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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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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以為我會掉入另一個夢境。可兜兜轉轉,我掉回了最初的夢境。

我終於看到了熟悉的王小小。她正兩眼汪汪的盯著我,“謝天謝地,你終於醒過來了。”

揉了揉酸痛的腰,我坐了起來。窗外陰沈沈的,看不出時辰。我問王小小:“我睡了多久?”

“我也不說不準,反正比三天多,三天前我娘去龍女廟祭拜,你就躺在龍女廟門口。”

窗格上正爬著一只黑色的小蟲子。紙糊的窗戶看上去一戳就破,可它又確實能遮擋風霜。

“大娘呢?怎麽不見她?”我轉頭問道。

“去隔壁柳嬸家了。”遞給我一杯溫水,王小小笑著說,“今年的桃子熟得好,娘摘了一些分給大家嘗嘗。”

“對了,你從哪裏搞來的那只黑貓啊,天天在山上轉悠。我娘說她撿到你的時候,那只貓就守在你的身邊。”

沈默了一會兒,我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了。你呢?沒去平安城嗎?”

“沒有。”接著我的話,王小小說,“上次我們分開以後,我就一直待在家裏。”

“我們分開了多久?”

“快兩個月了吧,前兩天我和娘才收完麥子,我們分開的時候,小麥就一尺長點。”

原來已經夏末了。我瞇著眼睛仔細望向窗外,院子裏的棗樹正在結青色的果子。

我突然感覺有些冷。我身上換了幹凈的裏衣,我蓋的棉被也能聞到太陽的味道。可我還是感覺很冷。

冷意來自我的身體。我的記憶在滴冰冷的水。

“你要不再休息一會兒吧,剛醒過來,身體可能還不適應。”王小小輕聲地安撫我,幫我掖好被子就出去了。

其實我不該睡的。我已經昏睡了好久。還有一些事情等待我去處理。

可我還是睡著了。

過往所有的夢如潮水一般向我湧來。還好我擡眼看見了月亮。

月光照出了夢的形狀。重重疊疊,所有的夢原來共用一副骨架。

醒來正是月上柳梢頭的時候。

屋子裏沒有一個人。沒有點蠟,我就著月光吃完了留在桌子上飯菜。剩下的半壺老黃酒也都進了我的肚子。

酒很純,月光也很醉人,只可惜思緒纏身,我不得不保持清醒,辜負了這酒和月光。

我找到王小小的時候,她正坐在山頭上看月亮。

我走到她身旁坐了下來。明明是第一次,卻好像重覆了上千次。

皎潔的月光溶進空氣,吸納風的聲音和夏末的蟬鳴。

月光使高高的天、小小的村莊以及蔓延出去的無盡的荒野成為一個整體。

月光使我們沈默。

我伸手擋住月亮,如同擋住一面古老的鏡子。“小小,一直都沒顧得上問你,找回樹身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怎麽會這麽問?”

“沒什麽。”頭放在膝蓋上,我慢慢地說:“我最近遇到一個人,說起來她也和你一樣,一直在尋找一件東西。所以我有些好奇,你們這些尋找的人,到底是為了找到那個渴求之物,還是只是執著於尋找的過程。”

我明明已經低下了頭,可我感覺月亮還是在我的眼前晃悠,像兩個白色的小燈籠。

我閉上了眼睛,然後我聽到王小小說:“綠遙,你說月亮每天在太陽之後出來,到底是為了照亮人間還是追隨太陽。還有那些星星,明明就在那裏,可是我們卻在只能晚上才能看見它們。”

我的腦海中突然又湧起了那些很遙遠的影像,太陽,月亮,天涯角,織夢的人。我很想告訴王小小不是那樣的,月亮並非是為了追隨太陽或者照亮人間。在古體詩和近體詩都不合時宜的年代,月亮也有它的不合時宜。可我的嘴巴僅是顫了顫,發不出一點聲音。

“過程也好,結果也好,其實都是一個盼頭。”王小小說,“有了盼頭就有了奔頭。很多事情較真是沒有意義的。”

我突然感覺有些悲哀,大概是酒意上了頭。我終於擡眼和月亮對視,“小小,我可能沒有告訴過你,我們算命一行,精妙之處就在於探求意義的背後。”

“這又有什麽意義呢?”王小小似乎被我逗樂了,笑出了聲,“誰會在乎月亮的背後呢?”

“可能就是我這樣的人吧。”我也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綠遙,你變了。”

“或許吧,小小,我們分開了六十九天,這短短的六十九天,卻比我之前活過的歲月都要漫長。”

“可對我來說卻很短暫,大概是因為這九十九天裏你經歷了太多的事情,而我卻只明白了一件事情。”

“是什麽?”

“是情緒。綠遙,做人有太多情緒,它們會打架會碰撞,會一個接一個的出現,還會同時出現。我老是會弄混。”

“好多人都會弄混。酸甜苦辣鹹,人生或許本來就是五味交織的。”小腿上傳來一絲痛感,深夜的蚊蟲還沒來得及叮咬,指甲已經嵌入其中。

王小小勉強地笑了笑,“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我本來只是一棵樹。我到現在還是只是一棵樹。”

長嘆了一口氣,她說:“我成了一棵沒有樹身的樹。”

“小小。”我突然大喊一聲。看上去真情實意地向她保證,“我會幫你找回樹身的,我答應過你。”

收回那雙平靜註視月亮的眼睛,王小小終於看向了我。而我驚訝地發現,她的眼睛裏正在流淌綠色的液體。

“小小,你,”

“綠遙,我走了。”

明月高懸上空。我的身旁空無一人。我跪倒在地,臉上沾染塵土和夏末的露水。

我發瘋似地把臉埋到地上,你們不能都這樣消失,像影子融進黑暗。起碼要留下點什麽,遺言或者遺物,腳印或者印記。

可你們都這樣消失。

記憶在下更大的雨,更大的雨沖刷記憶。

三天後,我進入一個洞窟。

洞裏堆積腐爛的花草。白蟻、蜈蚣、蜘蛛爬上我身,密密麻麻的細蛇纏住了我。

我安靜地站在洞中,像棵沈默的樹。

我的記憶本就在不斷缺失,白蟻卻還在蠶食我的腦髓。一棵樹不該有記憶。我放任它們打通我的腦袋。

洞穴裏不生風。可我的身上卻抖落白蟻、蜈蚣、蜘蛛和長蛇的屍首。

我畢竟不是樹。我無法紮根大地。我的記憶在自相殘殺。記憶的蠱蟲殺死長蛇和其他。

於是我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小白蛇。

“我的徒子徒孫和我養了好久的寵物都被你弄壞了。你說說,你該不該賠我?”一條白色的長蛇不緩不慢地從地底下鉆了出來。

“我不介意讓你去陪它們。”

“你怎麽比蛇還要冰冷,一點幽默都不懂。”她朝緩緩我靠近,白色的鱗片閃閃發亮。

“我腦袋空空,轉不了太多的彎。紅狐貍在哪兒?”

“好沒意思,你應該問我樹身在哪兒?”越過層層堆積的屍體,她纏住了我的雙腿。

“樹身就在紅狐貍手中。”

“看來你的腦袋還不算空嘛?”盤上我的脖子,她輕輕地笑了,“可是,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那只狐貍的下落?”

強忍脖子上的癢意,我平靜地陳述:“因為你還活著。你活著就是為了要告訴我紅狐貍的下落。”

“為什麽要說自己腦袋空空呢。你明明什麽都知道了。”她幽幽地嘆息道。

“可能就是因為我腦袋空空。”

“一點都不好玩。”她終於從我身上退了下去。

她張開嘴巴,吐出一條細細的紅舌頭。

從尾端開始,分叉的長舌在身上劃出一道細細長長的口。

撕開外層的粗糙蛇皮,不見血肉,只有堆積成塊的石頭。

看穿我眼中的驚訝,她發出一連串咯咯的笑聲。

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誰讓我是一個不肯正視真相的蠢貨呢。可是真相,到底什麽又是真相呢。師傅,在這個時刻,我終於又想起了您,其實我已經好久都沒有想起您了。我是給您臉上抹黑的徒弟。您教我的第一課,也是最重要的一課。就是相信感覺。“什麽都會欺騙你,唯獨感覺不會。”可是師傅,我好像喪失了感覺的能力。

我感覺無虛山溫暖可靠,您沈默強大。我堅信無虛山是我的家而您是我的親人。我感覺王小小天真炙熱,元霽瘋狂偏執。我立誓要幫王小小拿回樹身要殺死元霽。

可是元霽又是脆弱的,比她拼命打撈的泡沫還要脆弱。小小又是憂愁的,世人和有關月亮的憂愁,也都和她有關。至於無虛山,她為我提供清脆的桃子和甘甜的山泉,讓我有了棲息之地。但其實,僅僅是因為山就在那裏。除了桃子和山泉,山上更多的是臭蟲和灰塵。我的感覺僅僅是基於我的需要。

此刻我需要安靜。

不被夢所打擾,我需要絕對的沈睡。

可我不能睡去。我要為我之前的感覺負責,它們讓我心上生出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

“你的腦袋還不夠空空。”

話落,褪下一堆松松散散的蛇皮,一縷細煙鉆進裏緊密排列著的石塊。

真相就在石塊裏,可我要如何鉆進石塊感知石頭呢?

感覺是不可靠的。當下的感覺和已有的感覺會相互矛盾。

感覺是可靠的。已有也曾是當下,當下也會是已有。

明天的太陽就是昨天的太陽。

撥開寒光凜凜的蛇皮,我進入鱗片,進入她作為蛇的歲月。

隨即我悲哀地發現,在我之前,王小小也曾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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