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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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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的腳下是柔軟的草,頭頂是溫柔的天。我站在山崗上。紅狐貍和王小小曾在這裏死去。

微風帶起塵土和零星的花粉。它們落到我的身上鉆進我的身體,它們曾是死者的一部分。

至於月亮,你到底是個怎樣的月亮,我又該以何種心態來面對你?

沈默是你的態度,陰晴是你的心情,至於你的立場,或許就藏在月覆一月的圓缺裏。

困惑和遺憾引我來此,往事和記憶卻又將我拋棄。此刻,我站在高高的山崗上,萬物都被月光籠罩。

月亮是夜的子宮。迷途的人在深夜裏仰望月亮。

死去的窗戶裏跑出無數只瑩瑩剔透的骷髏手掌。銀河垂落。

攜帶著過往的夜和過往的月亮,我到達月亮的內部。

月亮內部。我放任自己生長出無數只眼睛,無數只眼睛看見了無數個綠遙。無數個其他空間裏生長過或者正在生長的綠遙,在疑惑,在質問,在憤怒,在劍指。

在劍指什麽呢?劍指的對象是一片虛空。虛空是不斷生長的黑色毛發,劍也被融進虛空。無數個綠遙僅保持劍指的姿勢。

一個綠遙眼前站著一位眉開眼笑的王大娘。

“綠遙姑娘,你口中的師傅到底是誰?”

“我師傅,我師傅不就是無虛道人嗎?”這個綠遙看上去有些許茫然。

“真的嗎?綠遙姑娘,再仔細想想,真的有這樣一位無虛道長嗎?”

一個綠遙在對著頭頂一只空蕩蕩的眼眶自言自語。

“我是師傅的一絲雜念。我不該出生的,或者我一出生就該被師傅滅掉的。可沒想到我這個雜念卻成了師傅的執念,師傅為我造了一個鏡,僅僅讓我自然死亡。我本是一瞬間的產物,師傅卻讓我在人間活了八十八年。我的師傅,是立在高山之巔的一尊雕像。可是,長野,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由什麽組成的。”

“阿遙,女媧捏人不捏魂,我也只是造境。”傳進綠遙耳朵裏的回答,也同時傳入我的耳朵。

“長野,你不是她,只有在生出我的那一瞬間,你才是她。可你卻把她抽離出去,把她綁在懸崖上,讓她成為了一座雕像。然後又親手殺死她,恭喜你,你終於永遠毀掉了那一瞬的長野。或許我也應該恭喜我自己,她死了,再也沒有人能殺死我,我獲得了永久的生命。”

我還在不停的向前。無論我站在原地,還是自顧自前行,我從未停止向前。

眼前的綠遙在我靜止時後退,在我前進時靜止。或許我可以嘗試後退,可我無法轉身。

在見過很多個綠遙,很多個我生命裏出現過的綠遙,很多個我生命裏的某一瞬間生出去的綠遙,很多個我根本沒有見過的綠遙之後,我到達了月亮的最裏面,我見到了一個沈默的綠遙。

我不該描述她,甚至我其實根本就不能描述她。她沈默著,融進月亮的同時也融進黑暗。

可我沒有喪失關於她的記憶,她給了我描述她的權力。

而我也深知沒有任何語言文字能捕捉到她,在音節或者方塊字試圖困住她的時候,她早就順著音波或者字跡溜走了。

所以以下關於她的描述,僅來源我的記憶,不涉及她本身。

起初是一個恍惚的對視,後知後覺,在我看到她之前,我們之間一定有過一次對視。

只有她願意進入我的眼睛,我才能看到她。而她的眼睛,就代表她的意願。

在對視的那一瞬間,萬般困惑湧上心頭的同時,我接收到了來自她的回答。

我的疑問包括但不限於為什麽你會在這兒,為什麽你這麽平靜,為什麽你不去掙紮不去發洩不去釋然甚至都不去痛苦?

至於我接收到的回答僅是一句:因為月亮就在這裏。

飛花點春水,木葉下秋風。我猛然醒悟,原來我關於她的所有疑問,其實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她為什麽會在月亮的最裏面。

因為月亮就在這裏,因為她存在於月亮的最裏面。

因為她成為了月亮,因為她就是月亮。

所有我曾經聽到或者正在聽到的聲音突然都消失了。

所有的綠遙也都消失了。

月亮裏安靜了下來,我聽到了金屬摩擦的聲音。

手握玉杵的白兔正在日覆一日地錘搗空無一物的銅臼。

背對著王小小看月亮的山崗上,月光找不到我的鼻子眼睛和耳朵。

我隱在黑暗裏,月光的一半隱在雲層中。

柳家村和龍母廟在月光下消失,春柳河也在慢慢消失。

花海和樹叢在消失,雨後泥土的味道在消失,就連風也都消失了。

我站在山崗上,腳下是連綿的荒野連綿的寂寥。

無邊的荒野裏只剩下無邊的荒草和躲避月亮的人。

躲避月亮的人終於見到了藏在煙霧裏躲避時間的女人。

她面色慘白,嘴唇鮮紅。她開口,荒野上升起一陣詭異的風。

“其實我才是應該給你講故事的人,在我們這樣的人身上降臨的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母題。只可惜我知道你已經聽夠了故事厭煩了故事。不過沒關系,無論故事編織的多麽感人它畢竟只是故事。我們是故事之外的人。”

“沒有我們,只有我和你。”我平靜地強調。

“你又不是那只猴子。”煙霧顫動,她啞然失笑,“同樣都是石頭孕育,人家就能四大皆空可你呢?整顆心沈甸甸的都能擰出水來。”

“因為他僅存在於話本。”作為師傅不得意的弟子,在此時我又想起了她的教誨。

“哈哈哈,那你呢,我們呢,不都是話本人物?”她嘆息道,“故事之外的人也只能為故事而活。”

“那也總比你沒有心好。”我補充,僅陳述事實,因為我確實看到她空蕩蕩的胸腔。

可她卻惱羞成怒,“我是沒有心,不過我這無心之人倒是比你們這些有心之人更有心。”

“你把你的心給了別人,你僅對她有心。對王小小,春柳河,你都是沒心的,光這些的話我或許還能試著理解你,可能對你來說,她們是存在於水晶球裏的玩偶。可是元霽呢,敖盼呢?為什麽要用預言籠罩她們的一生?”我低下了頭,肆意生長的荒草闖進我的眼睛,“為什麽要殺死她們呢?”

“怎麽能血口噴人呢?元霽是她自己求死,我僅是滿足了她的願望。實話說我從不做這種替別人實現願望的事,畢竟都沒人幫我實現願望。自己的願望只能自己去實現。可是她偏偏用離火來攻擊我,大概你已經忘記了,我們青鳥一族和離火的淵源了。”

煙霧裏的女人揚起了頭,她似乎陷入某種虛幻的驕傲。

先輩的平生成為故事被口口傳頌。故事之外的人為了這虛幻的榮光而沾沾自喜,也就把自己活進了故事。

“可我的身體卻還記得,元霽的心房就像塊海綿,她或許以為我僅是一滴水,可是很遺憾,僅針對她們這一代龍女,我體內的離火,更像是汪洋的大海。”

她笑得更加招展,搖晃的煙霧帶動起更深層的風。

“至於敖盼,她死去的時候你就在現場,你明明看到了是誰殺死了她。海邊的時候,王小小不也都告訴過你了嗎?你為什麽到現在還不肯正視現實呢?是綠遙殺死了敖盼,你可以否認你不是那個綠遙。可你又是哪個綠遙?”深邃的眼睛裏堆滿了單純的求知欲望,她在反問我。

“我不是哪個綠遙,僅有一個綠遙。”擡起沈重的頭顱,我看到自己的雙眸亮如秋月。“敖盼死在誰的劍下和到底是誰殺死了她這是兩回事。”

看向她眼睛裏閃爍的奇異亮光,我繼續說:“我知道你在試圖激怒我。你想我殺死你,你想我會愧疚。可是你錯了,你死了我並不會愧疚,除了敖盼,任何人死在我手中我都不會愧疚。”

背對著的月亮終於又重新飄到了我的眼前。我說話,對著煙霧裏躲避時間的人,也對著月亮裏活成時間的人。

“生和死並不是門裏門外的關系。生是一扇門,死是一扇門。它們僅是橫向排列的兩道門。我殺死你,只不過是送你進了另一扇門。所以你的死亡,並不會帶給我愧疚。但是你還是得逞了,你幫元霽實現她的願望,我也會幫你實現你的願望。”

“那就祝我們都能得償所願。活著確實是一件很無趣的事情。”

月光不是殺人的工具,可是人人都在月光下殺人。

殺親人殺朋友殺敵人殺陌生人殺仇人,殺夢裏的自己或者殺掉自己的夢。

我已經殺死兩個人了。可我的手上沒有沾染一滴血,沒有目擊證人甚至都沒有案發現場。

有也無所謂。

沒人會審判我,僅僅是因為在我的夢境裏我殺死了一個人,也沒人會審判我殺死了一團煙霧。盡管這個煙霧在死去的時候,是個女人的形態。

可我的靈魂在審判我,我失去了睡眠,在每個夜晚,我都只能睜著眼睛。說不清是接受懲罰還是逃避懲罰。

在我餘生的月夜裏,我都只能睜著眼睛晾曬濕漉漉的靈魂。我的手上沒有沾血,我的靈魂卻註滿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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