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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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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臨近正午,冬日灰敗的天空終於稍稍放晴。

看著從層雲中傾瀉而下的日光,陸卿嬋的心情好轉許多。

洛陽哪裏都好,就是冬天太過陰沈,常常見不到陽光。

陸卿嬋站在庭院裏,覺得出太陽後連吐息都順暢許多,滯塞在肺腑裏的沈重痛意,像是冰雪化開一般,緩緩地消減著。

她正擡手撫上胸口時,侍從過來笑著說道:“夫人,張府尹有信了!”

陸卿嬋眉眼彎起,沒有去糾正他的稱呼,而是先將書信拿了過來。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侍從邊向她解釋道:“張府尹之前在偃師耽擱了一段,馬上就能回來了。”

侍從高興地說道:“夫人,聽說四方勤王的援軍也快到了。”

陸卿嬋也長舒了一口氣。

眼下叛軍壓城,她還真有些擔心張逢會有不測,他不僅是河南府的府尹,還是這東都最重要的中流砥柱。

若是張逢還在,洛陽現今興許就不會亂成這個樣子。

有援軍就更好,這幾日東都如同圍城,消息愈加紛亂,即便是她也有些迷亂。

陸卿嬋舒快地提筆回信,而後遣人送給河南府的韋少尹。

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她心情好,連午膳也稍稍多用了些。

陸卿嬋捧著杯盞,淺淺地飲了些茶水。

一陣強烈的暈眩感忽然襲了上來,她的身軀晃了一下,然後便倒在了軟榻上。

候在外間的侍女嚇了一跳,緊忙高聲喚道:“快些來人!夫人暈倒了!”

一個婆子匆忙走了過來,將陸卿嬋扶抱起來:“這可怎地是好?下午咱們便要走了呀!”

“先請府醫吧。”另一個婆子說道,“夫人還在病中呢!”

這兩人都不是常在陸卿嬋院裏侍候的人,只是剛好路過這邊,侍女面露感激,緊張地說道:“好,我現在就去請!”

那婆子繼續說道:“順便遣人與老夫人也說一聲吧,現今夫人突發急病,還是請老夫人做定奪比較好。”

侍女重重地點頭應道:“好!”

等侍女離開後,兩個婆子將陸卿嬋扶起,然後小心地將桌案上的飯食和茶水清理幹凈。

陸卿嬋用的並不多,但也足夠叫她昏迷到出洛陽城了。

兩人面露得意,盤算著事成後會得多少賞賜。

陸卿嬋蘇醒的時候,車駕已經駛出城門。

西門人滿為患,多的是想要外逃的人,他們走的時候,恰巧遇到了府尹張逢回城。

風塵仆仆,又聲勢浩大。

張逢那張面孔如今已不是面帶滄桑,他的鬢角斑白,高坐在馬上,簡直就像個中年人了。

盡管如此,圍在城門邊的眾人還是發出了高聲的呼喚聲。

張逢在洛陽這些年,頗得民心。

但在路過趙家的車駕時,他突然莫名地看了一眼。

王氏坐在馬車裏,嚇了一跳,但張逢卻沒有過多盤問,只是跟侍從說了句什麽,便騎著馬走開。

她深切地慶幸自己的明智之舉,早在離開宅邸前,她便將車駕都好好地遮掩過,叫誰也看不出這是趙家的馬車。

陸卿嬋就是在這之後醒的,她的頭痛欲裂,艱難地坐起身來。

狹窄的車駕裏只有她一人,稍稍仰頭就會碰到額頭。

陸卿嬋的手腕被粗繩綁縛著,她費了許久的功夫,卻只將腕間弄得滿是紅痕。

唇也被絲帶綁住,她拼盡全力,也只發出了破碎的低吟聲。

陸卿嬋仍然在發著高熱,她昏昏沈沈地蜷起身子,一番折騰後,連掙紮的氣力都消減許多。

當她的後腰碰到一尊玉像時,陸卿嬋忽然明白這是在哪一駕馬車上。

那是一尊送子觀音的像,是許久前陸卿嬋去陸府時,楊氏硬為她請來的,一直放在車駕的後方。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陸卿嬋猜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將她迷暈帶走的法子定然是王氏想出來的,趙崇做事常常會優柔寡斷,縱然是想害她,也想不出這般迂回的法子。

王氏不顧一切地帶她走,恐怕不是為了保全的她的性命。

陸卿嬋的心弦繃著,她莫名地想起被王氏害死的那些庶子、庶女,又想起那些悄無聲息消失的侍妾們。

她艱難地挪動身子,試圖用手肘將玉像打破。

精致的檀木盒不知在何時被打開,裏面的觀音造像坦露出來,只消再多一分力氣,就能將之打碎。

正當陸卿嬋快要成功時,外間突然傳來嘈雜的聲響。

馬車劇烈地顛簸,像是走到了崎嶇不平的路段,又像是遇到了埋伏與陷阱。

她蜷縮著身子,但額頭還是磕碰了一下。

絲帶被她唇舌間呵出的熱氣浸得滾燙,陸卿嬋的身軀不斷地顫抖著,終於在馬車再度顛簸起來時,將那玉像弄碎在地上。

外間的聲響越發紛亂起來,似是有陰兵過境。

她無暇顧忌太多,用指尖夾起那碎瓷,開始劃磨腕間的粗繩。

一只手解脫出來後,陸卿嬋當即就將唇上覆著的絲帶解下,她低喘著氣,眼睛也微微泛起紅來。

而後她快速地將粗繩整個磨開,讓兩只手都解放出來。

陸卿嬋將碎瓷攏在一邊,她將耳貼在車壁上,試圖聽清外邊發生了什麽。

好吵,但車壁太厚,又聽不清晰。

她便試著將簾子掀開少許,夜色深黑,一絲光亮也透不進來。

陸卿嬋有些悲哀地發現,車駕的窗子被用木條緊緊地釘上了,除非是從外間打開,內邊的人是怎樣都無能為力的。

然而就在陸卿嬋失落下來的瞬間,一柄長劍直接劈開了那被封死的窗。

她臉色蒼白,不住地往後退。

“這便是尊夫人嗎?”一個輕佻的聲音忽然響起,“還真是貌美。”

他舉著火把,那烈烈的火焰極是明亮。

陸卿嬋許久沒見過光,眼睛都被刺得發疼,淚水無意識地順著臉龐往下滑落。

那人很輕浮地擡起她的下頜,即使隔著手套,陸卿嬋仍能感覺到這是一雙屬於軍人的手,既粗糲又極富有力量感。

若是他願意的話,只須稍稍使力,就能掐斷她的脖頸。

下一瞬,這雙手還真的撫上了她的脖頸。

瀕死的恐懼讓陸卿嬋有些茫然,她點漆般的眸子裏沒有光,也無法聚焦到一處,微微有些失神。

忽而她聽見一聲刺耳的尖叫聲:“我求求您!放過我妻子!”

攥住她脖頸的手稍稍放松,陸卿嬋脫力地軟下身子,她大口地喘著氣,只覺腦中一片迷蒙,連思索的能力都被剝奪殆盡。

須臾,陸卿嬋才分辨出來說話的人是趙崇。

“你們夫妻還真是恩愛。”那人調笑著說道,“都到這關頭了,還想著妻子呢。”

他把玩著手裏的金鐲,像看笑話似的看向趙崇。

趁這空隙,陸卿嬋艱難地定睛擡眸,她終於看清眼前黑壓壓的不是虛空,而是披堅執銳的軍士。

正是這些天壓城的河陽軍。

她心中駭然,趙崇被挾持著,昔日俊朗的面龐發著青,就像是半死的人。

更讓她感到震悚的是一旁的王氏,她的手腕如若被直接斬斷一般,垂落在下面,淅淅瀝瀝地淌著血。

然而沒人覺得這血腥氣恐怖,只是像看戲班子一樣,嘈雜地觀賞著。

軍士的冷漠令人由衷地感到心寒,陸卿嬋的指節不斷地顫抖著,她的耳邊亦是陣陣的轟鳴。

正在這時,忽然又響起了一道歡悅的聲音:“大人,那車底下還藏著個女人呢!”

“似是已有了身孕,”他歡欣地說道,“模樣生得那叫一個俊俏!”

陸卿嬋的心不住地往下墜,與那軍士對上視線的時候,她死死地掐住掌心,才沒有發出聲響來。

那人方才還歡天喜地,此刻見到她,似是看呆了一般。

陸卿嬋闔上眼,睫羽低低地向下垂落。

“大、大人……”年輕軍士忽然口吃了起來,聲音也打著哆嗦,“這、這個女人是不是使君給的畫像中的那人?”

方才扣住她脖頸的人,此時也回過頭來。

他漫不經心地望向陸卿嬋,輕佻地撩起她額前的碎發,端詳著她的面容。

漸漸地,他的神情由輕佻轉為鄭重。

陸卿嬋心底的絕望愈來愈甚,她的心在不斷地往下墜,如同墮入冰窖。

此地已經遠離洛陽,又是月黑風高的無人地界,縱然他們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他們。

“將使君的畫像拿來。”那人忽然厲聲說道。

眾人忙亂起來,趙崇脫力般地摔在地上,他的褲腳已被濡濕,那怪誕腥臭的氣息彌漫在空中,頗有些令人作嘔。

王氏和王雪識亦極是淒慘。

王氏的右手斷在地上,血還未能止住。

而王雪識往日白皙的臉龐,此刻也布滿了臟汙,她痛苦地掙紮著,想要避開那些落在身上的手,卻只是被用臟布掩住了口。

陸卿嬋的身子蜷縮在車駕中,年輕軍士將畫像拿來以後,那將領便掰過她的臉龐,細細地察看起來。

她的臉頰滾燙,眼神亦極是迷離。

平日嫣紅潤澤的唇,此刻都幹得起了皮。

“你真是陸卿嬋?”那人正色道,“在我跟前,最好說實話,姑娘。”

他的手摩挲著著畫像,眼神冷得如同厲鬼。

陸卿嬋此時也快要崩潰,持續的高熱讓她沒法一直保持冷靜和理智,尤其是在這樣極端的情況下。

他們或許能忽略血腥的氣息,她卻沒法忽視。

車駕裏非常狹窄,可陸卿嬋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不斷地挑動她的心弦,將她往絕望的深淵裏面逼去。

她艱難地說道:“我是……”

說完以後,那將領忽然放開了她,他朗聲說道:“真巧啊,陸少師。”

“某還以為要大費周章才能尋到您,沒想到就這樣遇見了。”他舒快地說道,“還真是有緣啊!”

“賞!重重有賞!”他將那畫像遞給年輕軍士,滿臉的喜悅。

陸卿嬋的手撐在車駕的邊沿,本就蒼白的臉龐盡是病氣,她氣若游絲地低喘著。

那將領將她從車駕裏抱出,向著趙崇等人說道:“都滾吧!”

趙崇的目光仍定定地看向陸卿嬋,他失神的眼此刻浸透了覆雜的情緒,似是想要拼盡一切將陸卿嬋搶回來,又似是想要再看她最後一眼。

王氏和王雪識卻已為他做出了選擇。

兩個女人將他從地上架了起來,王雪識更是直接給了趙崇一巴掌,讓他從迷亂中清醒過來。

趙崇如夢初醒,深深地埋下了頭。

三人向著那將領叩首,而後飛快地上了馬車,連財物都沒敢取,就急忙揚長而去。

徒留灰蒙蒙的煙塵,和地上那截蒼老的手。

血水尚未幹涸,濃重的鐵銹氣始終有殘留,一陣夜風吹過便蔓延開來。

陸卿嬋的胃裏翻湧著,她不住地想要幹嘔,身子又虛軟又無力,只能被強硬地抱到馬上。

與她同乘的是一個年輕女子,似是那將領的女兒。

她的手很粗糲,輕易地便將陸卿嬋抱了起來。

陸卿嬋的身子都是滾燙的,這女子沒有帶手套,當即便感覺到了:“爹,她好像發熱了!”

那將領揚聲道:“先將她帶回去再說。”

陸卿嬋許久不曾騎過馬,軍士的行進速度又快,她的身子都快要散架,連坐在馬上時也忍不住地想要蜷起身子。

等馬停下來的時候,她差點就要直接從馬上墜下來。

身子是滾燙的,但陸卿嬋卻覺得越來越冷。

她的身體好像快要到達極限,然而這還只是噩夢的開始。

河陽軍毗鄰東都,而這些人的口音卻有著明顯的燕地色彩,陸卿嬋渾渾噩噩地想到,或許段明朔就是借兼領河陽藩鎮的機會,將人悄無聲息地換成自己的。

成德軍最是驍勇善戰,數年來守著國土的東大門,不知與突厥鏖戰過多少次。

然而這把利劍的鋒刃朝向內的時候,它的鋒利才終於顯露。

軍營裏的環境並不算差,甚至可以說是不錯。

醫官仔細地為陸卿嬋把了脈,又有侍女輕柔地餵她喝下參湯。

確定她只是高熱,並不會馬上就死後,無止境的審訊便開始了。

審訊的地點就設在軍營裏,甚至還有無數的侍女和醫官候在陸卿嬋側旁,餵她服藥用膳,好確保不會危及她的性命。

審訊的內容,廣泛到沒有邊界。

陸卿嬋也終於明白,段明朔為何一定要抓她。

她毫不懷疑,就算她沒有在洛陽城外被他的人抓住,他也一定會想方設法將她綁架出來。

她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

從昭陽殿到河南府,從長公主到張逢。

恐怕段明朔早就看她不順眼,想要將她除之後快,但想到陸卿嬋身上的價值,終究是變了念頭。

可他想錯了,她雖然在中樞許久,卻一直都是閑職。

陸卿嬋從未接觸過機密,連許多要緊消息,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的。

她知道的消息,還不如長公主與張逢的侍從要多。

段明朔卻好似不這麽想。

他人遠在成德,卻時時把控著這邊的動向。

陸卿嬋能感覺到審訊的側重點在悄無聲息地變化,尤其是在被問到柳乂時,她都開始有些懵然了。

審訊的人卻以為尋到了突破口,更多地詢問起來。

陸卿嬋漸漸地分不清晝夜,她像是沈浸在一場漫長的夢魘裏,能夠把握住的只有袖中的碎瓷。

那片碎瓷小小的,不夠尖銳,也不夠寬大。

但就是給了陸卿嬋堅持下去的勇氣。

楊氏在為她請送子觀音的時候,決計不可能想到有朝一日,女兒會用這碎瓷來保命。

但她真的尋到機會了。

約莫過了三天後,外間又發生了大的動亂。

陸卿嬋靠坐在軟椅上,隱約聽到侍女壓低聲音說道:“河陽……要陷落了……他們馬上就要來了……”

過了片刻,憂心忡忡的侍女還是走了進來。

她們將食盒打開,內裏盛著的都是精致的糕點,也不知怎麽制出來的。

侍女夾起蓮花糕送到陸卿嬋的嘴邊,細聲說道:“您稍用些吧,不然又該昏厥過去了。”

“前日您病得多厲害呀,連水都喝不下去。”她邊慢慢地餵陸卿嬋吃下糕點,邊輕聲說道,“您也不想總是昏迷吧。”

侍女見她就吃了小半,又勸說道:“您多吃些吧,晚些時候還要趕路。”

陸卿嬋身上的高熱還未退去,但聽到侍女這話,她的神智倏然清醒許多。

為什麽會突然要離開?

其實在被俘虜的那一日,她就有感覺這裏是河陽軍的老巢,至少是他們重要的據點。

到底是發生了什麽,才會讓他們突然選擇離開呢?

陸卿嬋從侍女手中接過蓮花糕,另一手輕輕撫上額頭。

糕點精致,可她嘗起來卻覺得味如嚼蠟。

晚些時候安冉過來看她,陸卿嬋雖然被關在軍營裏審訊,卻也因此在無意中知曉了許多信息。

捉住她的那對父女都是粟特人,與段明朔稍有些血緣關系。

將領是段明朔的近臣安啟,他的女兒安冉也頗受段明朔信重。

安冉挑眉說道:“終於不絕食了。”

陸卿嬋並沒有絕食,她只是在病中,實在吃不下東西,落在這群剽悍的軍士眼裏,就成了拒不用膳。

安冉看了眼食盒,覆有皺起眉來:“吃的比貓崽子都少,晚些時候有你難受的。”

她這話語讓陸卿嬋微微有些失神,她總覺得類似的話語,她曾經在哪裏聽到過。

但陸卿嬋更堅定地相信,外間的確是發生大動蕩了。

她蜷縮起身子,在審訊的間歇裏,悄悄地摸了摸胸前的游魚玉佩。

隔著衣襟,陸卿嬋沒法清楚地感知到玉石的冰涼觸感,但那熟悉的感覺還是會讓她舒服許多。

許是因為明天要趕路,今夜陸卿嬋難得被安排睡了個好覺。

侍從和軍士都在外面守著,營帳裏只有她自己。

不怪他們大意,她一個柔弱女子,又在重病之中,縱然再聰慧也不可能逃得出去,何必安排那麽多人看著她呢?

寒冬臘月,營帳裏點著灼灼燃燒的火把。

那熾熱的火焰照亮了陸卿嬋的眼,將她蒼白的面容也照得有些血色。

她掀開身上蓋著的獸皮,顫抖著站起身。

陸卿嬋不顧一切地推到了燈臺,繼而將被褥與獸皮全推進了火中。

烈火的灼燒就在剎那之間,沖天的火光讓她想起昭陽殿走水的那一夜。

這一次她卻沒有任何恐懼,反倒是像躍出囚籠的鳥,突然感知到了自由的美好。

候在外面的侍從瞬時都湧了進來,高聲喚道:“走水了!走水了!”

火勢太猛,一時之間他們也顧不得陸卿嬋了。

她的心房快跳到了嗓子眼裏,想要悄悄地從後方逃出。

正在陸卿嬋快要聞嗅外間冷冽的空氣時,一雙帶著手套的手猛地鉗住了她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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