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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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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暗的燭光下,能看清的只是蒙在布袋裏的一個模糊的人形而已。袋口用發繩松垮垮地紮著,滲出的鮮血在地毯上染出赤色的圓形痕跡。

主教大人——在走進教堂之前,孔時雨告訴甚爾要用這個稱呼呼喚他——停住了腳步,用足尖碰了碰麻袋,帽檐的陰影下漏出他嫌棄的眼角。

他甚至不願意親手掀開布袋,仿佛只要碰觸一下,指尖都會沾染到怎麽也無法拭去的臟汙。

“已經死了嗎?”他忽然問。

“暈過去了而已,還沒有斷氣呢。放心吧,即便她是個咒術師,現在也沒辦法做任何事了。她已經動彈不得了。”甚爾說,“這一點守在門口守衛已經證明過了,您可以去問問他——剛進門他就紮了她一刀。她都沒有動彈,而且流出來的血也是溫熱的。要不,您摸一下試試看?”

對於甚爾熱情的“邀請”,主教沒有太多的興趣。他向後退了一步,回到祭壇處,對身旁的信徒使了個眼色。

即便一言不發,這些虔誠的信徒們也像是能夠窺見他的想法似的,立刻散開了。他們點亮了聖殿的燈,掀開地上的布袋,從堂後扶著一個憔悴的中年女人走來,所有行動皆是沈默的,唯有走動時,白袍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錐形頂燈亮起的瞬間,還能聽到深埋在墻壁深處的短促電流聲,聽的人頭皮發麻。

淺白色燈光自挑高的天頂灑落於聖壇,映亮了繪制於挑高墻面上的壁畫,依舊是神愛世人的美好圖景,窗外昏暗的天色更顯得像是無盡的黑暗。無論是主教還是信徒,就連甚爾也終於能看清“罪人”的面貌了。

雜亂的黑色長發糾纏著盤繞在蒼白的臉頰旁,她被數條粗糙的繩索緊緊縛住。剪裁得很精致的外套勒出不自然的褶皺,她的指尖透出缺血的青紫色。被守衛刺中的那道傷口依舊在淌著血,透過這道細長切口,隱約還能看到斷裂的血管。

“多麽可憐。”

闔起手掌,聖牌與倒十字相互碰撞,磨出清脆聲響,如同鈴音。主教的聲音似在顫抖。

“如此年輕的孩子,卻犯下了這般大罪。真是悲哀。”

話語哀戚,言語遺憾,主教仿佛當真是在為罪人裏琉感到惋惜。信徒們也迎合著,念叨著奇奇怪怪聽不懂的虔誠話語。

如果他臉上皺起的溝壑並未流淌出不加掩飾的厭棄與仇恨,也許真的能夠讓除卻信徒之外的旁人相信他是擁有神性的吧。

“她叫什麽名字?”

那個被信徒攙扶著走來的女人問道。

孔時雨小聲告訴甚爾,她是主教的夫人,也是最執著於要找到讓愛子屍首無存的罪魁禍首的人。如果不是有她在,說不定早幾年這樁交易就會作廢了。

換句話說,她正是讓甚爾賺到了這一票的最大恩人。

甚爾立刻擺出畢恭畢敬的模樣,就連表情也變得嚴肅了不少——雖然看起來好像和平常的姿態並無區別。

對於金主恩人的疑問,他怎麽敢怠慢呢。

“五條憐,這就是她的名字。”

說著說著,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知道嗎?她可是三大家族的後代,哥哥還是最強咒術師五條悟呢,所以他們的名字念法一模一樣。”

“你是想說,她很強大嗎?”

如此說著的主教,微微揚起了頭。甚爾終於窺見到了藏在他那頂高高禮帽下的表情,是凝滯卻猙獰的,並不能窺見到除了仇恨高傲之外的更多情緒。

得意成這樣,不會是當真把自己當做神明了吧?

甚爾聳聳肩,毫不猶豫把一切神明論打包丟出了自己的大腦。

“對於普通人來說,倒也沒有強大到不可戰勝,兩位目前不用太擔心。要知道,出身代表不了一切,作為咒術師的她也不是最厲害的。更何況,她現在可是不省人事呢——不省人事的家夥可最好拿捏啦!”

“她大概什麽時候會醒過來?”

“這個嘛,我說不好。我用了乙醚讓她昏迷的,按照劑量,藥性大概還能持續……”甚爾摸著下巴,目光在天花板和地毯之間打轉了數個來回,難得認真了起來,“十五分鐘左右?差不多就是這麽久吧。”

“好,我了解了。”

“如果你們擔心搞不定她的話,我可以留下來幫忙的。”甚爾向他們走近了半步,說話間不著痕跡地挪得更近,“在對付咒術師這方面,我可是很擅長的。不過嘛,這個就是另外的價格了……”

甚爾的自我推銷正要說到最關鍵的部分,卻被主教大人強硬地打斷了。

“這是先前約定好的報酬,請收下吧。”

主教大人說著,一旁的信徒向甚爾遞來了手提箱。

盡管是神神叨叨的一群神神叨叨的家夥,聯系方式倒是沒有和常識脫軌。信徒們也總是表現得如此識相,實在讓人懷疑他們是不是共同分享著同樣的思想了。

至於甚爾可以提供的其他增值服務,主教大人沒有任何的興趣。他在乎的只是這場拖延了長達數年的交易終於可以在對方收下錢的那一刻畫上句點了。

“好的好的,不過先等一等。”

甚爾叫停了將手伸向裏琉的信徒們,隨即又笑著看向主教。

“主教大人,不介意晚點再搬走這家夥吧?以防萬一,我想先在這裏點一點數目。點清楚之後,我再告辭。”

甚爾自覺提出了一個合理的請求,可在主教大人看來似乎並非如此。他向孔時雨投出困惑的目光,而孔時雨也只是聳了聳肩而已,無奈的小動作像是在說,甚爾就是這樣的人,不必見怪。

主教收回目光,向甚爾頷了頷首。

“沒關系,您點吧。”

“您果然挺大方的嘛!”

哢噠——

清脆的聲響,甚爾彈開箱體的搭扣,萬元鈔票整齊堆疊在箱中,用薄薄的白紙帶捆在正中,恰好能完整露出紙鈔右側的人頭像。

一萬元面值的紙幣,甚爾已經見過無數次了,但始終不知道印在上面的人物是誰。

好像以前聽人說起過,印在一萬元上的是個什麽文學家還是教育家來著,名字是完全想不起來了,總之肯定是個有點名氣的家夥。

算了,就算想起來也不重要。甚爾不需要在這個時刻和場合之下拓寬自己的見識。

將鈔票摞起,指尖拂過嶄新紙幣的邊緣,不知其名的教育家的人頭無數次疊加在視線之中,卷起一股香甜的銅臭味。

踏入教堂前所擔心的“一沓鈔票只有表面第一張是真鈔其餘都是白紙”的可怕場景並未在這一刻上演。甚爾隨口說出的恭維話成了真。

盡管是信奉著莫名其妙的神明、唱著誰也聽不懂的聖歌的詭異宗教人物,主教大人的大度和財富可是和箱子裏的鈔票一樣真實的。

甚爾怎麽也壓不住翹起的嘴角了。他覆又把錢點了一遍,這才闔上箱子,仔仔細細地扣緊每一處搭扣,又提在手裏晃了晃,終於能在他身上看到難得的細心警惕了。

“數目沒有錯。”

甚爾側著身,這話也像是在說給孔時雨聽。

“好。那麽,我們就先告辭了。”孔時雨向主教大人微微躬身,順勢接過了甚爾遞來的箱子,“如若日後還有需要委托我做的事情,可以隨時聯系我。再見,兩位。再見。”

甚爾擡起手,下意識地想要做出脫帽致意的動作,但他的腦袋上空空蕩蕩的——他可不喜歡戴帽子。於是只好揮了揮手掌,卻未說些什麽。

在被孔時雨搶走了重覆說出的“再見”之後,這就是他所能表達出的道別了。

無論是發自內心的告別,還是不存在什麽特別意義的無聊小動作,主教都不曾予以回應,只是孤高地站在祭壇近處而已,聖牌緊攥在掌心。

他在想著什麽,又會做些什麽呢?問題的答案尚且還不能被窺見到。信徒此刻能清晰知曉的是,他們要做的是把這個好不容易才抓捕到的“罪人”帶到地下室的禁閉室裏。她需要在那裏好好地陳述自己的罪過。

得抓緊時間,在她醒來之前……她已睜開了雙眼。

朦朧的深藍眼眸註視著信徒。

在罪人的眼中,信徒們竟也能窺見自己的倒影。他們驚恐地叫出了聲。

“她恢覆清醒了!”

“主教大人,怎麽辦。她可是……”

“不要害怕!”

主教的正聲怒吼倏地鎮住了所有人的心緒,緊握著聖牌的手卻依舊顫抖。他擡起一指,指向罪人。

在他道出命令之前,罪人已緩緩站起了身。緊捆的繩索松垮地墜向地面,繞著掉落在地的枯萎花枝,纏成了繁覆的結,許是費心也無法裂開的死結。

架在祭壇處的倒十字架的影子映在她的臉上,化作纖細的黑色,細長得仿佛將她的面容割裂。頂燈閃爍了一瞬,短暫的片刻昏暗讓信徒們再也無法抑制住尖叫,如驚走的鳥獸般嚎啕著四散。可即便逃到了教堂之外,在渾然一片昏暗的屏障之中,他們徹底與外界阻斷,根本無法逃離更遠。

透過暗色屏障,信徒們看到了尚未完全墜入地平線之下的夕陽,而他們頭頂的天空卻已窺見不到日光了。

她不是罪人——她一定是魔鬼。

信徒們尖叫著,驚恐地扯斷了戴在脖頸的倒十字吊墜向她砸去,而她緩步走來。

重疊的十字踩在她的腳下,慌亂中不知是誰按到了音響的開關,提琴演奏的悠長聲響回蕩於穹頂之間。

哈利路亞。

“不要害怕。”

伴著聖歌與喧鬧,她說。

將掉落在地的枯萎鮮花重新放回口袋裏吧,任它在逆流的時間恢覆水分。

墜下的枯花重回枝頭,綻開的花瓣收入蕊中。聖歌尚未唱響,教堂的撞鐘在朝日的淺光中依舊沈寂著。

四十八小時又六個鐘頭之前,被當做花瓶的水杯最後一次註滿清水。

不知為何,總有細小的氣泡會粘連在花枝的根部。裏琉晃了晃杯中的水,這些氣泡才慢悠悠地浮起,可還是執著地在水面停滯了數分鐘後才破裂。

裏琉註視了許久,直到最後一枚氣泡也溶於水中,才終於舍得挪開視線,看向除了花束之外的其他東西了——比如像是用腳踩著椅子,捏了一把腰果挨個丟到空中用嘴去接,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人形小狗的甚爾。

難道這種玩法很有趣嗎?不得不承認,甚爾先生的準頭確實很不錯,但看著實在不像是好玩的樣子。

裏琉藏起強烈的想要把甚爾不懂事的腳踢下椅子的念頭,一切嫌棄盡數化成耷拉的嘴角,最後縮小到沈默。她不動聲色地走進廚房,倒空了壺中剩餘的一點點水。

“賞花時間結束了?”

簡直像是悄無聲息的,身後傳來了甚爾調笑般的話語。

他倚靠著門框,掌心裏依舊堆著腰果,滿滿的都快搭成一座小塔了。

他也總算是放棄了那無聊的自娛自樂小活動,轉而用更正常的方式品嘗起腰果,把臉頰撐得鼓鼓囊囊的,像只難得飽腹一次的松鼠。

裏琉沒有心思多去關註他此刻的模樣,也懶得回頭,自顧自地打開水龍頭,往壺中註滿水。水流碰撞在玻璃杯壁,幾乎將她無起伏的話語也一並沖碎了。

“怎麽,有事要和我說嗎?”

“不算是什麽特別重要的大事。”

甚爾拖長了尾音,一如既往的輕浮語調,仿佛不甚在意似的,但話語卻透出了端倪。

“那不就是有話要說嘛。”裏琉小聲嘟噥著,“別兜兜轉轉的了,到底有什麽事情?”

“咳咳——恕我冒昧地問一下,你現在所擁有的全部資產,是以什麽量級計數的?”

“……哈?”

裏琉關上水龍頭,回望了甚爾一眼,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什麽。可即使是有流水聲作祟,耳朵也不會出錯的。

該怎麽說呢,甚爾會問出這種話,倒是也沒有什麽特別值得驚訝的。可裏琉還是忍不住心想,總算是等到這一天了。

唯獨讓她感到有那麽一點點意外的,是她沒有料到甚爾居然會以如此不加掩飾——甚至是愚蠢的方式問起她的資產。

是特殊的計謀嗎,還是懶得再同她繼續家家酒的演下去了?裏琉無法揣測出最為貼切的可能性。

她只莫名想到,最高效的獵手通常以最樸素的方式出擊,原來這話是這麽個意思呀。

裏琉悄然收回目光,不動聲色地繼續洗著手中的水壺,漫不經心似的說:“你這話問得確實是有夠冒昧了,突然想知道這個做什麽?”

“簡單了解一下啦。”

甚爾悠悠閑閑地踱著步走近她身旁,看起來並不害怕於她的質問。

這樣的自信,顯然來源於有備而來。

“昨天惠問我,我們家到底有多少錢,我完全答不上來。”他做作地攤著手,好似當真在為此憂愁,“之前我看過一篇教育類的文章,裏面有提到說,大多數家長不會對孩子坦白家裏的真實經濟水平,這是一個非常錯誤的做法。家長需要在經濟方面對孩子坦誠,這樣孩子心裏也會對家庭情況有基本的了解。”

道理是真的,可惜用意是假的。

“所以你問我這個問題,是為了把津美紀和惠的教育之路引導向一個正確合適的方向?”

“沒錯沒錯。”甚爾做作地點著頭,“我最近就是在想著這事。”

“哦——”

裏琉也了然般點了點頭,誇張的幅度仿佛在覆刻甚爾的動作,不知是否真的被他說動了。她認真思索著,手上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確實,這個問題的回答可不是輕易就能準確說出的,甚爾完全可以諒解。他耐心地等待著,直到裏琉舒展眉頭。

“你可以告訴惠,我們家很有錢——非常非常有錢,可以不用擔心任何事的那種有錢。這樣就可以啦!”

裏琉笑著微微瞇起眼,神情透著幾分得意,說出口的話語卻根本像是沒經過大腦似的,聽得甚爾嘴角抽搐,差點連貼心好父親的假面都繃不住了。

這是什麽正確又沒用的廢話。

他當然知道裏琉有錢,非常非常有錢。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這一點,他今天也就不會站在水槽邊問她有多少錢了,真不知道她是愚蠢還是在裝傻,八成是後者吧。

努力收起糟糕的情緒,甚爾依舊裝出一副和善模樣,往裏琉的身邊又靠近了些。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但小孩子的想象力是很旺盛的。萬一他們覺得你是亞洲第一首富,能夠躋身福布斯排行榜,因而對你提出了各種過分的要求,這就不太好了嘛。”

“唔……現在的小孩已經能知道福布斯這麽高深的東西了?”

“教育是在每年進步的嘛,現在的教學方針就是在倡導小朋友要全面發展的,知道福布斯也不奇怪吧。”

甚爾說得仿佛煞有其事,事實上他連目前通用的最新版教科書都沒有翻開來看過,上述言論純屬胡謅,也就只能唬唬同樣沒翻過教科書的裏琉了。她遲疑了。

看來她好像被自己說動了那麽一點點,甚爾決定趁勝追擊,繼續著他的游說。

“再說了,孩子們一定會好奇我們家是怎麽才變得有錢的。在這件事上,你也總得想個合適的說法吧。”

“就坦白地告訴他們呀。和他們說,我繼承了父母的遺產,而且自幼照顧我的森先生投資眼光很不錯,幫我把這筆錢打理得特別好,這幾年來翻了好幾倍呢。說起來,我直到現在也還是在跟著他的計劃理財呢。有他的指導,一定是穩賺不賠的。”

她又換上了那副很虛偽的笑瞇瞇表情,說話的語調也倏地柔和了許多。

“你要是有閑錢的話,我很願意替你打理一下呢,怎麽樣?說不定明年你的錢就能夠翻兩倍了。”

……不對勁,這種有種兩級反轉的感覺是怎麽回事?

這是打算反過來騙他的錢了嗎?

甚爾也笑了,撚起一顆腰果丟進嘴裏,又晃蕩著掌心裏的腰果,嚼出哢哢的脆響聲。

“我的錢可沒有多到能理財的程度,就不湊這個熱鬧了。”迂回了這麽久,他都累了,“你就簡單和我說一下嘛。不需要具體的數字,我會根據你的回答想個合適的說法講給孩子們聽的。”

“好吧。”

裏琉也懶得和他兜圈子了,這實在讓她精疲力盡,況且告訴他也無妨。

掐著手指,她慢吞吞地算了約摸十分鐘,仍是有點迷茫的模樣。

“總之……肯定是可以用‘億’計算的。”

至於在“億”的前面要追加怎樣的數字,她一時算不出來。撇開可以詳細計數的現金,她多數擁有的資產是不動產,最新的行情她也不甚了解,實在是沒辦法折算成精準的數字了。

“啊——原來是這樣。”甚爾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那麽,你準備怎麽和孩子們說明我家的資產情況呢?”

“是我們家。”他固執地糾正了她話語中的錯誤,“這個嘛,我晚點會好好琢磨一下的。不過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話音落下時,氣氛沈寂了一瞬,如同他剛說出口的那轉折生硬的話題。

裏琉關緊水龍頭,一連抽出數張廚房紙巾,慢慢拭幹洗凈的水壺。

“您突然這麽客氣。”她喃喃道,“真的讓我很不習慣呢。”

“您突然用起‘您’這個詞也讓我不習慣。”

學著裏琉的腔調,甚爾說出的話語也沾染上了她一貫的別扭感。

“畢竟您都是在對我有所不滿的時候,才會用‘您’或者是‘先生’稱呼我,不是嗎?”

“唔——”

哎呀哎呀。

裏琉感覺到了一絲微妙的危機感。

沒想到自己的口癖居然被他察覺到了,真是大失策。

她索性不作答了,只專註盯著水壺潔凈反光的邊緣,像是並未聽見他說了什麽,試圖以鴕鳥的姿態略過這個話題。

但就算她把腦袋埋入沙地之下,甚爾也會刨出大坑把她挖出來的。

譬如像是現在,他歪過身子,彎低了腰,自下往上盯著裏琉的表情,似乎這別扭的動作能讓他更輕松地看清些什麽,可裏琉只替他覺得腰痛。

“甚爾先生,這是在展示您過人的柔韌度嗎?”她懶得擡一擡眼皮,語調也是懨懨的,“難道您有成為舞者的打算?”

“舞者?我對這種職業可不感興趣。”

許是被她所說的諷刺到了,他終於願意挺直後背了,晃蕩在掌心之中的腰果相互碰撞,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微弱聲響。他望向落地窗外,分明沒有日光直射入室內,他卻瞇起了眼,不見弧度的嘴角卻像是在笑。

可惜這一切裏琉都未曾註意到,直到他出聲說,最近聽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傳聞。

“是關於你的傳聞喲。”

“哦,是嗎?”

裏琉並未停下手上的動作,依舊是興致缺缺的模樣。被水濡濕的廚房紙在水壺的邊緣擦出白色短短的幾條紙屑,她也好像沒有看到,任由紙張摩擦玻璃的咯吱聲回蕩在壺身中央。

“比如什麽樣的傳聞呢?”她柔聲問道,“說來給我聽聽看?”

“比如——比如像是,你和橫濱的某個地下團夥有點牽連,又比如像是有人想要向那個地下團夥裏專門處理屍體的家夥尋仇……之類的。”

“哦哦,原來是這樣啊。”裏琉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這些事情是從哪裏聽來的?”

甚爾滿不在意地甩了甩手,又恢覆了一貫的無所謂態度,話語也漫不經心:“這個嘛——就是些沒由來的傳聞而已。”

“即便是傳聞,也該有至少一處來源,否則就不能被稱作‘傳聞’,而應當是‘誹謗’了。”

不成模樣的紙巾團被裏琉丟進了垃圾桶裏,咚一聲悶響,它撞向桶底。裏琉端平了手中的玻璃水壺,輕撫過光滑邊緣,擡起了眼眸,笑看著甚爾。

“禪院先生,您是從誰的口中知道了這些事情的呢?”

當說出這句話後,將會從他的口中聽到怎樣的回應呢?

這種事情,裏琉當然不會去設想。隨即而來的死寂倒是意料之中,她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

她甚至很想看看甚爾的表情,她的好奇心忍不住作祟。可他留給自己的只有難以窺探的側臉而已,又被額前碎發落下的影子遮擋住了大半,只能窺見嘴角的疤痕幾乎重疊在一起。

沈默也沒有蔓延得太遠。短暫的片刻後,甚爾笑了一聲。

與其說是在笑,他所發出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平淡卻輕蔑的“哼”,除此之外並無更多鮮明的情緒。

他是否已料到她所知道的關於他的底細?他對自己又摸清了多少?

這是無解的疑問。

無論是裏琉還是甚爾,他們誰也不能窺探到對方的內心——況且他們從未、也沒有想過要掀開過自己的假面。

很快,就連這鮮明的輕蔑也從甚爾臉上溜走了。嬉皮笑臉的他,渾然變回了一如既往的伏黑甚爾。

“別用這個姓氏稱呼我。”他的話語也輕浮,“我已經改姓了,不是嗎,阿憐?”

“這句話還給您。別用這個名字叫我。”

彼此相視一笑,大抵是其樂融融了。

只不過是舊日的稱呼而已,即便是在這般場合之下再度喚起,他們也不會放在心上的。

耳旁傳來炸裂般的巨響,隨即是什麽沈重的東西狠狠撞向地面的聲音,比墜入桶底的紙巾團更為龐大而有力。

玻璃水壺砸落在地,在碰觸到瓷磚的瞬間便裂得粉碎。透明碎片四散,不完整的腰果混雜其中,圓潤的弧形與不規則的碎邊仿佛格格不入,但此刻誰也不會去在意這一點的。

幾秒鐘之前仍然完整的水壺,此刻除了大大小小碎片之外,只剩下了握把而已,尖銳的半邊裂口化作鋒利的刃,直指甚爾的喉頭。

握著這把可怕兇器的纖細手腕被男人的大手緊緊攥住,他的另一只手環在裏琉的脖頸上,掌心被她掐出了青紫色的痕跡。裏琉用膝蓋壓著甚爾的胸膛,絕不讓他有機會從地上站起。

從佯裝的平和到此刻的劍拔弩張,一切似乎毫無邏輯,是眨眼之間的天翻地覆。而纏繞在他們之間的這微妙的平衡,任何一刻都有可能會被打破,如同抵在喉間的尖銳武器與悄然收緊的手掌。

“說真的,我們沒必要鬧到這個地步。”甚爾的話語是真真切切的諷刺,“你知道的,又打不過我。”

裏琉手中的握柄向下挪了半毫米,仍是笑吟吟的:“別這麽自信嘛,都沒有嘗試過怎麽能這麽武斷地下結論呢?我可是實幹家哦。”

“怎麽是武斷的結論呢?我會這麽說,當然是因為你的天才哥哥也差點被我搞死。”

“又不是真的了結了他,您在得意洋洋地炫耀什麽吶?”

話語的尾音不自覺地上揚了幾度,虛假的笑意也當真要落實為真切的大笑了。如果不是嘴角傳來突兀的酸澀感,裏琉絕對會狠狠嘲笑甚爾的。

想揉揉臉,不過騰不出手。她猜想,也許是她假笑得太久了,才牽扯得整塊肌肉都在隱隱作痛,可她還不想收起這幅討人厭的嘴臉,哪怕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經扭曲得近乎猙獰了。

“明明就是輸給了悟的手下敗將而已。”她的語調愈發輕快,“別裝得有這麽了不起好不好。”

“您也挺了不起的樣子。嘛嘛,不管怎麽說,就算是沒有咒力的我,也肯定比一事無成的影子好多了。”

“看來禪院先生很期待頸動脈刺穿失血致死嘛?”

“比不上五條小姐對於窒息身亡的熱情。”

毫不留情地撕開彼此最後的體面,露出鮮血漓漓的腐朽的內在,說出話語究竟是要挾還是真情實意,一時也難以辨明了。

可以明確知曉的是,倘若誰在這一刻服了軟,便就當真成為無能的輸家了。

甚爾沒有贏過五條悟,他也不打算輸給五條憐。不過死守尊嚴最後會落得什麽樣的下場,他已經在六眼那裏領教過了。

他知道他的目標是什麽,他也知道接下去應該做什麽——盡管他還不打算向眼前這個毫不猶豫就對他率先動手了的瘋女人認輸。

“撇開一大堆前情提要。你要知道,現在的事實是,的確有人想要花錢買下你的性命,難道你真舍得就這麽去死嗎?我知道的,你肯定是不舍得的。”甚爾用指尖輕撫過她的脖頸,卻並未送開分毫,“否則你怎麽會可憐兮兮地像條喪家犬似的從五條家逃出來?”

“這個問題很好解決呀,只要您不出賣我不就好了嘛!”以理所應當般的語氣,裏琉大聲說,“還是您希望我把您作為咒術師殺手的過往編成童話故事,講給惠和津美紀當做睡前故事聽?小孩子們一定會很喜歡的啦。”

狠狠地咬住彼此的軟肋,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近乎惡意的要挾。可即便說到了這個程度,他們仍舊無法分出勝負。

其實誰輸誰贏都無所謂。就算當真能夠奪下這場比賽桂冠,也不存在任何的價值——反倒顯得自己才是兩人中更為悲慘的那個家夥了。

於是甚爾罷休了。

他松開雙手,投降似的高舉過頭頂,坦然攤開的掌心像是在告訴裏琉,他不會再做什麽了。

“好嘛,就當是我賭輸了。我不會對你再做什麽了。”他無奈地扯著嘴角,“太可惜了,五千萬賞金本來應該是樁不錯的生意的。”

“所以,有人懸賞了五千萬買我的性命?”

“沒錯。無論生死,只要把你帶到他面前,就能拿到五千萬的報酬。”

“嘁。”

裏琉嫌棄地皺起了臉,發出的這聲冷哼也像是不滿。

這是在……失望嗎?

甚爾想,他說不定終於賭對了一次。

“居然這麽低……”他聽到了裏琉自言自語的嘀咕聲,“五條悟的性命可是在十幾年前就被炒到一億元高價了,我才……”

“雖然我是主動放棄了這樁生意沒錯。”甚爾淡淡地說著,仿佛不經意的話語而已,“但對方的執念可還沒有消失呢,他總歸會想辦法闖入你現在的生活中的。對方已經知道你的過去了喲……”

“你話還挺多的嘛,不覺得有點煩人嗎?”

以毫不留情的話語堵住了甚爾蹩腳的游說。裏琉盯著透明的握柄,借著邊緣光滑的反光,她看到了一個渺小的、近乎如同黑點的自己。

她似乎實在思索著什麽,也有可能單純只是在發呆而已,沈默著半句話也不說了。幾分鐘之前那股子癲狂的瘋勁消失無蹤。恍惚之間,似乎還能重新在她的眼中找回先前甚爾所知曉的那個裏琉。

當然了,只是恍惚而已。甚爾知道,她依舊是——也從來都是瘋狂的,哪怕她以平淡的口吻對他說:

“既然是個好生意的話,那你就去把那筆賞金賺了吧。”

她丟掉了手中的武器,卻依舊是坐在他的身上。玻璃把瓷磚的邊角砸出了一處小小的三角形凹陷,即便如此她也完全不在意。

垂下眼眸,她註視著甚爾。

“我們共同生活在這裏,我們是‘家人’,對吧?”

說著,她歪了歪頭,額前的碎發也隨之晃蕩了一下。

“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想要的是錢,我只需要正常的生活而已。所以直到現在,至少我們之間還是可以用利益連結在一起的。但是……不管怎樣,我不喜歡被別人咬在身後的感覺。我又不是什麽窮兇極惡的罪犯,非要執著於我做什麽呢?”

裏琉眨了眨眼,抿起雙唇,很苦惱的模樣。但她早就想到了合適的解法。

“我會再另外給你五千萬,你去把想要我性命的人給——”

她停住了話語,擡起手,指尖抵著纖細的脖頸,從左往右,劃下一道看不見的橫痕。

她的意思已然明了。對方的五千萬和她的五千萬,也恰好能拼成她心儀的一億元賞金。

比起原定的報酬,這筆來自於裏琉小姐的生意算是很不錯了,雖然在咒術師殺手過去的職業生涯中接到過好幾件比這更賺錢的委托,一億根本算不上什麽。

甚爾沈吟著,似是拿不定主意——實際上是想要坐地起價罷了。

“那個要買下你的性命的委托,是從我的朋友那裏聽來的,五千萬賞金原本也是要和他一起分的。”他蹙緊眉頭,折起淺淺的皺紋,好像當真有這麽苦惱一般,“如果有追加的委托,那麽報酬這方面的話……”

“這是我的最高預算。”

裏琉豎起兩根手指,在甚爾的眼前晃了晃。倘若不是在這個場合之下,他大概真的會識相地給她拍一張照的。

“在我的預算內,你要怎麽和你的好朋友分賬,我不會幹涉。等你考慮好了,請盡快給我答覆。”

“不用考慮。”

甚爾伸出手掌,輕輕抵著她伸出的兩指指尖,笑得得意又狂放。

“隨你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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