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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O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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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ORU

成為五條悟的影子,扮成他的模樣,轉嫁他可能遭受到的一切襲擊與危險,這是五條憐被準許誕生的意義,也是她從記事起便一直在做的事情。

實際上,此番計劃早已在她脫離母體開始獨自呼吸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

也許是早已料想到了未來將要遇到的一切危機,亦或是妾室的暴斃所帶來的微不足道的沖擊使家主意識到了些什麽。無論是出於怎樣的考量,家主做出了他的決定。

很幸運,他強行帶來的生命,當真與六眼長得一模一樣,除卻那雙眼睛之外。

她甚至很乖巧,從沒有思考為何總有惡意之人對她發起攻擊,大抵也不曾考慮過自己總會擁有淌下鮮血的傷口。

思考不是她應當做的事情,年幼的她還沒有被賦予這樣的能力。

在她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五條悟”還是“五條憐”呢?沒有人知道。

五條憐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跟在自己身邊的仆人總有不同的面容。

上月為她穿上羽織的是高高的、臉上長了雀斑的年輕姐姐,這個月就變成了矮胖矮胖的中年女人。這女人並不溫柔,為她更衣時總看不到她身上的傷,粗暴地拉扯著衣服,蹭得她的傷口無數次裂開。

幸好,不久後的某次出門,她被闖進車裏的男人塞進了後備箱裏。再見到她時,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怯懦的少女,顫抖的手就連梳頭時都會弄掉梳子。很快她又變換了模樣。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五條憐學會了了不少漢字,才忽然想到,似乎並不是仆人擁有變化莫測的面孔,而是她的身邊曾有過許許多多不同的仆人罷了。

新的仆人填補死者的空位,遇襲身亡後再迎來新人。在過去的數年中都是如此。當五條憐第一次意識到時,這樣的循環已經上演了無數次。

意識了事實,並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她也只是想到了這一點,僅此而已。

她的心中沒有在此之上的觸動,相比之下她更討厭傷口。

不過,盡管出門時總會遇見可怕的人,他們帶來血淋淋的疼痛和傷口,五條憐依舊很願意遵照家主的安排,出門去到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去的地方。因為偶爾——雖然只是偶爾,但確實有那麽幾次,家主也會陪在她的身邊。

在這時候,她便可以呼喚他為父親,而非“明光大人”或者是“家主大人”這種在家裏必須使用的稱呼。

也是同樣很少有的偶爾,陪著她的會是一個面色蒼白卻分外美麗的女子。聽仆人說,她是家主的夫人,是“satoru”的母親。在家以外的區域,五條憐也要稱呼她為媽媽。

她的“媽媽”,總以她說出這個稱呼時以哀戚的目光看著她,清澈的眼眸幾乎像是將要落下淚來。

“媽媽”會溫柔地拂過憐的傷口,掌心中藏起糖果或是糕點,在見到憐時,讓她猜猜今天帶來了什麽。

在家裏偶爾是能見到家主的,但見不到“媽媽”。

她明明也該在五條家的,為什麽會見不到呢?真奇怪啊。不想碰見家主時總是撞上他冷厲的目光,想要見到的人卻怎麽也無法遇上。難道要在心裏想著,我不想見她,才可以見到她嗎?

五條憐胡思亂想著,無望的空想當然找不到答案。

在大宅某個遙遠的角落,飄來絲竹哀戚的樂聲。循著聲響的源頭,她走到了一處不曾來過的陌生的院子。今日即便是走了這麽遠也沒有聽到任何人的呵斥,她竟忍不住有些竊喜。

穿過院子的大門,堂屋裏聚滿了人。白幔懸在廊檐下,兜住了樂聲與哭號。許多陌生的面孔圍繞著躺在堂屋正中的那個蒙著白布的人形,誰也不曾註意到她的存在,落在耳中的痛苦也顯得更像是某種原始的、嘶啞的吼叫。

在傷口疼得受不了的時候,她也會發出這種難聽的聲音。嬤嬤們總是訓斥她不許亂叫,訓斥了好幾次,而後她便也沒有再發出過這樣的聲音了。

他們怎麽能發出這種聲音,難道沒有嬤嬤訓斥他們嗎?真奇怪啊。

五條憐想不明白的事情,又多了一樁。

當然,她最想不通的,是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要圍在那奇怪的人形前。白布下藏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嗎?真想走近看看,可是實在是有太多人了。

五條憐蜷縮在門框的陰影裏,伸出手指,挨個指過每個人。

一、二、三……啊,數不過來了。

重重疊疊的人影晃了眼。五條憐揉揉眼睛,恍惚之間,似乎瞥見到仆人們身後一道純白的身影,如同此刻掛在屋檐下的八卦鏡所映出的她。

那道身影轉瞬即逝,她想她大抵是看錯了。

角落裏的仆人竊竊私語著,刻意壓低的聲響穿透了哀樂。

“悟少爺一定很傷心吧?”

“他都沒有哭過一聲呢。”

“夫人的身體從來不好,也許悟少爺早就已經料想到會有今天了吧。”

“是啊。悟少爺是個早慧的孩子。”

好奇怪的稱呼。為什麽她們要稱她為“少爺”?

順著下人們的目光望去,五條憐看到的依舊是堂屋中央未解的人形。在短暫的某個瞬間,她再次看到了那個純白的身影。

似乎意識到了一些什麽,她的大腦依舊空空蕩蕩的。

啊啊。

她們討論的並非是我。她們眼中的也不是我。

風吹起了蒙著人形的白布一角,幾天前死去的“媽媽”的面龐暴露在風中。周圍人誠惶誠恐地撫平白布,卻好像沒有看到她的一縷發絲落在了白布之外。

她有著美麗的淺色長發,如絲綢一般。曾有一次,當她走過身邊時,發絲拂過了憐的臉頰,是微涼卻柔和的觸感。

而今,她的長發已然枯竭,如同一撮幹草,扭曲著纏繞著落在地面,絲毫不覆舊日的模樣。

耳旁混雜的聲響越來越響,幾乎化作轟鳴,在腦海中炸開。

五條憐捂住了耳朵。

剛長過耳廓的短短的發梢摩挲著她的手背,並不痛,只是存在感十足。每當她的發梢長過耳垂時,便會由老嬤嬤剪短。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也許她的頭發也是可以長長的,如同“媽媽”的長發那般。

她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顯而易見的一點。

所以在老嬤嬤拿來剪刀時,五條憐第一次說,能不能留長她的頭發。

沒有回答,似乎沒有人聽見她的聲音,只有剪刀合起的摩擦聲,發絲落在了頸間。

她嘗試掙紮,崩裂的傷口淌出鮮血,卻不及發絲落地的疼痛。

短短的白色發絲掉進了她的血裏,很快滲出了鮮紅的顏色。老嬤嬤蒼老的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如同最堅固的囚籠,即便奮力掙紮也根本無法脫身。

一次次剪斷發絲,刀刃在耳邊摩擦出惡心的聲響。在越摞越高的死去的發梢上,家主請來的咒術師教會了她什麽是咒力與術式,她以深藍的眼眸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也看到了,真正的satoru。

已想不起那一天的場景了。大概是在五條家,也有可能是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只記得那天的風分外強烈,吹動著寬大的和服衣擺,幾乎要將她吹飛。五條悟站在幾步之外,巍然不動的,雙手攏在袖中,看著她,悄然皺起眉頭。

他的第一句話,是並不意外的——

“你這家夥,長得還真和我挺像的。”

有些不爽的、又像是嘲笑的話語,一字不落地被風吹入了她的耳中。她楞了楞。

像嗎?明明並不相似呀。

他那十成十的強大,任性的狂妄和鄙夷,與一眼便能窺見的強大,她要如何才能做到和他一樣呢?

在六眼的倒影之中,五條憐終於窺見到了自己。

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只好笑了笑。可就連笑容也沒有讓悟少爺覺得滿意。

“我才不會像你這樣子卑微地笑。”

“這樣嗎?對不起……”

“幹嘛道歉?真是說錯了,你一點也不像我。嘛,算了,你也沒必要像我。”

他所說的“必要”是否當真必要,五條憐不知道。

但她已經知道了,他們是同日誕生的兄妹,共同擁有satoru之名,是血脈相連的“五條”。在那一天之後,他們成為了彼此的朋友。

誕生的意義不同,他們的“現在”也完全不相似。

五條悟擁有著五條憐不曾擁有的一切。但倘若她說想要,他也會大方地出借的。

閱讀他的書,用他的拍立得拍下照片,聽著他的話語,妄想自己見不到的大海。向他拋出一大堆問題,迫切地期待她的回答。

踩著五條悟留下的腳步,他們一起長大了。

在充滿爛橘子氣味的這座大宅之中,五條憐始終走在他的身後。只要回過頭,總能見到她。她會對自己瞇一瞇眼,似乎這就是她的笑容了。而這一刻的她最不像他。

她會以敬仰而卑微的目光看著他,她會為了他說出的話語歡欣或失落。她總是叫他“阿悟”而非“哥哥”,她說念他的名字就像是呼喚自己。

無數次回眸,五條悟看著她素白的發絲逐漸泛出暗淡淺灰的色澤,渾圓的杏眼長成微微狹長的形狀,嘴角垂下難以察覺的弧度,只有短發依舊。

她漸漸長得與五條悟不一樣了,但這並非是最致命的。

在六眼的強大之下,她的平凡成為了一眼便能看穿的破綻。只要她站在那裏,就仿佛在說,我並不是五條悟。

她無法再成為風險的轉嫁物了。

家主對她說,從此之後她便做五條憐就好。這是多年以來他對她說的少有的幾句話之一。

從這一天起,五條憐才是五條憐。

再也不會有蒼老的手掌削去五條憐的發絲,很快她的發梢觸及到了肩膀。她被指導著拿起了和弓,每一次撥動弓弦都讓她變得更像是五條家的小姐。在私塾的老師辭教後,她甚至擁有了前往學校的機會。

足夠強大的五條悟無需任何虛假的替身或是屏障。他成為了咒術師,行走在詛咒之間,甚至無需揮動手掌,便能祓除最陰暗的咒靈。五條家的所有人都知道,在不久的未來,他就將代替明光大人,成為新的家主。

一切都在往足夠好的方向發展,直到五條憐悄無聲息地逃離了家。而這件事,是聖誕之後才傳到家主耳中的。

家主並未做什麽。

他什麽也沒有做。

隨後,五條悟也得知了她的離去。

得知並非理解,他始終不明白她離開的動機。

他忘記了,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回過頭了。而今他的身後已空無一人。

在她離家的第二個春天,五條悟才見到她。

其實再早幾個月,他便已經聽說了她的蹤跡,可他不情願去見她。

沒有什麽特別的或是不可言說的原因,就是不願意。至於為什麽現在願意來見她了,當然也不存在原因。

因為想做,所以這麽做了。這就是五條悟的理由。

時隔一年多的再會,這番感動情景的“舞臺”設在橫濱的街頭。他的妹妹站在一個男人身後,旁邊還跟著一個穿著洋裝的、年紀比她小許多的異國女孩。

記憶中短短的灰白發絲已然染黑,長及後心,燙成了漂亮的卷發。她穿著精致而繁覆的長裙,看起來仿佛像是精致的娃娃。

她說,她的名字叫做角隱裏琉。

五條憐丟棄了過去一切,全部的一切——不被期望的誕生、龐大而腐朽的家族、不願正視她的父親、給予她愛與自殘形愧的哥哥、無法看清的身為咒術師的未來。

這一切,裏琉全都不需要了。

“阿琉,我們該走了喲。”

那個男人向她招招手。五條悟不喜歡這家夥。

不喜歡他說話時輕浮的語氣,也不喜歡他那親昵的稱呼,更不喜歡他的妹妹跟在這種人身邊。

真想把這家夥——

“好的,森先生。”

她應著聲,卻沒有挪動腳步,只是看著五條悟。

很努力的,她揚起嘴角,露出一抹扭曲的、如同嘲諷的笑。

“再見,哥哥。”

這是第一次,她以兄長的稱謂呼喚他。那個瞬間,五條悟已然猜想到,這將是最後一次了。

角隱裏琉轉身離開,深黑的發梢伴隨她的步伐搖曳。

在邁出第五十七步時,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街的街頭。

在五十七個機會中,她不曾一次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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