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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〇六九 病人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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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似乎在拿蔣先生與彌雅婚期與葛太太公共租界公寓的監管權作賭註。還沒開局, 穗細侍立在那間屋子外面, 見楚望回來,笑著喊她。

新一局還沒開始, 屋裏打著麻將四個都往外頭看。

葛太太往椅子裏一靠, “正好,楚望來替我玩一局, 我正有個要緊電話。”

楚望立在門口笑:“姑媽贏整宿牌, 怕要全敗在我這一局。”

彌雅也直搖頭:“別叫她來,我是怕了她了。”

蔣先生擡頭,沖楚望微笑:“放葛太去罷, 她有要緊事。放寬心,下一局不賭錢。”

葛太太想了陣, 說, “既然楚望替我,正巧法租界那間公寓也該修繕一新。那爿地方不安生慣了,租界裏的洋人巡官又著實可惡, 我實在不放心。樓裏住著大大小小十來口人,魚龍混雜的,每日裏敞著門使人進進出出的,總歸不大安生。若他輸了, 待他回去幫忙作監管著。”

謝擇益笑道:“我尚還沒輸牌呢。你們欺人太甚。”

蔣先生笑道,“難不成你真要讓女士輸牌?”

楚望正對謝擇益落座。謝擇益盯著她,一本正經的說,“那不行。牌局上不做紳士, 這是我的人生準則。”

他這話說完,連帶穗細與蜜秋都沒忍住笑了。

葛太太道:“唷,在租界混上個巡官當,越發了不得,竟連人生準則都有了。”

謝擇益笑,“可不是麽。”

謝擇益嘴上說著不作紳士,明裏暗裏為女士送牌。楚望這個半吊子玩家,人生裏頭一遭不停吃碰——全都是從謝擇益那送來的牌。

蔣先生都惹笑了:“你還真是什麽牌都不給自己留。”

楚望也頗感好笑:“在公共租界作巡官這麽閑麽?上趕著給自己找事情做。”

謝擇益打出一張發,說著,“閑倒不至於。”

楚望待要摸牌,蔣先生突然說,“三小姐是不是中大三元了?”

她一看牌,果真就差謝擇益打出的那張發,可不就大三元了麽。

她摸著那張“發”笑了好一陣,說,“謝先生等回了上海是再閑不住了。”

謝擇益一臉坦然,“托三小姐福。”

彌雅直樂,“Zoe哥,你只說,是不是在爸爸那裏吃了憋,今天特地來打葛太抽豐來了?替她照看公寓為名,葛太順便在租界賜你一個住地,好讓你有由頭成日裏往外跑。”

蔣先生笑道:“租界的中國巡捕也都有住處,英國政府竟這麽吝嗇?”

謝擇益道,“也不是。只這頭一年必得去給下級兵與大學生作教官,需一同吃住著,倒不方便外出。”

蔣先生不解:“謝少何至於非得去上海?”

彌雅道:“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錯,為此跟爸爸鬧了好大一場,將他一切錢糧都給斷了。不是落魄至此,也不至於情場失意罷?”

謝擇益笑笑,不答。

楚望看了他一眼,正要講話,正巧葛太太接完電話火急火燎走回來,一臉慍色:“……這個葉四少!”

“誰將我們葛太氣成這樣?”彌雅擡頭:“葉四少?那個葉文嶼?”

葛太正在氣頭上,只冷哼了一聲。

“新加坡那個潮汕橡膠園的葉家?怎麽的,要入主中國市場了?”

葛太哼笑:“倒給你說中了。”

蔣先生納罕:“前兩年去他家橡膠園。門口還貼著對聯,寫著:‘皇恩春浩蕩,文字日光華’。當時還想著,民國至今不都十餘年了麽,皇恩浩蕩怎麽回事?”

眾人都樂得不行。

葛太太心裏頭有事,笑了會兒就不笑了,只皺著眉頭出門去。

見姑媽心情不好,楚望自然也坐不住。同屋裏幾位請個假,三人也都體諒,只叫她快去陪葛太太講講話。

楚望出了門去,卻見葛太太大冬天的,只旗袍外頭披了件黑大氅,光著小腿,趿著拖鞋,立在門柱下吸煙。

見楚望出來,葛太太倒也不將心事藏著,問道,“真真那丫頭許久沒過來了,她究竟跟葉文嶼最近怎麽回事?”

“我最近也忙過頭,沒怎麽回去喬公館,更沒與她說上幾句話。葉家怎麽了?”

葛太太皺著眉頭吸口煙,“葉家做外貿生意做到內地去,最近正四處找門徑通關系,想讓他那四兒子跟新晉上任的上海海運副局長女兒訂婚。又是合八字又是找熟識的人上門說媒,好容易兩家說通了,他家裏人聖誕節讓他回去,他似乎聽了什麽風聲,死都不肯回新加坡。他爸打聽到他前些時候常同朋友上我這裏,便以為在我這裏將心玩野了,竟一通電話找上門來了。”

葛太太說著說著,漸漸的氣不打一處來。

楚望知道葛太太倒不是生氣葉家怪罪到她頭上,況且,葉家也不至於做出如此大失體統的事。葉家這通電話找上門來,無非想知道將他家兒子絆住腳的姑娘是何人,家裏做什麽的。

薛家雖有錢,但有錢歸有錢,與能為葉家行個海運外貿方便又是兩碼事;葉文嶼若是將自己同真真戀愛的話同家裏說開了了,葉家與薛家未必能成,還難免傷了真真名聲;不說,葉家鐵定是要捉葉文嶼去成親的。

事實上,她也在替這一對小孩子著急。就算私心裏想幫一把,但一來不知這兩小孩心裏怎麽想的,二來不沾親不帶故,沒權利,也犯不著給他們做主。

楚望想了想,說,“姑媽也別擔心。到時候找個正式的、人多的場合,將兩人都叫出來,讓您探探口風,不就好了麽?”

葛公館大多數場合都不屬於“正式的”範疇,是不適宜於真真與葉文嶼同臺出場的。葛太太想了想,問,“為了真真算計到她婚禮上,不怕她知道了同你置氣?”

楚望想了想,說道:“說到底,這事一開始還是彌雅有意撮合,也屬她罪有應得。小小算計她一下,她也不至於生氣罷?”

葛太太一樂,由著她去了。

回了屋,楚望讓穗細給葛太太拿條圍巾出去。吩咐妥當,折返進長廊,影影綽綽的,長廊中間一個高高瘦瘦影子孑立在那裏,也開著窗戶正吸著煙。想來楚望與葛太太都出去了,身為單身狗的謝擇益也不願在屋裏吃那兩人的狗糧,只好出了屋子,滿腔愁緒的吸煙。

似乎感覺到有人過去了,謝擇益側過頭,見是楚望,便將手裏那支煙拿遠了些。

走近了些,楚望道,“謝先生牌品很好。”

“嗯?”謝擇益偏著腦袋,假裝聽不懂,又說,“新玩牌,手風大都不錯。”

楚望笑了,“下把蔣先生莊家。”

“哦?”

楚望接著笑,“興許還要接著麻煩謝先生。”

“哦,”謝擇益這下反倒聽懂了,“那你將要怎麽謝我?”

楚望正想著要怎麽謝他,謝擇益卻笑著將煙蒂扔進煙桶裏。

也不等她答覆,轉身將回廊門拉開,將楚望請進屋去。

——

那天楚望與謝擇益在牌桌上聯手使蔣先生中了三番,成功將彌雅與蔣先生婚期提前到聖誕假後,新年第二天。彌雅氣得大罵楚望與謝擇益狼狽為奸吃裏扒外,蔣先生一邊安撫小媳婦情緒,一邊笑著許諾要給楚望與謝擇益一份大禮。

因謝老爺子從前授了爵士銜,從英國體面的回了香港,想要在香港更體面些,便將自己元朗鎮上一所花園別墅與田產捐給基督教會,算是廟產。蔣先生打聽到這回事,為了使岳丈大人面上分外有光一些,故而特意將兩人訂婚儀式將在元朗鎮舉行。

因上回文鈞與萊昂的事,楚望心裏對謝擇益本就有些歉疚。聽說他暫時窮到找不著住處,楚望想了想,便同葛太太說:“我那修繕好了,不如便讓謝先生暫住著吧?反正我也不去上海,不舍得租給別的什麽人住,空著也是空著。他不是因這事來想來找您麽?姑媽便以你的名義讓他暫且住著便是了,不要說是我說的。”

葛太太又納罕又好笑:“你都沒去住過,舍得讓人先去住?”

楚望認真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叫他別將女朋友帶回去就是了。”

彌雅婚期是訂下來了,葛太太卻三天兩頭逮著楚望發落:“再有幾月你也十五了。那麽你打主意什麽時候讓姑媽喝上你的喜酒?”

楚望打哈哈:“姑媽別惱。況且這事我也不能拿主意啊。”

葛太太道,“那斯少究竟幾時畢業,這麽久了,怎麽也不回個信說說,急死個人。要麽姑媽拍個電報去他學校裏問問?”

楚望樂了:“姑媽怎麽不托人在泰晤士報上登報催婚呢?”

葛太太盯著她瞧,“這主意不錯,這就叫穗細去登報。”

葛太太說著就要動身的意思,楚望忙不疊將她整個拖住,大笑:“姑媽饒了我!他修著雙學位呢,我也還要等假期考試過後才正式畢業,現在算什麽!”

姑侄兩雖是鬧著玩的,不過楚望也明白,英國久沒回信,《亦報》上的故事卻一直在刊載著。她面上雖不講,葛太太也想激一激她,好瞧一瞧她是真的不急,還是只是在端著架子。

說不著急,倒也不全對。即使在通信發達的百年之後,兩個閑人想要聯絡著,也還隔著七八小時時差;若是各自忙了,三兩個月也未必說得上話,更何況是這個年代。

只是久不通音訊,想了解一下近況卻無從了解起,總不免有些牽掛著。

不過楚望也有自己的諸多事情要去做,偶爾能從《亦報》上知道這個人還在地球那一面活動著,那就比什麽都好。

——

徐少謙通知“新會長抵達香港之前,原子核物理實驗室的所有工作都請暫時停下來”,實驗員們雖頗有不滿,但也被迫閑在家裏,因而楚望也有兩周沒見著徐少謙人了。

這兩周裏,徐宅也沒有致電來讓她去教拉丁文。

楚望一邊記掛著劍橋是否有回音,另一面又記掛著真真的事,心想興許能從徐太太那裏探知一點葉文嶼家裏人的口風,便找了個時間打電話去徐宅。

接線員將電話接過去,過了許久才被接通。

電話那頭沈默許久,才響起徐文鈞的聲音,一如往常冷淡而言簡意賅的說著:“最近你最好都不要過來。”

他聲音非常輕,有一些模糊,似乎是手捂著聽筒在說話。聽筒雖然捂上了,卻仍能隱隱聽到那頭傳來女人尖叫聲與哀嚎聲,伴隨著沈悶摔打聲與啜泣聲,聽起來非常滲人。

那聲音雖然已經變了形,楚望卻仍能辨認出:是徐太太。

她深吸口氣,問,“太太怎麽了?”

徐文鈞不答。

她又問:“徐教授呢?”

“接了電話出門去了,”頓了頓,“你還是改天打來吧。”

徐文鈞說完便掛上了電話。

電話掛斷以後,楚望耳朵裏仍舊回蕩著淒厲的哭聲與嘶吼到變了形的咆哮聲。

她握著聽筒,心撲撲直跳。

剛將聽筒掛上,電話又鈴鈴響了起來,響得她心直提到嗓子眼。

再度接起來,仍舊是徐文鈞。

只是剛才勉強維持鎮定,此刻因恐懼的啜泣而發著抖,斷斷續續的不成音——

“……您能不能,能不能還是現在過來一趟。她發了瘋……文媽、文媽與我都綁不住她……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該找誰……”

楚望輕聲細語安慰他一陣。掛斷電話後,飛跑去找亨利先生打電話叫來葛公館的司機。

坐上車,外頭呼嗚嗚的刮著風。第二通電話裏,吼叫已演化成咒罵,罵文媽,罵文鈞,罵的非常難聽,難聽得連楚望這個局外人也覺得不堪入耳,更遑論文鈞。一句句惡毒的詛咒在她腦海裏一遍遍過著,更覺得車窗外連風聲也化作女人的尖叫聲。

大約是煙癮發作了。

她看過一些遠離毒品的宣傳,只從畫報上見過略有些誇大的毒癮患者——卻從未真正親眼見過癮君子犯癮癥。一邊怕見徐太太,一邊又擔心徐少謙不在家,文鈞與文媽奈何不了她,怕徐太太傷及無辜,心裏也有些忐忑。

車到了蓮花路,司機得了亨利先生囑托,見她將臉埋在肘彎裏,便格外關切的問著:“三小姐需要幫助麽?”

楚望搖搖頭,勉強定了定神。

只因是別人家事,雖得了文鈞懇請,但她已經是個外人,更不好讓旁人參與進來,只吩咐他先在外面等著自己,若實在沒辦法了再來找他。

下了車去搖響門鈴,文媽衣服頭發亂糟糟的,隔著柵欄小跑過來。

見是她,一臉焦躁:“怎麽是您來了?”一面抽泣著替她將門拉開將她迎進來:“老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陪陪文鈞少爺也是好的。”

徐宅雖是舊房子,屋子裏頭連通著,每一間屋子也都能直接從院子裏進去。文媽帶楚望穿過院子去敲文鈞那間屋子的房門,剛一進屋,便聽得徐太太咒罵文媽:“你十歲上便做了我家家生子!我今日一頭撞死在這裏,便要曉得你日後也沒有安生日子過——”

文鈞立在屋裏頭,臉上也掛著兩行清淚,卻冷眼盯著那門,怒吼道:“醫生早給你下判書:你今日若再沾一口煙,也是陰靈不遠了……”

便聽得隔壁傳來一陣淒厲的尖叫:“……你們盡管將我殺了!我也不要這條命了——”

只聽得那木頭門被撞得咣咣響,也不知是用身體的哪一個部位,聽得文媽心疼得眼淚嘩嘩直往下流。楚望隔著墻小心安撫道:“徐太太,他們不肯講,您先告訴我他們將煙藏在哪裏呢?”

她一面講著,一面朝文鈞狂使眼色。

隔壁慢慢安靜下來。楚望便又假意小聲說著:“徐太太,我正在給您找,先別著急——等我找一找。”

門那邊這才氣若游絲的:“……那……你找快點……”

楚望讓文媽守著那道門,便將文鈞拉到角落裏小聲詢問:“最近是一直都這樣?”

文鈞擦了擦淚,“一開始拿繩子將她捆起來,她掙咬得滿手滿腳都是血,叔叔心疼,便自己關了門守著她。有時好一點,便安靜的躺在床上阿屎拉尿,壞一點,就像現在這樣……晚飯前她還好好躺著,叔叔給她喝了些湯,接了電話出門了,沒想一出門便又發起瘋來。”

正常情況下,女性上肢力量只有男性百分之三十;徐太太發起瘋來不管不顧的,文鈞不過十歲,文媽年紀又大了。

一早聽說徐少謙不喜家裏傭人太多;二來,徐太太身體本不大好,外頭請來的,總歸人多嘴雜;故而徐太太過來香港也只帶了文媽一人。

是以如今整個徐宅裏,也只有徐少謙能將她按捺住;即便如此,這也仍舊是個體力活。

楚望想了想,便又小聲問道:“屋子裏有繩子麽?”

文鈞點點頭,從抽屜裏翻找出一沓棉繩。

“一會兒我與文媽去將太太手腳都抱著,你將她捆起來。我們在一旁守著太太,一直等到徐教授回來再將她解開,你看行不行?”

文鈞搖搖頭,“她發起瘋來力氣大的驚人,還老摔東西。什麽都摔:花瓶,椅子,剪子……我們捉不住她,她便拿東西砸人。”

楚望想了想,“我家司機在外頭,男人力氣大一些。我去請他進來,到時候我多給他一些錢,再多吩咐幾句,讓他決計不將這件事講出去……”

楚望話還沒講完,門那頭突然尖尖細細的說了句,“你沒有在找煙,你們在做什麽?我聽到你們說話了。”

文媽一個著急:“他們可不是正在找!”

那頭安靜了一會兒,尖聲笑起來,笑得楚望整個汗毛倒豎。徐太太笑過後,厲聲咒罵:“你們都合起夥來騙我!我這將死之人,便叫你們都不得好死——”

那門又被撞得砰砰作響,幾扇合攏的木頭被撞出些微細小的縫。

文鈞也怕得不行,偎著楚望直發抖。文媽直嘆氣,嘴裏呢喃著:“橫豎都要沒命了!大不了就再抽這一回!”

眼見她哆嗦著便要去開那門,楚望直撲上到門上去將文媽擋住:“這都戒到多少天了,就這麽功虧一簣麽?”不等文媽開口,她便又說,“我家司機正在外頭。男人力氣大許多,煩請將他請來幫幫忙,一定能使太太安安生生綁著等到先生回來。”

“哪能隨便讓外人看到太太這副模樣……”文媽含淚搖搖頭,盯著那扇開了裂的門。

嘆了口氣,一扭頭,終歸是向楚望妥協了:“還煩請您將他叫進來。”

楚望推門跑出去。外面黑漆漆的,院子外頭黑色轎車亮著,背著光倒使她什麽都看不見。前一夜下過雨,踩在地上滑膩膩的咯吱作響。楚望一邊朝外面跑,一邊叫那司機的名字,跑著跑著便在院子裏跟人撞了個滿懷,險些滑到在地上。

那人死死拽住她的胳膊,楚望才勉強站直了沒真的摔下去。

她仍舊什麽都看不清,來人卻拽著她,不解的問,“林致?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那人盯著她看了幾秒,突然意識過來,猛的松開她,闊步往屋子裏沖。楚望揉揉眼睛,突然頓悟過來這是徐少謙,也扭頭跟著他往回跑。

徐少謙擰開那間屋門,一個黑影便要往門口撲,被他一伸胳膊擋住了——

徐太太披散著頭發,瞳孔發散,衣衫不整,一口咬在他手臂上,咬得徐少謙悶哼一聲,捉著她另一手將她反扣起來。徐少謙回頭看了楚望一眼,額頭上細密密滲著汗,在夜裏發著亮。他偏了偏頭,咬牙說,“去隔壁屋子呆著別出來。”

楚望嗯了一聲,快步跑進文鈞那間屋子。

隔壁房門嘭的一聲關上了,不時爆發出哀怨的哭喊與對徐少謙體無完膚的詛咒。

徐少謙一直溫和的低聲安撫著。爾後,伴隨著一陣狂嘔,哭聲也漸漸細弱下去。

這邊屋子裏卻靜得嚇人,文鈞抱著楚望的胳膊瑟瑟發抖,楚望心也撲撲直跳,不知徐太太究竟是好一些了,暈過去了,還是咽氣了。

沒一會兒,一陣排洩物,伴隨著嘔吐物的腥酸臭味,隔著門飄散過來。楚望胃裏一陣翻滾,險些也嘔出來。

又過了一陣,隔壁傳來徐太太的嗚咽:“……我……我實在太難受了,快讓我死了好了……”

徐少謙輕聲說:“哪裏就要死了?這不好好的嗎。醫生不是說了?等將煙戒了,再養好一些,我常帶你出門走走。不是還一直想去馬來亞麽?”

徐太太低聲啜泣著,“我……我怎麽能講這麽惡毒的話,我這樣子也不知是第幾回了……”

“不礙事。你若好了,同文鈞與文媽道個歉,便都不會怪你。”

“我哪裏會好?”徐太太嗚咽一聲,“我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太太,你還留著我做什麽?趁早讓我撒手歸西,做孤魂野鬼去罷。”

“當初誰信誓旦旦同老祖宗發誓:‘生要作我徐家人,死要作我徐家鬼’的?”

“便連個一兒半女也沒留下,徐家祖宗哪裏會認得我?”

徐少謙便又笑她,“那便快好起來,替我生多一些。”

……

徐太太安然無恙,楚望心裏也放心了一些。但意外聽得夫妻之間的私話,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徐文鈞立在角落裏,小聲而怨毒的說,“早些死了多好?!”

他這話只給楚望聽見了,連文媽都沒聽清,隔壁便更沒可能聽見。

楚望扭過頭正想教育他幾句,卻見他整個團作一團,撲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不過還是個孩子。小小年紀,突然要受這麽許多的刺激,楚望也不由得有些心疼。

楚望在一旁守著他哭了會兒,等好些了,也沒聽得隔壁什麽動靜,便讓文媽晚些同她替徐先生徐太太告辭。

剛走出門,屋檐下面正坐著個人。

見楚望出去,徐少謙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楚望也正好在看他。只一眼,她頓時嚇了一跳。

月色裏,他臉上清清亮亮的,泛著微光。

徐少謙在哭。

素來纖塵不染的白色襯衫,上面卻沾了些汙穢物與黃漬。坐在那裏,整個人亂糟糟的,落魄又無助。

徐少謙坐在那裏,也不避過她,只茫然無措的朝她看過來。

在楚望的映像中,徐少謙應當永遠是思想敏銳深刻的,氣質幹凈儒雅的。若是以往,楚望決不會相信他會與臟汙發臭,或是落魄無助這樣的字眼聯系到一起。

今天之前,若是有人跑來告訴她:“徐少謙正穿著一件身臟兮兮的衣服,上面全是屎、尿、白沫與嘔吐物。他穿著那樣臟的衣服,正坐在地上哭。”

她一定一腳將這人踢飛。

但是她卻親眼見到了,卻仍舊還是有些不確信,坐在屋檐下那人就是徐少謙。

從未見過這樣的徐少謙,楚望呆立在哪裏,整個人都有些震撼,甚至不知該往哪裏走的好。

呆站在院子中央時,她卻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徐太太講她第一次隨徐少謙乘船去馬賽時,那個以為自己的妻兒都要夭折在船上,絕望裏滿船尋求救助的、十六歲的徐少謙——約莫也是今天這樣。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國那年,大略也是這個歲數。不過坐十幾小時長途飛機而已,人人也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即使與家人暫時分隔幾月,仍能夠視頻通話——她也一路從海關哭上飛機,眼帶淚痕,倒頭一睡十餘小時。

仍舊也還是個半大孩子,卻要經歷旁人都沒經歷過的生死兩隔,求告無門。

楚望就這麽靜靜在那裏,也不知站了多久,終於聽到一聲極輕極輕的——

“嚇到你了麽?”

楚望搖搖頭。

徐少謙像是試圖寬慰她似的的笑著說,“今天將你牽扯進來,讓你看到這情形,實在抱歉。”

“文鈞也是嚇壞了,才叫我來。今天的事,我只當沒看見過。”頓了頓,楚望又問,“徐太太沒事吧?”

“沒事了,已經睡下了。”

“那就好。”

“煙癮犯了,是常常會這樣,你以後見了她……倒也不要怕她。”

“我不怕。”

“她只是疼的厲害了。”

“我知道的。”

徐少謙靜默的坐在那裏,楚望卻仍能感覺到他很想與人講講話,便又隔了一點距離,在他旁邊坐下來。

待坐下來了,才看見他手裏摩挲著一張著了色的照片。錢夾放在地上,照片正是從裏面取出來的。

見她坐下,徐少謙便給她看那照片。照片上看著是個笑容爽朗的少年,衣服是晚清裝扮,頭發卻沒剃,用著明朝時期的發型,發上簪纓。楚望遠以為那是民國成立前少年時的徐少謙,再仔細一看,照片上那人卻是扮了男裝的,少女時的徐太太。

楚望咦了一聲,徐少謙便笑了,說,“她雖是舊式大戶人家裏出來的,心裏卻是個小子。我常拿這事取笑她,說,‘當初媒人來同我母親說媒時,說的可是位溫婉止雅的閨秀,來的怎麽是你?’”

楚望笑了,卻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沈默許久。

隔了會兒,徐少謙又有些不大確信的問,“會好的吧?”

“煙戒掉,慢慢養著就會好的。”楚望自己也是個諱疾忌醫的,對這個年代的醫療水平更有些將信將疑,只好先隨口安慰著。

徐少謙點頭,嗯了一聲。似是有些累了,垂著頭,將照片收起來,又將一紙電報遞給她看。

“晚上英國的電報到了,學校來電叫我去取。沒想這麽點時間裏,她出了事,”徐少謙勉強笑了笑,“他們的船很快就到。今天也辛苦你這麽晚跑一趟。早些回去,往後……還有許多要緊事要做。”

作者有話要說:

——

*你們真的不要笑謝擇益的英文名,因為真的就是作者媽想找個機會拿來洗涮他。

——

*徐少謙生於1900年,徐太太生於18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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