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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鄉,對知青們而言是繞不過去的彎,尤其是每逢佳節。

七二年的端午節在六月,據說解放前是本地人趕大集的日子,不過這兩年很多風俗不盛行,家家只保留著包粽子的習慣。

知青宿舍自然要入鄉隨俗。

粽葉是他們早就準備好的,還有東拼西湊出來的三斤糯米、半斤花生和一個紅燒豬頭罐頭。

乍一看就很豐富,尤其是打開罐頭之後上面漂浮著凝結的油花。

今天掌勺的許淑寧下意識咽口水,小心翼翼把湯汁和肉分離。

本來就不多的肉被切成小塊,擺在餐桌上。

旁邊泡一整晚的糯米的糯米膨脹開來,脫殼後的花生仁色澤誘人,還在滴水的粽葉濕噠噠的的,這就是包粽子的全部材料。

勉勉強強,也算湊出一桌子的菜色來,叫人很是滿意。

就是看著眼前的三個人,許淑寧有點不放心道:“你們確定會包?”

齊晴雨心想真是小瞧人,說:“我哥不在我就會。”

她其實也很能幹的,只是事情多數被哥哥包辦才沒有表現的機會。

因此許淑寧瞧不太出來,心想要不是齊陽明和郭永年上山砍柴和碰運氣去了,會往深一點的地方走,稍晚才回來,她還是更希望別人來做。

不過狐疑的目光可以稍微放過齊晴雨,挪向另外兩個男生。

陳傳文大大咧咧承認道:“只包過一個。”

甚至還帶著祖上有光的口氣在,許淑寧都不想給他,快速掠過道:“你呢?”

梁孟津很多事確實都不太擅長,包粽子則是強項,因為部隊家屬院年年開聯歡會,都是在籃球場上支大棚舉辦活動。

他沒辦法跟別的小朋友一起蹦蹦跳跳,就守在他媽邊上,餃子湯圓粽子這些都是信手拈來,很有點頭說:“很會。”

還得強調一下程度。

許淑寧不是一兩次見識他逞強,但還忙著剁餡包包子,想想說:“行,那你們弄吧。”

一聲令下,粽子小隊才敢動起來,就是怎麽看怎麽手忙腳亂。

許淑寧已經做好到時候煮一鍋糯米粥出來的心理準備,微不可聞嘆口氣進廚房,把早上剛買的肉洗幹凈放在案板上,心想還沒有人拳頭大,費人不知道多少勁。

因為家家戶戶雖然都養豬,但那是統購統銷的物資,隊員們養夠重了也得交給屠宰場,自己不能隨便吃的。

一年到頭例外的時候,就是過年過節。

大隊今天就宰了一只,放血後還不到一百斤的肉,隊員們老老少少加起來兩千號人,根本不夠分。

像知青宿舍的人口加起來能買三兩,輪到他們的時候剩下幹巴巴的瘦肉,大家尋思包在粽子裏肯定不好吃,就惦記起藏半個月的白面粉,想吃頓大包子。

包包子,自然要和餡揉面。

許淑寧當仁不讓,把刀在石頭上再磨一磨,咚咚咚剁起餡來。

廚房裏頓時容不下別的聲音,包括一墻之隔的地方裏幾個人的話語。

陳傳文向來話多,左右看覺得這個組合有點意思,說:“孟津,你是不是沒跟齊晴雨說過話?”

同住一個屋檐下,又不是啞巴和聾子,梁孟津道:“怎麽可能。”

就剛剛,他還說了“幫我拿個粽葉”。

陳傳文的意思可不是這種日常的對話,說:“就是那種聊天你知道吧?”

梁孟津心想“拿個粽葉”不也是聊天的一種,實誠搖搖頭說:“我不懂。”

陳傳文不知道怎麽解釋才好,難得跟齊晴雨搭腔說:“你懂嗎?”

齊晴雨翻個小小的白眼,一條腿往左跨另一條趕快跟上,明明白白表示自己的嫌棄。

什麽人啊,陳傳文道:“你們女孩子就是心眼小。”

他就沒把那點小矛盾放在心上。

齊晴雨心想說自己可以,說女孩子可不行,頭昂得高高的道:“婦女能頂半邊天你懂嗎?”

滿大街全是標語,陳傳文這些識字又經歷過停課的學生們,可不敢跟宣傳的話對著幹。

他被噎住,撇撇嘴道:“你肯定頂不了。”

就這說話的勁頭,好意思說別人心眼小,也不看看自己,齊晴雨反正頂看不上他,說:“比你強。”

不管效率還是態度,都是不爭的事實。

陳傳文也沒想否認,不過說:“那我是不想幹。”

不然就他這體格,一天掙六七個工分都不在話下。

齊晴雨別的本事一般,嘴最靈巧,冷笑道:“幹不成的人都以為自己輕輕松松都能做到,實際就是不行。”

說誰不行,陳傳文剛要張嘴,想起來自己才餵過五天豬,一臉得意道:“絕對不會再中你的激將法。”

齊晴雨經他提醒,才發覺可以這樣做,可惜道:“你最多是個無名小卒,將什麽將。”

光論氣人的本領,陳傳文肯定是不如她,故意聲都重起來,半天沒想出合適的可以反擊的話。

當然,要是再叫他反擊,興許又要鬧起來,梁孟津覺得自己有責任阻止事態發展,生硬打斷道:“我這樣包行嗎?”

其實三個人裏,他的手最巧,還能打出堅固又漂亮的結。

這種時候提出來,其餘兩人當然知道是什麽用義。

齊晴雨跟他又沒恩怨,說:“挺好的。”

倒是陳傳文自己不大行,還要指指點點說:“你多放點米,太小了。”

糯米本來就不多,待會還要給大隊長送兩個過去,哪能一口氣往裏填。

梁孟津知道他就是過個嘴癮,老老實實地嗯一聲。

齊晴雨不由得看他一眼,心想脾氣還真是軟,這樣的人可不行。

她反正受不了,自覺跟他也處不來,平常更不會有什麽交流。

這樣想起來,剛剛陳傳文那句“沒說過話”還有幾分道理。

齊晴雨確實跟梁孟津不熟,仿佛記得兩個人一般大。

都是十五歲,她覺得自己可比他成熟很多,心裏嘖嘖兩聲。

接下來梁孟津的舉動,更加印證這種幼稚,暗戳戳地跟許淑寧炫耀自己包的粽子。

許淑寧把包子們捏出漂亮的褶子來,忙裏抽閑偷出時間來敷衍道:“很棒,放鍋裏吧。”

梁孟津不由得有些失落,但該做的還是要做,順便問說:“要幫忙嗎?”

許淑寧還真有做不完的事情,說:“你再添把柴。”

梁孟津就坐下來看火,明明滅滅的光裏不吭聲,漸漸有些昏昏欲睡,聽見有人叫自己才醒過神來。

許淑寧看他猶豫的樣子,下巴一點說:“西瓜皮找你玩呢,快去吧。”

這個態度,有哪裏怪怪的。

梁孟津看她說:“你有點像我媽。”

許淑寧才十六,頂多承認自己像姐姐,要不是騰不出手,能一巴掌拍他臉上。

她道:“那別去了。”

現在更像了,梁孟津欲言又止,出去說:“今天事情還沒做完。”

西瓜皮領著一幹小夥伴,哦一聲很快去下一家吆喝,從聲音裏判斷得出來,心情甚佳。

過節嘛,開心的總是小孩子。

就是許淑寧有點鬧不明白,難得好奇道:“你比他們大這麽多,都玩些什麽?”

好像沒什麽,梁孟津說不出具體的,只道:“就是在山裏鉆來鉆去。”

他覺得特別有意思。

許淑寧更加不懂,因為她回回去山裏都很怕撞見什麽蛇蟲鼠蟻,尤其本地有好些致命的毒蛇,咬一口幾乎沒得救。

她道:“那你們要小心點。”

梁孟津骨子裏有一些被壓抑的膽大包天,但還是點點頭說:“我會的。”

他年紀最大,平常還會幫忙勸著點。

許淑寧看他那種躍躍欲試要闖禍的小眼神,無奈道:“我弟一般考不及格,也這樣。”

梁孟津還是第一次知道她有弟弟,坐下來扒拉著竈膛裏柴火說:“幾歲啦?”

許淑寧今天本來就很想家,連平常最煩的弟弟許自言,亮起來都全剩優點。

她道:“十二,還在上小學,特別愛耍小聰明……”

聽得出來,她對弟弟很關心,不然不會提起來嘴角帶笑。

梁孟津不由得想起來自家弟弟梁孟京來,印象裏只有他上躥下跳的背影。

就跟西瓜皮差不多,野得跟猴子似的,兩個人的年紀也相仿,生活卻大有不同。

不知怎麽的,梁孟津忽然覺得抱歉起來,說不清對誰,也許是對從前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很多時候有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但這一刻忽然鼓起勇氣說:“你覺得,我教西瓜皮他們讀書怎麽樣?”

許淑寧一楞道:“他不是有在上學嗎?”

大隊裏的孩子,多少會認兩年字,就是要跑得遠一些,走兩個小時到柳黃大隊。

這麽遠的距離,壓根堅持不了多久,況且家長們不認為讀書是要緊事。

山裏人家只是一代又一代耕耘於此,讓孩子們重覆大人的生活。

但梁孟津知道學習的意義,說:“快不念了。”

十歲在大隊是個分水嶺,男孩子長這麽大幾乎能當壯勞力用,再去上學等於浪費時間,不如多掙點工分,攢錢娶媳婦。

這在父母眼裏,就是通天大道。

許淑寧道:“你想這麽做是好事,但人家家裏會同意嗎?”

梁孟津沈默兩秒說:“我不知道。”

幸好還沒有天真到這地步,許淑寧道:“困難很多,你的工分、孩子們的工分,大隊裏重要的是溫飽。”

讀書是很好,於他們暫時不切實際。

這些問題,梁孟津都考慮過,所以他一直在猶豫,但今天都沒個決斷。

他道:“我再想想。”

許淑寧希望他想到最後打消這個想法,咬咬牙問道:“你什麽時候會走?”

走去哪裏?梁孟津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吶吶道:“我不知道。”

沒有確切日期,但父母也提過,等他們身上的事情稍微平息,會想辦法把他調回西平。

早晚要走的人,何必在這兒點一簇火。

梁孟津品出來她的意思,低垂著頭不說話。

許淑寧是站著的,感覺他的背影都很可憐,忍不住說:“你要真的想,教幾個字也行。”

開班授課就算了。

梁孟津頂多是書讀得多幾本,真要教書育人也沒本事。

他猛地仰起頭說:“我就掃盲,別的不幹。”

許淑寧越發覺得自己像是他的家長,一言難盡道:“缺人的話可以叫我。”

梁孟津心想自己應該可以應付,但還是感激幾句。

許淑寧看他已經把這件事放心上的樣子,無奈搖搖頭。

她一揭鍋蓋道:“粽子好了,我再蒸個包子,你去把郭哥和齊陽明叫回來吧。”

梁孟津都聞見香味了,撒腿就跑,半路跟要找的人撞見。

郭永年挑著柴火,很是可惜道:“今天啥能吃的都沒找著。”

虧他們倆還天不亮就上山。

這種事,本來也是碰運氣而已,梁孟津有些急促道:“家裏有。”

大家一般稱呼為“宿舍”,家這個字一出來,感覺都很不一樣。

郭永年對自己家最沒有什麽牽掛的地方,笑得百感糾結說:“那還是家裏好啊。”

語氣之古怪,齊陽明本身想法多,看他一眼道:“那走快點。”

三個人站成一排走,遠遠能看見知青宿舍。

炊煙裊裊升起,院門虛掩著,推開之後雞鴨滿地跑,齊晴雨和陳傳文在吵架,扭過頭誰都不看誰,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不錯,家本來就不是那麽溫馨的地方,挺像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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