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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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女郎看起來不太好，面龐蒼白反顯得那瞳孔幽黑兇厲。
猶如一只受驚的貍奴，柔媚卻有兇性。
可是她真的好可憐。
楚燈試探著朝她靠近。
身後多多、益善抓著她的手叫，“殿下！危險！”
有什麽危險的，這只是個慘兮兮的美人，多叫人心疼啊。
楚燈拿走多多手裏的燈籠，拍拍她，“你和益善把這只孔雀雞抓住，咱們能快點回去。”
兩個小奴巴不得趕緊走，這裏陰森森的，哪怕美人再美，她們也不放心，宮裏經常死人，都說掖廷是陰氣最重的地方，誰知道這美人是不是死去的厲鬼所化。
兩人轉身去捉孔雀，那只孔雀竟不叫一聲，蹦蹦跳跳在周遭跑，引的她們氣喘籲籲追。
楚燈趁著這空隙快速走到美人身邊，但怕驚嚇了她，特意後退一步，輕聲細語的告訴她，“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對方明顯微滯，不過片刻掬起笑，溫柔極了。
楚燈看著看著臉上泛起熱，局促錯開視線，想了想問道，“是誰將你關在這裏？”
美人那雙狹長的眸子盯著她纖細脖頸，隨後手微微擡起，修長的指節白凈好看，只是可惜沾了灰塵。
“我給你擦擦手吧，”楚燈顧不得害羞，急忙握住那只手指用帕子細細抹去灰。
美人靜靜由她擦拭，低垂下來的眼底隱去殺氣，落在兩人交握的手指上，她的手細軟小巧，握著他很小心，猶似捧住了珍寶。
美人不禁挑起視線看到她臉上，她很專註的在為自己揩手，以至於細細的眉毛都皺起來了，面上滿是疼惜，一張櫻紅色的小唇嘰嘰咕咕著，“你的手好冰啊。”
看起來很好騙。
這麽冷的天，美人就穿了一件薄薄褳衣，肯定要凍壞了。
楚燈褪下鬥篷往他身上遮蓋，才發現這美人看著柔弱，沒想到肩背很是寬闊，她身量纖瘦，鬥篷自然不大，只能勉勉強強蓋住他的上半身，瞧著不免滑稽。
“好像有點小，”楚燈尷尬笑了笑，擡頭就見她註視著自己，這才察覺兩人靠的太近，連彼此臉上細小絨毛都能看清。
她趕忙退了點，努力讓自己表現的真摯點，小聲說，“我怕你受凍，不是取笑你。”
話落，便聽見一陣咕咕聲。
楚燈立時瞪大了眼，美人的面龐肉眼可見變紅，她當即明白過來，是美人肚子發出來的，她餓了。
楚燈飛快將手裏的紙包推給美人，熱情道，“這是我皇兄買的五味脯，很香的，你一定喜歡吃。”
美人垂著頭沒接。
楚燈不知怎麽勸她，糾結須臾，恰好多多和益善抱著孔雀進來，她沖多多招手。
多多不情不願湊過來，“殿下，我們抓到雞了，快回吧，出來這麽久，要是被人告訴了陛下，奴奴們都要挨罰的。”
想到要挨罰，小奴兩人抖了一下，眼眶都紅了。
楚燈安慰她們，“沒事的，我不會讓皇叔罰你們。”
“你不是楚宸元的女兒？”美人忽然出聲道。
“大膽！陛下的名諱豈是你能直呼的！小心誅你九族！”益善抱著孔雀過來斥他。
楚燈心一跳，在紙包裏拿出兩片五味脯給她們，哄著道，“別吵別吵，你們不是喜歡吃五味脯嗎？再給你們吃。”
兩人舔舔嘴巴，接了過來便急不可耐吃進嘴裏，表情甚是陶醉。
“你看，不是我一個人說好吃的，她們也喜歡，你肚子餓了，快吃點墊墊肚子吧，”楚燈殷勤的邀請美人品嘗。
美人掀起眼皮，嘴角翹起的弧度頗有幾分似笑非笑，還不待楚燈看清，便已經伸手過來接過她的紙包，慢條斯理的吃起來。
一片一片的往嘴裏送，看的一旁多多和益善肉疼，那麽好吃的零嘴！
美人卻像是故意吃給她們看，薄唇緩慢咬著，咯吱響聲清脆悅耳，卻也刺人耳朵，兩人眼睜睜瞧著她將一袋子五味脯全吃光，渣渣都沒剩下。
登時便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們小聲嘀咕，“這可是清河王殿下買的呢……”
美人眼睫動了動，將空的紙包丟地上。
這一切都沒讓楚燈發覺，她支著腮一臉高興，美人吃東西的姿態真矜貴，看她吃也是一種享受。
說不定他們玩熟了，還能做個好姊妹，就是不知道美人的身份。
她驀然想起在芳林園聽見的話，糾結了起來，她要真是被皇叔私藏的美人，皇叔定不喜歡她來找美人，她在宮裏住了這麽多年，從沒和哪個妃嬪親近過，後妃和公主自來就不能相熟的。
她有些不舍得瞅了瞅她，美人身上還有傷呢，皇叔若真寵美人，指定不會將美人扔在這裏……
“你、你是被皇叔關在這裏的嗎？”
“你是明嘉公主？”美人不答反問道。
明嘉是楚燈的封號，她自出身就被父皇定了封號，後來皇叔即位，她還是明嘉公主，她父母雙亡，皇叔也從沒虧待過她。
楚燈歡快起來，“你認識我啊。”
美人凝視著她，不知是不是她看錯了，竟帶有憐憫。
楚燈眨著圓圓的眼，試探著問他，“我可以知道你叫什麽嗎？”
美人抿住唇不語。
那就是不願意和她做姊妹了。
楚燈很失落，起身往外走，多多、益善忙不疊跟著她，等她出了門檻，她又忍不住回頭，就見她孤單的坐在地上，手腳都是傷，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很可能會被凍死。
就算美人不願意跟她做姊妹，她也不能看著美人死。
“我會叫人給你送被褥和藥膏的。”
她說完很怕美人拒絕，急慌慌的要走。
“明晚還會帶五味脯過來？”美人在她身後問。
楚燈頓住，轉瞬欣喜湧上心頭，隨即轉頭跟他笑道，“五味脯只有宮外有，我皇兄去了封地，沒人給我買了，但是還有其他好吃的點心和飯菜，你要吃嗎？”
美人溫笑著頷首，她歡歡喜喜的出了銅雀樓，貼心的留下燈籠，帶上門，帶著小奴們和孔雀溜回金華殿。
沒了話多的三人，銅雀樓一瞬安靜下來。
楚燈留下的燈籠撐著光，給了他短暫的溫暖。
不過溫暖沒多久，銅雀樓的大門再度被推開，有人自外面進來，穿了一身黑色輕裘，頭戴帷帽，入門後當先脫下帷帽，露出一張嫵媚的面孔，看見他便上下打量，隨即踱步到他身旁。
定住，然後笑，“太子殿下，不對，現在應該叫您廢太子，沒想到您還活著。”
魏國廢太子封淵陵。
鏈子拖在地上發出響動，封淵陵交疊著手搭在膝頭，肩頭的鬥篷欲掉未掉，仿佛那鏈條沒有束縛他，他稍微擡起下頜，唇線繃直，淡淡道，“驪姬，你背叛了新君，他若知曉，你沒有好下場。”
驪姬俯視著他，“先皇廢了您，將皇位傳給了封子衿，您一點也不恨麽？”
封淵陵漠然的乜她。
驪姬發出一聲嬌笑，“其實廢太子打扮成女人著實嬌媚動人，怨不得那位曹夫人妒忌您。”
“你故意在她面前煽風點火，引她來找我，借著我的手除掉她，”封淵陵淺勾起唇，睨著她諷刺道，“死一個曹夫人還會有李夫人王夫人，楚宸元不會將心放在一個探子身上。”
驪姬的面容閃現怒意，轉瞬即逝，繼續笑著，“在來齊國前，先皇曾秘密召見妾身。”
她俯下頭，蹲到封淵陵身邊，目光掃過他肩膀的鬥篷，吃吃笑，“先皇說，待魏國壯大，便尋機殺了您，這樣才不會拖累魏國，相反，魏國還能出兵齊國，簡直是一舉兩得。”
封淵陵冷靜的沈默著，在齊國為質的這幾年，他什麽苦都吃過，最初時也曾期盼過父皇會將他接回去，魏國的疆土越來越壯大，魏兵愈加驍勇善戰。
父皇從沒派人過來接他，他在齊國受著非人的折磨，權貴走狗皆能羞辱他，他這個魏太子早已算不得人了。
直到魏太子變成了魏國廢太子，他這個沒用的棋子成了雞肋，父皇想他死。
“你不會殺我，”他篤定道。
驪姬凝住他，輕點頭，“妾身不殺您，您替妾身解決了麻煩，妾身不會恩將仇報。”
她將手裏的木盒放下，自裏面取出飯菜和藥膏。
“拿走，”封淵陵冷道。
驪姬的手一頓，仰起臉看向他的鬥篷，裝出驚訝的樣子，“是誰給您穿這麽不合身的鬥篷，這底下的寺人太混賬了，妾身回頭替您教訓他們。”
她伸手解下自己的輕裘，準備拿走他的鬥篷，給他穿輕裘。
封淵陵伸手按住身上的鬥篷，涼薄道，“不必假惺惺，滾吧。”
驪姬顫著手收回去，笑的很僵硬，“妾身……”
“你看夠我的笑話可以走了，”封淵陵不耐煩的轟她。
驪姬的手指青白，企圖勸說他，“陛下只是一時憤怒才將您關在這裏，妾身會勸他放掉您，您是魏國先皇的血脈，陛下若想明白了，定會待您為座上賓，屆時您再回國爭位。”
“楚宸元就不用怕新君對齊國虎視眈眈了？”封淵陵拆穿她道。
驪姬面不改色，還欲再說。
封淵陵突然出手一把掐住她，直見她呼氣不能，瀕臨死亡，又輕飄飄的放掉她。
“我奉勸你一句，在瘋子眼裏，你只是個玩意。”
驪姬趴在地上咳了數聲，忍著戰栗將飯菜放回食盒，沖封淵陵躬身一拜，起身時看見地上的紙包，眼中隱過疑惑，悄悄退出了銅雀樓。
等將門合上，她朝周遭觀察一圈，並沒有什麽人的蹤跡，這裏稱的上是冷宮了，只有低賤的寺人會按時過來送飯，寺人都是看人下菜的，封淵陵這種沒權沒勢的囚徒，寺人不可能給他送防寒衣物和食物。
定有人暗中接濟他！
——
楚燈和兩小奴本以為能偷摸著跑回金華殿。
可誰知，他們進殿門就見到一地跪著的奴仆。
多多和益善幾乎不用想當即跪倒，手裏抱著的孔雀卻沒敢放，這可是他們好不容易才抓回來的，斷不能放跑了。
楚燈連忙拍掉身上的灰，步履放慢，走到暖閣門前，只見她的曇花小榻上坐著人，他兩手撐在頭頂上，手背青筋疊起，看起來有點恐怖。
“……皇叔怎麽過來了？”楚燈挪到小榻前，乖柔的說著話。
楚宸元放開手，露出來的兩只眼裏盡是血絲，他竭力保持著平靜，跟楚燈咧了個和善的微笑，“滿宮裏都說燈燈跑丟了，朕不放心過來瞧瞧。”
楚燈坐到他身邊，訕訕解釋，“皇叔送來的雞不聽話，小奴們餵它吃粟米，它不吃還飛跑了，我是追它去了。”
她說完怕楚宸元不相信，加一句道，“他們都知道的。”
楚宸元輕撫她的頭，露出慈愛的神情，“那是孔雀，南地小國進供的，只這麽一只，被燈燈說成了雞，自是心高氣傲，這畜牲野的很，皇叔考慮不周，不適合你養。”
他身上有酒氣。
楚燈皺了皺鼻子，“皇叔又喝酒了。”
隨後靦腆道，“您不氣我嗎？”
楚宸元收回手，壓著太陽穴按捏。
“皇叔又頭疼了？”楚燈擔憂問著。
楚宸元唉一聲，故意數落她，“你阿母像你這般大時，最是端莊穩重，你沒像她半分，皮猴子似的。”
這聲似怨似嘆。
楚燈興味問他，“皇叔，我阿母是什麽樣的？”
楚宸元的視線在她面上楞住，很快移開看著桌上的那盞琉璃燈，燭火跳躍著，想跳出燈罩，又被燈罩壓了回去。
“你阿母自然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女子。”
楚燈想象著他所說的美好，心中勾起諸般思念，不由道，“皇叔，你同我說說阿母的事吧。”
楚宸元回過神，直起身道，“夜深了，你該睡了。”
楚燈也沒追著問，心底想起來楚璋，便和楚宸元求道，“皇叔，皇兄素來老實聽話，那日只是貪杯才犯了錯，他並不是誠心的，您饒他一次吧……”
楚宸元的臉色漸漸變陰沈，覆手到身後，斥她，“你皇兄的事用不著你插手，你今夜在宮裏亂跑，別以為朕就能饒過你，給朕在金華殿思過三日！”
他擡腿朝外走。
楚燈跳下榻，追著他求饒，“皇叔我錯了，我以後不亂跑了……”
楚宸元出了暖閣，擡手一揮，自有寺人過來將暖閣門上鎖。
楚燈拍了下門，確定他們不會給她開了，慌忙爬上小榻，伸手頭戳破窗紙朝外看，就見那只孔雀被皇叔的寺人一人抓一只翅膀擡走了。
隔老遠還聽見孔雀的嗷嗷叫聲，又慘又難聽。
等他們走了，秋娘罰多多和益善跪在臺階上，用竹條抽了兩人五下，滿院子都聽到她們的哭嚎聲。
楚燈扣著手指，自覺得對不起她們，說好的不讓她們受罰，這手還給打了。
她背過身靠在引枕上，心內還惦記著銅雀樓的美人，她都答應了明晚要去看望美人的，皇叔卻要她思過三日。
第一次就食言了，美人指定會生氣吧……
——
楚宸元出了金華殿，坐著步輦在禦道上走了有半柱香，那只孔雀還在叫，撲著翅膀想從寺人手裏逃掉。
吵了一路。
楚宸元額角突突直跳，頭疼欲裂。
隨在他身側的寺人劉讓察覺他難受，急忙道，“陛下可是頭疼難忍？”
楚宸元喘著粗氣，朝他伸手。
劉讓熟練的從袖子裏掏出一只藥瓶，自裏面倒出一顆藥丸讓他吃下去。
過了良久，步輦上忽然砸下來一只翠玉扳指。
啪的一聲。
四下瞬時一靜，宮婢寺人系數跪倒，步輦也停在禦道上。
“給朕把這只吵鬧的雞蒸了！”
劉讓連連出汗，抖著聲提醒道，“……陛下，這是孔雀啊。”
楚宸元搖搖晃晃下了步輦，眼中血絲密布，面容癲狂，“燈燈說它是雞，它就是雞，朕還沒吃過孔雀雞，讓司膳房蒸了它，朕要同愛卿們一同品嘗美味佳肴。”
劉讓哪兒敢說不，手忙腳亂讓寺人們把孔雀擡去了司膳房。
深夜的空氣益發幹冷，楚宸元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盯向不遠處的銅雀樓，喃喃著，“朕有段時日沒去過銅雀樓了，那小雜種不知死了沒有。”
——
銅雀樓內，封淵陵還枯坐在地上，這裏沒有床褥供他歇息，自他被關進來，就一直睡在地上。
原先他還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楚宸元，後來才知，楚宸元是因魏國另立新君而遷怒他這顆廢子。
有這種狂暴君主，齊國豈會康盛？
地上的燈籠還剩一點火就要熄滅了，他緊了緊蓋在身上的鬥篷，思考著明晚再見到那位明嘉公主，是不是要再裝的柔弱點，她看著很憐愛他，沒想到這齊國皇室竟然還有這麽傻的公主。
真有趣。
燭火終於熄滅，他也逐漸要沈入夢鄉。
銅雀樓的門驟然被人推開，他心神頃刻清明，迅速將燈籠踢到角落裏，鬥篷也被他扯下來丟進了神龕中。
果然下一刻，楚宸元從門外進來，他的面容扭曲陰森，手持著長鞭狠狠抽在了封淵陵背上，惡聲咒罵著。
“你這個晦氣的下賤索虜①，見到朕還不下跪口呼萬歲！朕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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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看起來不太好，面龐蒼白反顯得那瞳孔幽黑兇厲。
猶如一只受驚的貍奴，柔媚卻有兇性。
可是她真的好可憐。
楚燈試探著朝她靠近。
身後多多、益善抓著她的手叫，“殿下！危險！”
有什麽危險的，這只是個慘兮兮的美人，多叫人心疼啊。
楚燈拿走多多手裏的燈籠，拍拍她，“你和益善把這只孔雀雞抓住，咱們能快點回去。”
兩個小奴巴不得趕緊走，這裏陰森森的，哪怕美人再美，她們也不放心，宮裏經常死人，都說掖廷是陰氣最重的地方，誰知道這美人是不是死去的厲鬼所化。
兩人轉身去捉孔雀，那只孔雀竟不叫一聲，蹦蹦跳跳在周遭跑，引的她們氣喘籲籲追。
楚燈趁著這空隙快速走到美人身邊，但怕驚嚇了她，特意後退一步，輕聲細語的告訴她，“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對方明顯微滯，不過片刻掬起笑，溫柔極了。
楚燈看著看著臉上泛起熱，局促錯開視線，想了想問道，“是誰將你關在這裏？”
美人那雙狹長的眸子盯著她纖細脖頸，隨後手微微擡起，修長的指節白凈好看，只是可惜沾了灰塵。
“我給你擦擦手吧，”楚燈顧不得害羞，急忙握住那只手指用帕子細細抹去灰。
美人靜靜由她擦拭，低垂下來的眼底隱去殺氣，落在兩人交握的手指上，她的手細軟小巧，握著他很小心，猶似捧住了珍寶。
美人不禁挑起視線看到她臉上，她很專註的在為自己揩手，以至於細細的眉毛都皺起來了，面上滿是疼惜，一張櫻紅色的小唇嘰嘰咕咕著，“你的手好冰啊。”
看起來很好騙。
這麽冷的天，美人就穿了一件薄薄褳衣，肯定要凍壞了。
楚燈褪下鬥篷往他身上遮蓋，才發現這美人看著柔弱，沒想到肩背很是寬闊，她身量纖瘦，鬥篷自然不大，只能勉勉強強蓋住他的上半身，瞧著不免滑稽。
“好像有點小，”楚燈尷尬笑了笑，擡頭就見她註視著自己，這才察覺兩人靠的太近，連彼此臉上細小絨毛都能看清。
她趕忙退了點，努力讓自己表現的真摯點，小聲說，“我怕你受凍，不是取笑你。”
話落，便聽見一陣咕咕聲。
楚燈立時瞪大了眼，美人的面龐肉眼可見變紅，她當即明白過來，是美人肚子發出來的，她餓了。
楚燈飛快將手裏的紙包推給美人，熱情道，“這是我皇兄買的五味脯，很香的，你一定喜歡吃。”
美人垂著頭沒接。
楚燈不知怎麽勸她，糾結須臾，恰好多多和益善抱著孔雀進來，她沖多多招手。
多多不情不願湊過來，“殿下，我們抓到雞了，快回吧，出來這麽久，要是被人告訴了陛下，奴奴們都要挨罰的。”
想到要挨罰，小奴兩人抖了一下，眼眶都紅了。
楚燈安慰她們，“沒事的，我不會讓皇叔罰你們。”
“你不是楚宸元的女兒？”美人忽然出聲道。
“大膽！陛下的名諱豈是你能直呼的！小心誅你九族！”益善抱著孔雀過來斥他。
楚燈心一跳，在紙包裏拿出兩片五味脯給她們，哄著道，“別吵別吵，你們不是喜歡吃五味脯嗎？再給你們吃。”
兩人舔舔嘴巴，接了過來便急不可耐吃進嘴裏，表情甚是陶醉。
“你看，不是我一個人說好吃的，她們也喜歡，你肚子餓了，快吃點墊墊肚子吧，”楚燈殷勤的邀請美人品嘗。
美人掀起眼皮，嘴角翹起的弧度頗有幾分似笑非笑，還不待楚燈看清，便已經伸手過來接過她的紙包，慢條斯理的吃起來。
一片一片的往嘴裏送，看的一旁多多和益善肉疼，那麽好吃的零嘴！
美人卻像是故意吃給她們看，薄唇緩慢咬著，咯吱響聲清脆悅耳，卻也刺人耳朵，兩人眼睜睜瞧著她將一袋子五味脯全吃光，渣渣都沒剩下。
登時便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們小聲嘀咕，“這可是清河王殿下買的呢……”
美人眼睫動了動，將空的紙包丟地上。
這一切都沒讓楚燈發覺，她支著腮一臉高興，美人吃東西的姿態真矜貴，看她吃也是一種享受。
說不定他們玩熟了，還能做個好姊妹，就是不知道美人的身份。
她驀然想起在芳林園聽見的話，糾結了起來，她要真是被皇叔私藏的美人，皇叔定不喜歡她來找美人，她在宮裏住了這麽多年，從沒和哪個妃嬪親近過，後妃和公主自來就不能相熟的。
她有些不舍得瞅了瞅她，美人身上還有傷呢，皇叔若真寵美人，指定不會將美人扔在這裏……
“你、你是被皇叔關在這裏的嗎？”
“你是明嘉公主？”美人不答反問道。
明嘉是楚燈的封號，她自出身就被父皇定了封號，後來皇叔即位，她還是明嘉公主，她父母雙亡，皇叔也從沒虧待過她。
楚燈歡快起來，“你認識我啊。”
美人凝視著她，不知是不是她看錯了，竟帶有憐憫。
楚燈眨著圓圓的眼，試探著問他，“我可以知道你叫什麽嗎？”
美人抿住唇不語。
那就是不願意和她做姊妹了。
楚燈很失落，起身往外走，多多、益善忙不疊跟著她，等她出了門檻，她又忍不住回頭，就見她孤單的坐在地上，手腳都是傷，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很可能會被凍死。
就算美人不願意跟她做姊妹，她也不能看著美人死。
“我會叫人給你送被褥和藥膏的。”
她說完很怕美人拒絕，急慌慌的要走。
“明晚還會帶五味脯過來？”美人在她身後問。
楚燈頓住，轉瞬欣喜湧上心頭，隨即轉頭跟他笑道，“五味脯只有宮外有，我皇兄去了封地，沒人給我買了，但是還有其他好吃的點心和飯菜，你要吃嗎？”
美人溫笑著頷首，她歡歡喜喜的出了銅雀樓，貼心的留下燈籠，帶上門，帶著小奴們和孔雀溜回金華殿。
沒了話多的三人，銅雀樓一瞬安靜下來。
楚燈留下的燈籠撐著光，給了他短暫的溫暖。
不過溫暖沒多久，銅雀樓的大門再度被推開，有人自外面進來，穿了一身黑色輕裘，頭戴帷帽，入門後當先脫下帷帽，露出一張嫵媚的面孔，看見他便上下打量，隨即踱步到他身旁。
定住，然後笑，“太子殿下，不對，現在應該叫您廢太子，沒想到您還活著。”
魏國廢太子封淵陵。
鏈子拖在地上發出響動，封淵陵交疊著手搭在膝頭，肩頭的鬥篷欲掉未掉，仿佛那鏈條沒有束縛他，他稍微擡起下頜，唇線繃直，淡淡道，“驪姬，你背叛了新君，他若知曉，你沒有好下場。”
驪姬俯視著他，“先皇廢了您，將皇位傳給了封子衿，您一點也不恨麽？”
封淵陵漠然的乜她。
驪姬發出一聲嬌笑，“其實廢太子打扮成女人著實嬌媚動人，怨不得那位曹夫人妒忌您。”
“你故意在她面前煽風點火，引她來找我，借著我的手除掉她，”封淵陵淺勾起唇，睨著她諷刺道，“死一個曹夫人還會有李夫人王夫人，楚宸元不會將心放在一個探子身上。”
驪姬的面容閃現怒意，轉瞬即逝，繼續笑著，“在來齊國前，先皇曾秘密召見妾身。”
她俯下頭，蹲到封淵陵身邊，目光掃過他肩膀的鬥篷，吃吃笑，“先皇說，待魏國壯大，便尋機殺了您，這樣才不會拖累魏國，相反，魏國還能出兵齊國，簡直是一舉兩得。”
封淵陵冷靜的沈默著，在齊國為質的這幾年，他什麽苦都吃過，最初時也曾期盼過父皇會將他接回去，魏國的疆土越來越壯大，魏兵愈加驍勇善戰。
父皇從沒派人過來接他，他在齊國受著非人的折磨，權貴走狗皆能羞辱他，他這個魏太子早已算不得人了。
直到魏太子變成了魏國廢太子，他這個沒用的棋子成了雞肋，父皇想他死。
“你不會殺我，”他篤定道。
驪姬凝住他，輕點頭，“妾身不殺您，您替妾身解決了麻煩，妾身不會恩將仇報。”
她將手裏的木盒放下，自裏面取出飯菜和藥膏。
“拿走，”封淵陵冷道。
驪姬的手一頓，仰起臉看向他的鬥篷，裝出驚訝的樣子，“是誰給您穿這麽不合身的鬥篷，這底下的寺人太混賬了，妾身回頭替您教訓他們。”
她伸手解下自己的輕裘，準備拿走他的鬥篷，給他穿輕裘。
封淵陵伸手按住身上的鬥篷，涼薄道，“不必假惺惺，滾吧。”
驪姬顫著手收回去，笑的很僵硬，“妾身……”
“你看夠我的笑話可以走了，”封淵陵不耐煩的轟她。
驪姬的手指青白，企圖勸說他，“陛下只是一時憤怒才將您關在這裏，妾身會勸他放掉您，您是魏國先皇的血脈，陛下若想明白了，定會待您為座上賓，屆時您再回國爭位。”
“楚宸元就不用怕新君對齊國虎視眈眈了？”封淵陵拆穿她道。
驪姬面不改色，還欲再說。
封淵陵突然出手一把掐住她，直見她呼氣不能，瀕臨死亡，又輕飄飄的放掉她。
“我奉勸你一句，在瘋子眼裏，你只是個玩意。”
驪姬趴在地上咳了數聲，忍著戰栗將飯菜放回食盒，沖封淵陵躬身一拜，起身時看見地上的紙包，眼中隱過疑惑，悄悄退出了銅雀樓。
等將門合上，她朝周遭觀察一圈，並沒有什麽人的蹤跡，這裏稱的上是冷宮了，只有低賤的寺人會按時過來送飯，寺人都是看人下菜的，封淵陵這種沒權沒勢的囚徒，寺人不可能給他送防寒衣物和食物。
定有人暗中接濟他！
——
楚燈和兩小奴本以為能偷摸著跑回金華殿。
可誰知，他們進殿門就見到一地跪著的奴仆。
多多和益善幾乎不用想當即跪倒，手裏抱著的孔雀卻沒敢放，這可是他們好不容易才抓回來的，斷不能放跑了。
楚燈連忙拍掉身上的灰，步履放慢，走到暖閣門前，只見她的曇花小榻上坐著人，他兩手撐在頭頂上，手背青筋疊起，看起來有點恐怖。
“……皇叔怎麽過來了？”楚燈挪到小榻前，乖柔的說著話。
楚宸元放開手，露出來的兩只眼裏盡是血絲，他竭力保持著平靜，跟楚燈咧了個和善的微笑，“滿宮裏都說燈燈跑丟了，朕不放心過來瞧瞧。”
楚燈坐到他身邊，訕訕解釋，“皇叔送來的雞不聽話，小奴們餵它吃粟米，它不吃還飛跑了，我是追它去了。”
她說完怕楚宸元不相信，加一句道，“他們都知道的。”
楚宸元輕撫她的頭，露出慈愛的神情，“那是孔雀，南地小國進供的，只這麽一只，被燈燈說成了雞，自是心高氣傲，這畜牲野的很，皇叔考慮不周，不適合你養。”
他身上有酒氣。
楚燈皺了皺鼻子，“皇叔又喝酒了。”
隨後靦腆道，“您不氣我嗎？”
楚宸元收回手，壓著太陽穴按捏。
“皇叔又頭疼了？”楚燈擔憂問著。
楚宸元唉一聲，故意數落她，“你阿母像你這般大時，最是端莊穩重，你沒像她半分，皮猴子似的。”
這聲似怨似嘆。
楚燈興味問他，“皇叔，我阿母是什麽樣的？”
楚宸元的視線在她面上楞住，很快移開看著桌上的那盞琉璃燈，燭火跳躍著，想跳出燈罩，又被燈罩壓了回去。
“你阿母自然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女子。”
楚燈想象著他所說的美好，心中勾起諸般思念，不由道，“皇叔，你同我說說阿母的事吧。”
楚宸元回過神，直起身道，“夜深了，你該睡了。”
楚燈也沒追著問，心底想起來楚璋，便和楚宸元求道，“皇叔，皇兄素來老實聽話，那日只是貪杯才犯了錯，他並不是誠心的，您饒他一次吧……”
楚宸元的臉色漸漸變陰沈，覆手到身後，斥她，“你皇兄的事用不著你插手，你今夜在宮裏亂跑，別以為朕就能饒過你，給朕在金華殿思過三日！”
他擡腿朝外走。
楚燈跳下榻，追著他求饒，“皇叔我錯了，我以後不亂跑了……”
楚宸元出了暖閣，擡手一揮，自有寺人過來將暖閣門上鎖。
楚燈拍了下門，確定他們不會給她開了，慌忙爬上小榻，伸手頭戳破窗紙朝外看，就見那只孔雀被皇叔的寺人一人抓一只翅膀擡走了。
隔老遠還聽見孔雀的嗷嗷叫聲，又慘又難聽。
等他們走了，秋娘罰多多和益善跪在臺階上，用竹條抽了兩人五下，滿院子都聽到她們的哭嚎聲。
楚燈扣著手指，自覺得對不起她們，說好的不讓她們受罰，這手還給打了。
她背過身靠在引枕上，心內還惦記著銅雀樓的美人，她都答應了明晚要去看望美人的，皇叔卻要她思過三日。
第一次就食言了，美人指定會生氣吧……
——
楚宸元出了金華殿，坐著步輦在禦道上走了有半柱香，那只孔雀還在叫，撲著翅膀想從寺人手裏逃掉。
吵了一路。
楚宸元額角突突直跳，頭疼欲裂。
隨在他身側的寺人劉讓察覺他難受，急忙道，“陛下可是頭疼難忍？”
楚宸元喘著粗氣，朝他伸手。
劉讓熟練的從袖子裏掏出一只藥瓶，自裏面倒出一顆藥丸讓他吃下去。
過了良久，步輦上忽然砸下來一只翠玉扳指。
啪的一聲。
四下瞬時一靜，宮婢寺人系數跪倒，步輦也停在禦道上。
“給朕把這只吵鬧的雞蒸了！”
劉讓連連出汗，抖著聲提醒道，“……陛下，這是孔雀啊。”
楚宸元搖搖晃晃下了步輦，眼中血絲密布，面容癲狂，“燈燈說它是雞，它就是雞，朕還沒吃過孔雀雞，讓司膳房蒸了它，朕要同愛卿們一同品嘗美味佳肴。”
劉讓哪兒敢說不，手忙腳亂讓寺人們把孔雀擡去了司膳房。
深夜的空氣益發幹冷，楚宸元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盯向不遠處的銅雀樓，喃喃著，“朕有段時日沒去過銅雀樓了，那小雜種不知死了沒有。”
——
銅雀樓內，封淵陵還枯坐在地上，這裏沒有床褥供他歇息，自他被關進來，就一直睡在地上。
原先他還不知自己哪裏得罪了楚宸元，後來才知，楚宸元是因魏國另立新君而遷怒他這顆廢子。
有這種狂暴君主，齊國豈會康盛？
地上的燈籠還剩一點火就要熄滅了，他緊了緊蓋在身上的鬥篷，思考著明晚再見到那位明嘉公主，是不是要再裝的柔弱點，她看著很憐愛他，沒想到這齊國皇室竟然還有這麽傻的公主。
真有趣。
燭火終於熄滅，他也逐漸要沈入夢鄉。
銅雀樓的門驟然被人推開，他心神頃刻清明，迅速將燈籠踢到角落裏，鬥篷也被他扯下來丟進了神龕中。
果然下一刻，楚宸元從門外進來，他的面容扭曲陰森，手持著長鞭狠狠抽在了封淵陵背上，惡聲咒罵著。
“你這個晦氣的下賤索虜①，見到朕還不下跪口呼萬歲！朕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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