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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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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局

陳定霽越要開始細想,頭便越不可遏制地隱隱作痛。

莊令涵,枝枝——

他此次冒險進宮只為救她、救小茱出去,不能在此時心神大亂。

眼前的她還是她,卻又不是她。

她們是同一個人,但不一樣。

那時的她眸中清白,眼底有著淺淺的驚慌和厭惡,而眼前的她,他卻看不穿了

——就像他曾經狂妄自大地認為,只要將她強留在他身邊,等他大業成了,她自然能體諒他一路忍辱負重的不易

——但她偏不體諒,拿走了他的心,也終於要在這關鍵的時刻,拿走他的命。

自從再次與她相遇,他對她承諾過無數的事情。

其中最誠懇也是最深刻的,便莫過於他的命。

他對不起她,除了上一次他向她坦白自己身世時她痛罵他的那些事實之外,還有一點,便是他一直將覆仇大業擺在了她之上的位置。

他沒想過這兩者有一日,會發生如此劇烈的沖突。

但似乎到了眼下,她玉手捧出那碗毒酒,這沖突,又不算沖突了。

他死之後,崔孝沖會帶著早就想翻身歸來的、那些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寒門新貴們血洗這乾信宮,莊令鴻會帶著他早早交給他的那些齊境上下的情報回到鄴城面呈蕭元弘、並以此謀得本就該屬於他的功臣之位,還有她在意的那些人,都會好好的,都不會死。

只有他,說好了將性命交給她,他不會食言。

莊令涵捧上玉碗的手抖了一抖,他只看著她,久久沒有回答她剛剛那句諂媚之言。

她重回長安許久,從沒有這樣大張旗鼓地和他說過話。

明面上,他們二人早已決裂,水火不容。

此景如此反常,聰明如他,怎麽會不知這酒中的貓膩?

但她必須要讓他飲下,他飲下了,她才有活命的機會,小茱才不會因她這個不合格的娘親,再次受到性命的威脅。

用他一人的性命,換取無數的好處,這筆買賣怎麽算,都是值得的。

反正,她曾經也無數次想過要他死,他也曾經親口向她許諾,把這條命給她

——那就,那就拿來吧。

“君侯?”莊令涵心中一沈,終於還是出言提醒。

陳定霽的眸色也同樣一沈。

與他對視過許多次,她見過他眼底的許多東西。

呼嘯而過的颶風,奔騰萬裏的駿馬,高不可攀的山巒,狂瀉沈淵的巨海。

第一次,她看見了虔誠的信徒。

“公主殿下親手所贈,微臣恭領。”

寥寥數字,他卻不像先前那樣病骨支離,音量雖不大,卻似沈穩而悠揚的鼓點,來回在她本就不堪一擊的心口上敲打。

飲下那玉碗中的毒酒前,他笑了笑,溫暖如春:

“想必這一碗酒,會是微臣這一生,最難忘的一碗酒。”

坦然從容,又不似上一世那般狂傲恣睢。

那時他說:“太子妃如此大禮,我又怎可不受?”

現在他不需要就著她的雙手,自己主動接過,毫不猶豫便飲下了。

隨著酒液的緩緩入喉,眼角不知何時泛上的淚水,也滑到了她的腮邊。

她因他流過太多的眼淚,多是被他強迫而被逼求饒,此刻的眼淚,卻並非秦庭之哭。

“枝枝放心,所有那些,所有那些你在意的牽掛的人,都不會有事。”

末了,他又淺淺地說了這句。

宮宴聲不知何時停了,滿室的嘈雜像是乍暖還寒的春日,貼著她的耳,又不斷遠離她。

像是剛剛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她又一次午夜時分,做的一場噩夢一般。

但心是痛的,既是痛的,便是真真切切發生之事。

不知毒酒下肚後,毒性多久才會發作?

莊令涵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匆匆施禮,轉身前行,回到她本應該安靜端坐的位置上去。

也不知這一路,陳定霽如何看她,斛律太後和獨孤衍,又如何看她。

該做的她已經做了,旁的,已不在她所思所想的範圍。

她只想快點再見到小茱,重新將他擁入懷中。

“各位愛卿,”她垂首閉眸,卻聽見身旁的獨孤衍出聲,“今晚宮宴雖有些波折,然大家酒酣興盡——”

話音未落,卻見同樣不發一語的陳定霽,突然噴了一口鮮血。

響動雖然不大,卻如一聲猛撲,驚擾了殿上所有的人。

他面前擺放錯落而形狀整齊的珍饈美饌,剎那間便被那鮮血染了紅色

——是她親手給他的毒酒,讓他要在這殿上的眾目睽睽之下,失了性命。

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不知是徹底全了他的心願,還是對他莫大的諷刺。

堂上眾人,有聞之色變的,也有竊竊私語的。

都說宋國公病重,今日他即使遲到,也堅持來了這重陽宮宴。宮宴上他拒絕了所有人的搭話,或是諂媚或是探究,自然也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所有人的敬酒。

但,剛剛所有人都瞧見了,那個與他已水火不容的玉羅長公主莊氏,卻單獨向他敬了一杯酒。

他受了,喝了,坦然如松。

不到半刻鐘後,口吐鮮血。

明眼人一看便知,斛律太後與小皇帝獨孤衍,陽謀明計,切中要害。

斛律太後面上是難掩的得意之色,小皇帝獨孤衍還是裝模作樣傳了太醫來,可預料中的太醫並未匆匆入殿,餘下的眾人反而,聽見了兵戈之聲。

刀劍摩擦,有呼喊之聲,鐵甲震震,亦有碎裂之聲。

“護駕!護駕!”獨孤衍身邊的首領太監謝奇反應最快,一個箭步擋在了斛律太後身前,比大殿上許多百無聊賴的侍衛們,都要先一步。

剛剛還推杯換盞的眾人們酒醒了大半,有身懷武力的,霍長昊、宇文同修之流,想要揮袖加入貌似膠著的戰局;沒有武力的文官,只能硬著頭皮站在自己的家眷身前堪堪擋住,有些膽小的,甚至直接將家眷拋下,硬往殿後那被封得只剩一掌寬的門縫裏擠。

奈何今日的宮宴同往常一樣,不允許赴宴之人帶任何硬物入內,像霍長昊、宇文同修這樣的人,便只能徒手應戰。

尖叫聲、碰撞聲、落地聲、叫罵聲不絕於耳,磐引虛虛跪在莊令涵身側,顫抖地問道:“女君,咱們要如何?”

她回身看著磐引同樣驚慌卻又刻意壓制的小臉,哽咽了一下,握住了她覆在她前臂上、同樣冰涼的手。

“小茱……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話音未落,一個蔥青色的修長身影,“咚”地一聲,落到了她們主仆二人的面前。

磐引嚇得一個哆嗦,莊令涵只能將她緊緊摟住。

定睛一看,原來是剛才言語挑.逗過她的宇文同修,此時經脈盡斷,滿臉鮮血,人也已經斷了氣。

再擡眼望去,陳定霽不知何時手上多了他那把慣用的佩劍,一雙星目殺得血紅,連滿頭的銀絲,都沾染了不少血跡。

佩劍是他提前藏在輪椅裏的,若是她沒有用毒酒毒他,恐怕宮變早就要開始了。

他到底是抱著必死的心進來的,死前也想多看她一眼。

“陳,陳定霽,你怎麽還活著?”卻是已經被嚇得躲在食案之下的獨孤衍,用他那被擠得變形的嗓音,期期艾艾顫顫巍巍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以為長公主殿下賜給我的,是一碗毒酒。”說著,他只看了身側的莊令涵一眼。

她抿了抿唇,不讓自己露出旁的表情。

“即使是毒酒,也是天意如此,”陳定霽手中朝下的佩劍上,那宇文同修的鮮血還一滴一滴,順著他走向獨孤衍的腳步而畫下淩亂的曲線,“陛下想用微臣心愛之人的手來毒死微臣,微臣弒君,便也不算多麽狼子野心了吧。”

此時,似乎大殿上絕大部分的王公貴族,已經紛紛成了陳定霽手下的無主冤魂。

尖叫聲停了不少,只餘一部分宮廷中還死死忠於斛律太後母子的侍衛,在負隅頑抗。

“陳定霽!你忘了朕的父皇駕崩前是如何拉著你的手將朕托付給你的嗎!”獨孤衍已經從窄迫的食案下爬了出來,強撐住後方,抱著龍椅的椅腿,早已絲毫沒有了一國之君應有的氣度和風範,無助地瑟瑟發抖,“你這背信棄義的無恥小人,今日你就算搶了朕的皇位又如何,他日史書工筆,也照樣會將你寫作亂臣賊子!”

“從過去到如今,微臣早就死過很多回了,”陳定霽那把替莊令涵殺過兩次兇手的佩劍,一面說,一面輕而易舉地穿過了獨孤衍的喉嚨,封住了他無止境的咒罵,“史書上怎麽寫微臣,陛下認為,微臣還會在乎嗎?”

莊令涵閉上了眼,不知是不想再看誰。

陳定霽的背影如他過去那般狠厲決絕,是她熟悉的那個他。

他能對她軟語溫存,轉身,便也可拔劍,成了所向披靡的戰神。

無論是哪一個他,都令她驚恐,令她害怕。

然而自己不由顫抖的手臂一暖,是町兒的聲音在她耳邊給她解了惑:

“長公主殿下,是奴婢自作主張,將那碗毒酒換下的,否則,宋國公早就毒發身亡了。”

“是你?”她微張著嘴唇,在這盲目混亂而充滿著生死交織的兇案現場,看見町兒,令她無比心安,“町兒,你一早便被陳定霽買通了?”

若是這樣,那他便又做了場大戲來騙她,讓她以為他甘願為她赴死。

白白心痛一場。

町兒卻搖了搖頭,“最近太後娘娘失信於我,我哪裏知道他們的謀劃,就連這毒酒一事,也是我今日才發現的。當時我聽說這毒酒是要端給殿下你的,我不想讓你死,所以便動了手腳。”

陰差陽錯,險象環生,卻又合情合理。

“可知我兒現下如何?”莊令涵又想到了小茱。

“奴婢不知,”町兒再一次搖了搖頭,“蔣嬤嬤那邊,會照顧好的。”

說話間,崔孝沖已帶著全副武裝的親衛營將剩下負隅頑抗的侍衛全部殺死,而那些腦滿腸肥的齊廷貴族們,自然一個都沒有放過,個個都成了冤魂厲鬼。

除了宇文同修之外,霍長昊、斛律行之,包括夏侯家那個鰥夫長公子和拓跋家那個病到連床都下不了的獨子,都被陳定霽一劍封喉。

她想起他夜晚時曾提起過他們,語帶酸意,她那時並未放在心上。

原來都要用命來拼殺。

眼下的大殿之上,滿是血腥氣。

與當年的襄州大戰時周軍大敗後來不及收拾的戰場,竟有無數個相同的地方。

莊令涵抓緊了磐引和町兒的手。

“女君!”此時,從崔孝沖身後突然閃出了一個戎裝的身影,莊令涵定睛一看,原來是晴方。

但晴方此時卻已不像從前那樣對她過分親昵,既然崔孝沖將她救了出來,莊令涵便不用再擔心她被冤枉下毒一事。

而高臺那邊,此時還有一個人活著。

“陳定霽,弒君篡位,恩將仇報,就算你今日殺了本宮,你覺得你就能坐穩這大齊的江山嗎?”對比只有九歲的獨孤衍,斛律太後則顯得鎮定許多,眼角那枚紅痣,此時褪去了妖媚、只剩下一國之母的端肅和沈穩。

“微臣在乎的,從來都不是這一張龍椅,一身龍袍。”陳定霽的劍上,還流著獨孤衍的血。

“不在乎?那當初是誰找到本宮,勸服本宮一並除掉了宇文太後?”

斛律太後輕蔑一笑,半分怯意都沒露出,擲地有聲地說道:

“若說你陳文光沒有半分貪戀權勢,之前那樣惺惺作態演戲,演一出病入膏肓不能自理,把所有這大殿之上已經成了屍體的人騙得團團轉,又是為何?”

“太後娘娘,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與他廢話作甚!”此時,一直牢牢護在斛律太後面前的謝奇,突然繃直了嗓音。

莊令涵聞言一震:都說閹人受刑後會變了音調,細聲細語與女人無異,她也見過不少宮中的太監,而眼前的謝奇,卻是與旁的不同,聲如洪鐘。

謝奇中等身材,方額廣頤,雖不算多麽英俊挺拔,卻也在一眾太監裏身為惹眼。如今,獨孤皇室大勢已去,其他太監們或身死,或早早投降跪地任人處置,只有謝奇一個人,還堅守在斛律太後身邊。

甚至比許多繳械投降的侍衛,看上去還要高大偉岸。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陳定霽嗤笑一聲,“這話從謝公公口中說出,實在是令我震驚不已。不過,太後娘娘你死到臨頭還留有這樣的忠仆在身邊不離不棄,微臣由衷欽佩,深感自愧不如!”

看著陳定霽越來越近的腳步,謝奇絲毫沒有退縮之意,“早在當日延州太守府的晚宴,我便已看出陳定霽你狼子野心,每每勸娘娘先下手為強,娘娘卻總要念著你們曾經的同盟對你心慈手軟。今日我一語成讖,是我過去沒有好好勸阻娘娘,讓娘娘回心轉意。你若要殺她,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吧!”

陳定霽的劍鋒已近在咫尺,謝奇先一步上前,看似是在阻擋陳定霽的步伐,實則突然掏出了一把匕首,劈頭便要刺向陳定霽的要害處。

因為狂妄自大和剛愎自用而過分輕敵,莊令涵沒有活到上一世的此刻,不知陳定霽最終,會不會因自己的弱點而殞命。

不過她的擔心到底是多餘的,經過這半年以來的蟄伏,現在的陳定霽,比過去多了更多的沈穩和機敏,早在謝奇開口說話之前,他便已經註意到了他的眼神。

“做太後娘娘的裙下之臣,是你貪慕虛榮,還是真的動了情?”刺穿謝奇胸膛之前,陳定霽問了他這樣的問題。

可惜,謝奇沒有命再回答他了。

“陳定霽,你又何必殺人誅心?”斛律太後吸了一口氣,閉上了那雙工於心計的鳳眸。

“殺人誅心這一招,還是微臣向娘娘學的。”從謝奇身上抽出劍,陳定霽直逼斛律太後而去。

“呵,”在那劍身刺入前,斛律太後卻忽然睜開了眼,嗓音尖利,振聾發聵,用盡全力一吼:

“你們知道,你們誓死效忠的人究竟是誰嗎?他根本就不是我齊人,而是隱藏在我大齊做了十三年細作的周人!本宮今日棋差一著落敗,最終身死,可也要在這地府之門好好看著你們,你們這些為虎作倀通敵叛國的,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這話顯然,是說給那些已經安穩立於殿上、等待陳定霽宣布最終勝利的手下們聽的。

這其中,自然包含了崔孝沖。

夜幕沈沈降臨,本應該為了白氏的喪事而靜如沈水的宋國公府,此時卻根本不是表面上那般平靜。

無他,皆因國公府現在的當家、也就是勇尚伯夫人、三少奶奶淳於冰娥,發現被囚於暗室、保證萬無一失的晴方,突然失蹤了。

前日陳定霖攜著她好不容易搜集來的證據、偷聽到的秘密入宮,向斛律太後和小皇帝獨孤衍坦白了陳定霽的陰謀詭計和狼子野心,她原以為陳定霽會被立刻捉拿處死,卻也只在陳定霖回來之後,得到一個不置可否的消息。

淳於冰娥最能沈心靜氣,先前她已經取得了無數次的勝利,這一次她手握了如此重要的秘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輸。

果然不出她所料,半日過去,東苑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陳定霽收到了他們西苑並未收到的重陽宮宴邀請,陳定霽即使裝病,也回了一定會出席。

很好,她可以得不到他,那就必須要毀了他。

自以為穩坐釣魚臺的淳於冰娥,卻萬萬沒想到,晴方竟然在這關鍵時刻不知不覺不見了。

而無所事事的陳定霖跟在她身後,看著她皺緊了眉頭,一臉無所謂地安慰道:

“妮子跑了就跑了吧,咱們現在已經手握了他陳定霽最重要的罪證,這個晴方在不在,根本影響不了大局。”

“陳定霖!”本就心煩意亂的淳於冰娥再也忍無可忍,擡手便是一個清脆的耳光,扇到陳定霖自詡俊美無比的臉上,橫肉顫顫,陳定霖的聲音也顫抖不已:“你……你居然敢打我?”

“我為什麽不能打你?”看著自己丈夫黑臉上鮮紅的五指印,淳於冰娥怒極反笑,“當初是你信誓旦旦跟我打了包票,說晴方在你手下關著絕不會出事,現在她人不見了,你反倒來問我為什麽打你?”

“即使是我的不對,我是你夫君,你也絕不可以打我!”陳定霖捂住紅腫的面頰,“早知道,早知道當初答應娶你會被你這樣羞辱,我寧肯讓全天下人恥笑我的娘子跟別人跑了!”

“羞辱,奪妻?”淳於冰娥淺淺地嗤笑一聲,倒也不惱,回身找了個軟榻坐下,舒舒服服地靠著,第一次沒有用陳定霖熟悉的那溫溫柔柔的語氣同他說話,“不如你摸著你的良心問一下,你有今日,哪一樣不是靠你的夫人我?”

被戳中了痛處的陳定霖大步上前,俯身向靠在軟榻上的淳於冰娥進逼,想要伸手抓自己賢內助翻起的交領,還沒碰上,又聽見她開了口:

“包括我,還有我現在斛律氏的身份。你是不是想打我?”

“你一個冒名頂替的破落戶,還敢對我說出這種話?”忍了忍,陳定霖還是抓起了淳於冰娥的交領,淳於冰娥並未掙紮,只任由他提著。

“夫為妻綱,君為臣綱,你除了是我的丈夫之外,又有哪一點真正的用處?”淳於冰娥並不惱,只是帶著那嘲弄的淺淺的笑意,“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當初我舍了一切也要頂替這伯爵夫人之位,並不是為了你,陳定霖。”

“你——”陳定霖目眥盡裂,回想起當初新房中的那場鬧劇,揚起了另一只想要打人的手,聽見她又說:

“我從小愛慕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不是你,絕不會是你。這一點,你和你那四妹一樣蠢鈍如豬,我幾句花言巧語的辯解你們便信了,任由我在這國公府內作威作福,把這裏變成我自己的地盤,呵,”

想到這些,淳於冰娥又笑了,比先前的笑容更烈,“所以我曾疑惑,為何文光表哥與你們兄妹二人同出一個娘胎,資質天分卻是天差地別……原來,他本來和你們也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這就說得通了。”

這一下,為了從淳於冰娥口中聽到真話,陳定霖只好捏緊了她的交領,並未打她,看著她若無其事的輕蔑眼神,只恨她說得句句屬實:“所以,你費那麽大功夫,不惜嫁給我,都是為了他陳定霽?”

“恭喜夫君,賀喜夫君,庸庸碌碌半生,終於也聰明了一回。”淳於冰娥依舊笑著,雙眼已經笑成了兩彎淺淺的月牙。

可還沒等陳定霖再出言出手回擊,自采蘭死後兩日便一直貼身時候的婢女絲絮,滿臉驚慌地跑了過來,也不顧她的男君女君如此情態,略停了一下,便說道:

“女君,宮內傳來消息,今日重陽晚宴上,宋國公帶了許多人,與乾信宮侍衛發生了械鬥,目前情況未知。”

淳於冰娥一下便坐直了,不顧一旁陳定霖陰晴不定的面色,推開他,急急問道:“可知誰占上風?”

“今晚的宮宴,宋國公遲到了許多時辰,原本也和從前咱們見過的一樣,病態龍鐘,還喝了玉羅長公主親手送的酒——”

“誰,誰給他送酒了?”淳於冰娥細眉一跳,“玉羅長公主?”

看來,陳定雯和她那無用的三哥陳定霖一樣,無論自己如何出言蠱惑,最後都是功敗垂成。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

莊氏早晚要落在她淳於冰娥的手裏,才算是真正放心。

“是的,喝完之後,宋國公當場吐血三升,”絲絮不知又想起了什麽,伸手捂住了胸口,頓了頓,“所有人都以為他被玉羅長公主的酒毒死了,卻沒想到埋伏在外的人馬突然沖進了大殿,宋國公非但沒死,反而還立刻再次投入了戰局。”

淳於冰娥眸中閃過了一絲光亮,卻照亮了陳定霖起身迫不及待的腳步,一邊行動,一邊念叨:

“不如我現在披甲入宮,帶著親兵,殺他陳定霽一個片甲不留,陛下和太後娘娘看在我護駕有功的份上,讓我來做那中書令又何妨?——”

可剛起身,他的後腰處一陣劇烈的疼痛,忍痛轉身,才回看到夫人阿瑩那張冰冷到扭曲的臉,聽到她一貫溫柔的聲音:

“與其讓夫君入宮送死,不如死在我的手上幹脆利落,反正,我早就想殺了你了。”

而那絲絮同樣一臉淡漠,主仆二人冷冷地看著他向前倒去,鮮血順著後腰那刺入極深的匕首,一股一股地流到了青磚石的地面上。

“你……你……”生命的最後時刻,陳定霖死也想不明白,一向溫柔和順的賢內助阿瑩妹妹,怎麽突然換了一副嘴臉?

當然,他沒想明白的不止於此,在他向前趴在地上,連頭都沒法回,看清說話之人的臉時,他又得知了另一個驚人的事實:

“看你死不瞑目,不如告訴你另一件事。你那個只知道疼愛你和琤琤的祖母,其實是我與姑母身邊的黃媼聯手毒殺的。前幾日你為了她哭得差點昏厥,卻想不到兇手,就日日睡在你的枕邊吧?”

——“淳於冰娥,你瘋了!”陳定雯尖叫著跑了過來,一把便推開了手上滴血未沾的淳於冰娥,撲到地上已經斷了氣的陳定霖身上。

她身後跟著的,還有目光炯炯的莊令鴻,和瘦了整整一大圈的斛律雲綽。

兩人俱是深受陳定霖迫害,如今眼見陳定霖死不瞑目,對視一眼,心下慨然,皆不言語。

雖然心中大快,但考慮到救他們出來的恩人陳定雯失了親兄之痛,便只能做面無表情狀。

“三哥!三哥!”陳定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已冰涼的陳定霖抱起來,陳定霖這半年來日日飲酒作樂,放肆尋歡,早已經比從前肥碩了許多,即使如今已死,可擠在陳定雯懷中頭顱,還是難免露出了雙下巴。

“是琤琤來晚了,是琤琤來晚了!”陳定雯哭得撕心裂肺,與其餘幾人的冷漠形成了極為鮮明刺目的對比。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陳定雯,我以為你真的那麽蠢。”片刻,淳於冰娥才冷冷開口。

莊令鴻看不清淳於冰娥的口型,不知她在說什麽,卻在那一剎那被斛律雲綽握住手掌。

迫害他們最甚的兩人,其中一個剛被另一個殺死,活下來的,他們也不會讓她全了性命離開。

苦盡了,甘才會來。

“淳於冰娥,三哥究竟對不起你什麽?你要這樣將他殘忍殺害?”陳定雯將陳定霖死不瞑目的雙眼闔上,“死前,還要告訴他,最疼愛他的祖母,是被你和母親身邊的黃媼聯合親手毒死的?”

“陳定雯,你不如問問你救出來的這兩位,你的至親至愛的三哥究竟做過些什麽,”淳於冰娥轉頭只虛虛看了莊令鴻和斛律雲綽一眼,面上依舊平靜無波,絲毫沒有剛剛又殺過人的慌亂,“問問他們,身上這些傷是怎麽來的,莊公子好端端的雙耳,又是怎麽聾的。”

“我三哥做這些時,難道沒有你為他出謀劃策嗎?”陳定雯悲憤交加,恨得咬牙切齒,“現在他已經成了你的刀下之鬼,你卻還想把一切罪責都推到他的頭上。你摸摸你的良心,淳於冰娥,你真的,真的不會痛嗎?”

“別跟我提什麽良心,”淳於冰娥冷哼一聲,又一次回到了初初與陳定霖爭拗的那張軟榻上,只用三只手指,便虛虛撐起了自己保養精致的倦容,“在我決定頂替這逃婚的斛律雲綽開始,我便早已經沒了良心了。”

“所以你為了二哥做這一切,”陳定雯深吸了口氣,逐漸開始恢覆清醒,“又親手毒死了他的乳母秦媼,再嫁禍給他的婢女晴方?”

“今日的琤琤,和你三哥一樣,終於聰明了一回。”淳於冰娥閉上了雙眸,好整以暇。

“你這麽做,又算哪門子為了他著想?”陳定雯提高了聲量,“你不是口口聲聲和我說愛他麽,感情比我濃烈比我真摯。愛他,所以將他身邊的人統統殺死,這就是你所謂的,愛的方法?”

“他潛伏數年,虛情假意。他與你有著殺父殺兄的不過代填之仇,你呢?你不也一樣,對他的女人心慈手軟?”淳於冰娥狠狠睜開了眼,對上了陳定雯猩紅的凝視。

“至少我不像你,打著愛人的名義,做盡了惡事。”陳定雯緊咬著嘴唇,理直氣壯。

“反正我是看出來了,你二哥他最喜歡人婦,看看那莊氏,明明平平無奇,他卻能把她捧在手心裏,”淳於冰娥非但沒有惱怒,反而笑了一下,露出了她從未展現過的嫵媚多情,“現在你我二人皆成了寡婦,你猜,我們之間,誰會是最後的贏家?”

贏家?

陳定雯楞住了,到此時此刻,她也沒有想過這是一場戰爭。

而一旁終於聽不下去的斛律雲綽,猛然松開了莊令鴻的手,一聲高喝,袖中飛箭獵獵,已刺穿了淳於冰娥的想要張口再出狂言的動作。

幹凈,利落,好像這一個多月以來所受的屈辱,都隨著這支箭,輕而易舉地被震碎,一去不返。

被眼前一幕震驚的莊令鴻轉頭看著她,目光裏除了驚訝,更多的是讚許和欽佩,自己張了張口,卻被斛律雲綽搶了先,看著他的嘴唇,一字一句,說得極慢:

“在陳地大楚起./義軍時,我便練就了這樣百步穿楊的本領,剛剛與林林出逃時,順手便摸了這陳定霖掛在房中顯眼之處的弓弩。沒想到,殺不了他本人,也殺了那最大的幫兇。”

說話間,又一支弩箭射出,插在了見勢不妙正想溜出去搬救兵而來的絲絮的後背。

絲絮悶哼一聲,終於還是向前重重倒地,一命嗚呼。

迎著陳定雯驚恐的目光,斛律雲綽冷冷道:

“淳於冰娥身邊的人,只有采蘭一人真心心疼我被陳定霖那畜.生玷汙,其他的,不過和她們的主子一樣,惺惺作態罷了。”

為了裝作給白氏戴孝的孝子賢孫,淳於冰娥還只著了一身素衣素服,頭上墮馬髻又重新簪好的白花,此時也隨著它主人屍體越來越冰涼,而玉殞香消。

“聽說齊宮中發生了宮變,令涵姐姐也牽涉其中。”不等兩人回答,斛律雲綽轉了轉鹿眼,盯著莊令鴻的嘴唇,再次發聲,“林林,我知道你牽掛令涵姐姐,不如咱們再冒一次險?”

“我……我要和你們一起去!”陳定雯也站了起來。

看著面前兩人猶疑的眼神,陳定雯匆忙解釋:

“我三哥對你們做下禽獸之事,今日他死了,我雖然傷心欲絕,卻不怪你們……你們想見莊氏,而我,想最後見一見二哥。”

乾信宮中,一切並未徹底塵埃落定。

陳定霽手刃斛律太後之後,也終於擦幹了佩劍,將它收回了劍鞘之中。

斛律太後與獨孤衍所處正殿高臺,距離下面靜靜看著他的手下們,還需要多行數步。

而他十分清楚,斛律太後臨死前那些話,已經撩動了那些對他忠心耿耿的手下們,無限的波瀾。

他緩緩走下高臺,走向了還與町兒和磐引縮在一起的,莊令涵那裏。

陳定霽向她伸出了手,那上面,他仔細擦過了血跡,幹凈無虞。

她也擡眸,今日第二次與他,在這大殿上對視。

又是眾目睽睽之下。

這一章盒飯發得很多,可能有些匆忙哈,但是配角們也需要點結局~

陳狗的事沒完呢,下一章繼續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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