住我的目光,我希望我能記住你閱讀過的所有書籍的名字,你屋中所有家具的形狀。可這裏都是你的氣息,全是你。你不在這裏,可是光是在這裏坐上五分鐘,已足夠我醉倒當場。

可是如果你回來了,我應當如何解釋呢?告訴你我翻譯了一些你的著作,不過我害怕措辭不夠精妙惹你生氣,所以一直沒有寄出過給出版社。我想你一定會生氣,你已經那樣著名,怎麽會允許一個半吊子語言學生染指你的作品?

或者我應該向你講明真相,告訴你我對你長達五年不知因何而起的癡戀,告訴你我熟讀你的每一本書,像個癡狂的病人一樣沈醉於了解你的一點一滴。你不愛吸煙,可你隨時都攜帶一只褪了色的打火機,因為一個姑娘。你有一些孩子氣的舉止,比如時常趴著閱讀書籍,這種習慣使你右眼視力漸漸變得有點糟糕,因此你不得不在二十歲那年戴上一副眼鏡——一副單片眼鏡,因為你左眼仍然視力正常。不,不,我的表白太過露骨,你一定會以為我是個瘋子,一定會將你嚇跑。

我想應當騙你,告訴你我住在你的隔壁,時常看見你在窗邊讀書。你讀書時會佩戴一只銀白色的單片眼鏡,我聽說只有眉骨與鼻梁高而挺,而眼窩深陷的人才能戴上這種眼鏡。女士大多做不到,只有少部分男士——英俊的男士,才能佩戴單片鏡。你的單片鏡有一條細細的鎖鏈,從你眼尾掛上耳後,隱藏於發梢。它使你看起來氣質卓群又派頭十足,所以我時常偷偷看你,因為我愛死你這副模樣。

天啊,天啊,光是想起你就足以使我臉紅耳赤。此刻我就坐在你的屋裏子,而我不知該如何向你稟告我這不速之客的來歷。

就在此刻,樓下鈴聲搖響。沃爾特先生起身去開門的那一剎那,我如夢方醒的從凳子上站起來。他微笑著告訴我是你回來了,我心跳得厲害,幾乎有些站立不穩。而就在他開啟房門的那一刻,我飛也似的從你的屋子裏逃跑出去,絲毫不顧及我此刻行徑的可疑,絲毫不顧及沃爾特先生驚疑的目光。

你的地毯是如此柔軟,而我的雙腿也是,踩在上面,每一步仿佛都似要從樓梯上栽倒下去。就在那一刻,你從樓下走了上來,就在狹窄的樓梯過道裏,你與我擦肩而過。那一刻我擡頭看向你,你也凝視著我的目光。你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我上一刻竟無恥的入侵了你的家中。就那一刻,我耳中轟鳴,跌跌撞撞與你擦身而過,沖上街道時險些撞上開來的電車。

我沿著河岸跑了很久,有多久我也不知道。河邊風很大,路上散步行人一如既往的多,與他們擦身而過時時常有人傳來驚呼。一直到看到她的那位先生,我才漸漸停下來。

那位先生站在裁縫鋪外吸煙。他身高很高,眼神有力,所以即便路上有許多行人,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我慢慢停下腳步,從他身後走過時,我聽見她的聲音。她以發音漂亮的法語在與店主熱絡的交談,她三歲的兒子在裁縫鋪裏同裁縫先生玩耍。就在那一刻,那名高大的長發法國男人摟著裁縫先生深切擁吻起來,小男孩顯然嚇壞了,立刻捂住眼睛驚呼一聲。

裁縫先生推開他的同性戀人,斥責了幾句,顯然對自己在孩子面前的突兀有些抱歉。

她正笑著替幼子向裁縫先生致歉,門外她的丈夫立刻摁滅香煙,大步走進去,將男孩一把抱起來,用中文告訴小男孩:“聽著,這世上,男孩也可以喜歡男孩,女孩也可以喜歡女孩,他們與我們都是一樣的,知道嗎?”

男孩子似乎有些怕爸爸,眼光怯怯,小聲的嗯了一聲。

這一幕太過美好,使我忍不住在店門外駐足微笑。

就在這一刻,裁縫先生看見了我,問:“你是來做衣服,還是取衣服?你的名字是?”

恰巧我需要一條新的禮服。為使自己不太尷尬,我往裏走了幾步,告訴他:“我叫沁菲婭,我想要做一條裙子。”

那一刻,她突然回過頭來望向我,微微張嘴,神情似乎有些訝異。

而那一刻,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

你站在我身後,聲音有些顫抖。我不知你在看我,還是在看她。我聽見你問:“你……你再說一次,你叫什麽名字?”

我不敢回頭。我孤立無援的站在裁縫鋪中間。我並不有名,卻不知此刻為何受到如此眾多的關註。

“沁菲婭。”我聽見自己聲音在說:“我叫沁菲婭·撒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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