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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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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回

夏謙沒有再開口,只勉力維持著跪下求人的姿勢。

有一瞬間,地牢裏忽然沒了旁的聲音。

但陳定霽很快,又氣定神閑地說了開來:“我不僅會留你性命,我還要你好好活著。你不能回到鄴城去,你只能留在長安。我會給你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的傷,讓你比你剛來長安的時候,還要身強體健。然後,我會給你派一個虛職,讓你只能受我大齊朝廷的俸祿。”

他稍稍停了一下,低頭看了懷中面無血色的女人一眼,在她的額頭落了個吻,又似乎笑了一下:

“我還要給你安排大齊世家大族的婚姻,讓你在長安紮根,讓你親眼看著這個被你以‘不守婦道’為由休掉的女人,是怎麽被比你位高權重的我玩.弄,怎麽被我欺淩,最後又怎麽被我始亂終棄的。”

莊令涵還沒回味過陳定霽話中的分量,他卻已經當著還跪在地上的夏謙的面,俯身,堵住了她微顫的唇。

他的唇齒腥甜,和她記憶中的灼濕並不一樣。

他是戰場上的長勝之神,他把征服她也當做了征服敵軍敵營這樣的輕而易舉,他在她的口中攻城略地,不給她半分喘息的機會。

他的大掌將她緊緊圈在懷中,反覆摩挲著她本就無法直挺的腰肢。

上一世,他不是沒有吻過她,可那是二人之私密,無論是誰,都不得窺見其中令她羞憤的無數內情。

但眼下,他絲毫不顧及她的體面,當著她前夫的面,就這樣強有力地印證她被休時的那句“不守婦道”。

他吻得狠了,將她口中的丁香反覆翻纏,忽而她頓感唇瓣微痛,原是他一口,便將她的紅珠咬出了血。

她那早就浸滿血跡的雙手死死抵在他胸膛,她已經感覺不到痛了。但此番掙紮,他碧玄的長袍前襟,也被她拉出了兩道殷紅的血痕。

“你何必逼他,又何必逼我?”第一次,她沒有用敬稱,盡管她和他的地位如此懸殊,她甚至想直呼他名諱,以顯示自己心中壓抑良久的不滿。

“枝枝!”夏謙仿佛看出了她的態度,滿心焦急。

“逼你?”陳定霽饜足,嘴角還留了一絲她的津液與血混雜的銹紅,“那好,我收回剛剛的所有承諾,我現在就要了夏謙的命,你若是想要他活,必須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君侯!”夏謙伏地痛哭,“求求你別逼枝枝,我這條賤命,君侯隨意拿去……”

“那日你是怎麽伺候我的,”陳定霽卻充耳不聞,“現在就當著你前夫的面,再伺候我一次。”

果然,哪怕有一點不順著他的心意,他都要惱恨,要她十倍奉還。

他強硬得無可救藥。

若是在剛剛、陳定霽還沒有突然從她身後出現,又突然像宣誓主.權那般當著夏謙的面與她親密之前,莊令涵甚至因為今日早上的那些變故抱有了一絲幻想,幻想他通情達理,幻想他好歹放過他們夫妻二人一個。

可他早就將她的後路堵死,她和夏謙的夫妻關系斷絕,她便只是一個被休棄的婦人。

連“夏門莊氏”都不敢自稱,只剩“莊氏”二字。

不過,休書上說得沒錯,她確實“不守婦道”,盡管這是她為了救夫性命,逼不得已的掙紮。

他現在要她為了救夏謙的命,再當著夏謙的面,做那卑微低賤至極的勾行,他要高高在上地欣賞她的所有不堪和屈辱,他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她?

地牢裏莫名的水聲滴滴答答,夏謙不敢說話了,她也不知該不該應允了。

只有陳定霽一人,從始至終都掌握著所有的悲歡離合。

“你真的不會食言嗎?”她又一次沒有用敬稱,她疲憊到連表面功夫都不願意多做,他要她如何,她便如何吧。

還沒等陳定霽回答,她的手已經撥開他腰間掛著的瓔珞,直直地穿過他長袍的前襟。

手心的血,似乎已經不再流了。

“君侯!”莊令涵還沒有繼續動作,身後卻傳來了崔孝沖的聲音,甚至還頗有些急促,“太後娘娘有要事宣君侯,請君侯立即入宮。”

陳定霽點了點頭,轉頭看了還伏在地上的夏謙一眼,將懷中還在顫抖的女人扣緊,不發一言地離開了地牢。

待遠處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夏謙才終於擡起了頭,不似如釋重負,卻是誠心祈禱:“枝枝,那張紙條,你應該收到了吧。我別無他求,只願你早日擺脫這個惡魔……”

“女君,如果你覺得疼的話,就一定要叫出來,千萬不要忍著。”

夕香院的臥房冷冷清清,夕陽最後的餘暉並無悲憫,將這一室的血腥之氣烘得更加殘忍奪目,偏又輕輕巧巧地灑在莊令涵蒼白的臉上,她連多一句抱怨都說不出。

磐引將剛剛用罷的剪刀小心移到了另一側的小幾上,又掏出絹子,為自家的女君拭掉額前的汗水。

剪刀剪掉了莊令涵手心裏多餘的紗布,不能用剪刀剪掉的,便只能用手去撕開了。

地牢這一趟,夏謙這一面,莊令涵的身心又一次受到了極大的折磨,手傷上的血肉和包裹的紗布,早就粘連到了一起。

如同她和陳定霽一般,不來一場痛徹心扉的割裂,又如何能徹底擺脫?

“傷口出血流膿,必須要好好處理。”她看了一眼埋首正小心在她手中比劃的磐引,輕輕搖了搖頭,“我並不怕疼的,只要你能狠下心,不要拖泥帶水。”

“女君,磐引這幾日來,心中一直有個疑問,”磐引仔細清洗了雙手,才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莊令涵手心血色的紗布,“不知女君能否回答磐引?”

“是什麽,你盡管說。”莊令涵紅唇微張,卻還是忍不住細看手上的傷口。

“為何女君要對宋國公府來的晴方,如此信任和器重?”磐引一咬牙,用力撕下了莊令涵左手心的紗布。

被陳定霽從地牢裏強行帶出來後,莊令涵便領著晴方先行坐車回了銘柔閣。

陳定霽有公務在身,想必是想起早上她在國公府中的遭遇,也不知為何發了善心,又或是公務緊急無暇顧及,並沒有加派人手看管她們。早上是她和晴方一並出門,下午,也是她和晴方兩人回來。

他篤定了她不會離開。

莊令涵手上的傷勢嚴峻,不能再多拖沓,晴方便自告奮勇再去外面的藥房為燒傷采買,留磐引一人照拂。

“啊!——”撕心裂肺的疼痛從手心直直竄到了頭頂,繼而緩緩下壓,如同要將她生生打入無間的地獄一般。莊令涵被那鉆心的痛楚席卷全身,折磨得苦不堪言,不知何時連下唇都咬破——那裏原本也被陳定霽咬破了。

淚水和唇珠淌出的血水混雜,懸在了她尖細的下巴上,遲遲沒有滴落下去。

被撕掉紗布的地方一片血肉模糊,卻也依稀可見被那銀絲炭燙破的皮肉,還有那大大小小密布在尚未潰爛的掌心處、鼓鼓囊囊還有液體流動的水泡。

“早上我受傷的時候,情況十分覆雜,後來暈了過去……也許國公府的秦媼請來的郎中,並不擅處理這類傷口,”莊令涵倒吸了一口氣,努力厘清自己逐漸含糊的口齒,“又或許,是當時事態緊急,所以那郎中才草草上藥包紮。”

她剛剛和晴方回來時臉色慘白,磐引被她的傷口嚇得不輕,她向磐引簡單述說了早上之事的來龍去脈,便匆匆囑咐了晴方去重新購置藥材。

現在,只剩她和磐引兩人在室,也不知磐引是為了讓她被撕扯紗布時分心減痛,還是磐引真有關於晴方的諸多疑惑。她們主仆多年,磐引伶俐乖巧,她也幾乎對她從來都知無不言。

只是上一世的諸多糾葛,她要怎麽開口跟眼前的十五歲婢女講明?即使是她講了,磐引又真的會相信她所說的話嗎?

“我第一眼見到晴方的時候,便覺得她十分親切。”莊令涵抿了抿唇,看著磐引熟練的動作。

磐引除下幾案上平擺的燭罩,用燭火炙烤了早已取出的銀針,在她的敘述下,有條不紊地為她刺穿掌心中未破的水泡。

“晴方幼時被拐來長安,後又輾轉到了宋國公陳府當差。除了一見如故外,她辦事穩重踏實,又熟悉長安這裏的諸多事宜,所以我才器重於她。怎麽,磐引你這是吃晴方的醋了?”

難得女君受了這麽大的痛楚還有心取笑自己,磐引順勢扯下了她右手心的紗布,聽她又痛叫了一聲,才幽幽說道:“磐引從小被老爺和女君收養,早就將女君視作自己的親人。親人之間,原本也不分那麽多你我。女君嫁給男君之後,磐引瞧著,男君視女君為掌上珍寶,女君亦同樣用真心待他,若是要論吃醋,怕是磐引最早該吃男君的醋了。”

莊令涵勉強扯了扯嘴角,額上沁出的汗水,順著臉頰流進了她微張的口中,有酸澀的鹹味,“雖然這幾年,磐引你沒有跟我一起再赴邊地行醫。但這麽些年來,你無數次伴我施診治病,這些處置傷口、包紮患處、搗草弄藥的本事,你也學會了不少。我想,若是再假以時日,即便你自己掛牌,也許也能做個布澤一方的郎中。”

晴方已經回來了,此時也正在和磐引兩人默契地處理著剛買的草藥。磐引見莊令涵手中的傷口已經完全清理,並未回應她的誇讚,而是很快便依著她之前囑咐的方法,重新為她上藥,覆上紗布。

藥裏特意添了一些麻沸散,能極大地緩解痛楚。

待手指再次活動自如的時候,莊令涵長舒了一口氣,才終於從袖中取出那折夏謙趁陳定霽不註意時塞給她、後來被她小心放在袖籠裏好幾個時辰的紙條。

她已經忍了很久了。

黃紙皺得斑駁,其上血跡早已幹透,夏謙的小楷尚算工整平和,似乎不像是經受了拷打之後寫出的。

“扶兩位大夫靈返鄴城,趁勢逃走,無須念我。”

短短數字,卻已經是夏謙的全部殫精竭慮。

磐引並不識字,見莊令涵捏著紙條,臉色凝重,不解道:“男君究竟給女君留了什麽話,讓女君為難至此?”

“周使被殺一案了結,兩位正議大夫和夫人的靈柩也需要在冬季大雪封山前送回鄴城。男君讓我們趁著這個機會離開,不用再考慮他的生死。”她將紙條平整地放置於桌前。

“如果……我們就此走了,男君一定會沒命嗎?”磐引問道,“但眼下這個局面,似乎女君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為何?”莊令涵慌亂的心又是一沈。

“女君和晴方今日所言種種,皆是理由。宋國公既然已經讓男君寫下了休書,便是鐵了心要強占女君。但一轉頭,女君又在國公府受了那麽大的委屈,宋國公是不是有心護住女君,磐引實在是拿捏不準。女君如果不聽男君的話,堅持要留在長安……”磐引面色凝重,“磐引擔心,前路迷茫,女君能不能好好活著,可能都是問題。”

“磐引說的很對,”晴方也適時插話,“若為女君前途考慮,留在長安這個虎狼之地,確實太不安生。不過,要女君拋下男君一走了之,又實在不似女君的為人。”

“這……”磐引似乎被說動,面露難色道,“宋國公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為何他偏偏要這樣為難女君?晴方姐姐,你說你在宋國公府當差數年,能不能再給我們講講?”

晴方停下了手上的活,仔細思索了片刻,才娓娓道來:

“前任宋國公陳沛,是國公府老夫人白氏之獨子,他與發妻淳於氏、也就是如今國公府的主母育有三子一女,分別是長子定雷、次子定霽、三子定霖和四女定雯。至於國公府上的五少爺定霆和六姑娘定霏,則都是老宋國公和沈姨娘所生。

“我聽說,陳二少爺,也就是現任的宋國公陳定霽,在不滿三歲的時候便被渭河上的水賊擄走了。後來,大約是十一二年前,總之那時我尚未入府……老宋國公陳沛領了大少爺定雷,在襄州一帶與周軍大戰大勝,雖然周軍幾乎全軍覆沒,但大少爺定雷卻被不知何處飛來的冷箭射中,後來年紀輕輕便不治身亡了。

“此後不久,渭河上的水賊被剿滅,二少爺定霽也被老宋國公領了回來。聽說他沈默寡言,不茍言笑,一心習武練功,被領回來不久便自告奮勇跟著老宋國公上了戰場。沒兩年,便闖出了自己的名頭。現在大齊漢中以南的許多土地,都是他帶兵一城一城打下來的。

“大約是四年前,老宋國公又與二少爺一同出征西羌。這一次,老宋國公卻在戰場上舊疾覆發,後來又不幸中了敵人的埋伏,以身殉國。回來之後,二少爺便以老宋國公事實上的長子身份,襲了宋國公的爵位。

“二少爺做了宋國公以後,依然在戰場上沖鋒陷陣,連克無數城池。一年多以前,先帝的病情突然嚴峻,就將還在瓜州前線的二少爺召回來,給了個二品文官的職位。不久,先帝駕崩,當今陛下登極,二少爺有擁立輔弼之功,又受了太後娘娘賞識,便做了中書令。”

晴方提到的那場十一二年前周齊大軍在襄州的大戰,其實那時只有六歲的莊令涵,也曾親身經歷過。

那是她第一次跟隨父親莊瓊生外出施診。襄州大戰所耗人力物力甚巨,戰時冗長,戰況慘烈。他們雖然不是專職軍醫,卻也因為傷病兵患數量龐大,而幫手診治了不少從戰場上被匆匆擡下的軍人,有普通士兵,也有不少高級軍士。

那年的襄州,屍橫遍野,赤地千裏,隨著齊軍屢戰屢勝、周軍節節敗退,後方亂作一團,他們也漸漸與其他人失散。在返回鄴城的路上,他們收養了只有不到四歲的磐引,將她帶回了鄴城。

這場大戰對於莊令涵和磐引來說俱是意義非凡,但她卻不知陳定霽也在這場大戰中失去了自己的大哥——可也正是他的大哥歿了,他才能在之後被順利找回、又一路順風順水,年紀青青便爬到了今天的高位。

“按說,宋國公他應該年紀也不小了,為何尚未婚配?”磐引奇道,“我家女君與他無冤無仇又素昧平生,他為何,又為何要一直死咬著女君不放?”

“宋國公不近女色,大齊上下皆知。他自言是修身養性,不願耽於情.事,一心只在謀國,不圖他妄。至於女君……”晴方頓了頓,“女君國色天香,又不似別的高門貴女那般對君侯刻意逢迎,因而,才入了君侯的眼吧。其實君侯天縱英才,又難得對女君如此上心,女君既已與男君斷絕關系,為何……為何不考慮留在君侯身邊,而是非要回鄴城?”

“晴方姐姐,女君待你不薄,你明知女君心中並無旁人半分,又為何要勸她留在長安?”磐引輕輕推了晴方一把,“難道說,其實從一開始,晴方姐姐你就是宋國公派來監視女君的,潛伏數日,只為在關鍵時刻勸說女君。現在,女君執意要走,你圖窮匕見,終於忍不住了?”

與磐引主仆多年,她的性子,莊令涵最清楚不過。磐引雖然聰明伶俐心直口快,但也不算完全毫無城府。

能這麽直白地質問,多少有些取笑的意思。

晴方在國公府當差數年,雖然未必與陳定霽有多少真切的接觸,但他龍章鳳姿、手腕超群,偏又生得一副人人艷羨的好看皮囊,整個國公府上下皆為主君傾倒,為主君馬首是瞻,並不是一件多麽恢恑憰怪之事。

莊令涵當然知道,晴方本人並不是什麽陳定霽的陰謀陷阱,否則上一世,她根本不會為了自己身死。

可她無法將這個理由宣之於口。

“磐引,你的晴方姐姐在國公府那麽多年,耳濡目染皆是君侯的好處,她有這種想法,我並不怪她。”她定了定神,晃眼看了似乎氣氛有些膠著的兩位婢女,“晴方視我們為親人,才想千方百計把我們留在她的故鄉長安;就如同我們視她為親人,想要把她帶回我們的故鄉鄴城一樣。”

“可是……”磐引似乎還在堅持。

“你們不必多說了,也不必再為此事爭拗,”莊令涵嘆了口氣,“我心意已決。明日啟程,送兩位朝議大夫和夫人的靈柩返回鄴城。”

深秋的夕陽餘暉,又一次穿過軒窗上精致的雕花,細細密密地落在了磐引瘦削的後背上,淩亂的線條,浮動的心緒,室內三人皆沒了言語。

莊令涵決心已定。

這個出逃的絕佳機會實在難得,她並不想浪費。雖然事出著實倉促萬分,但既然夏謙豁出性命也要保自己,她便沒有理由再猶疑。

——何況她留在鄴城,就真的能保夏謙的平安無虞嗎?她不敢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陳定霽是否信守諾言上。

今日,他可能因為自己將他哄得高興了,便對夏謙網開一面,命下面的人高床軟枕、鐘鳴鼎食地伺候;明日自己一言不慎惹惱了他,怕是她和夏謙二人,依舊免不了人頭落地的命運。

再加上陳定雯那呼之欲出、不加任何掩飾的不滿和刁難,他那傳言裏不久即將娶進門的太後內侄女、斛律家小姐,上一世躲在暗處毒害秦媼、嫁禍給她那不明身份的人……

她如果真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留在陳定霽身邊,明明什麽也不會得到。

上一世,他也並沒有珍視她,難道這一世,她還要幻想他會為了自己而移情轉性?

她從來不是把希望寄托於虛無之人,無論為了誰,要抓在自己手裏的,才是最確切最靠得住的。

莊令涵讓磐引和晴方連夜備好了行李。她與磐引女扮男裝,與那幾名本來就由兩位大夫從鄴城帶來的家仆們一道,準備第二日一早便出發扶靈回鄴城。

盡管她勸說了很多次,可晴方依然不為所動,主動留在了銘柔閣。一是確如莊令涵所言,說自己已經習慣了長安的生活,並不願再漂泊他鄉重新開始;二是說莊令涵逃走,事出突然,她留下來隨機應變,可為他們路上多拖一些時日。

晴方已經年滿二十一,也是個極聰慧極有主見的人,既然她自己有所打算,莊令涵自然不好太過勉強。

準備好了手傷的藥材之後,她還需要再多做一件事。

她必須狠下心。

“女君,你可想好了,當真舍得?”磐引拿著已經搗好的藥材,最後問了她一遍。

“也許,我和男君到長安之後所遭遇的一切禍事,都可歸咎於這張臉……”

菱花鏡內映照的美人臉色慘白,青絲烏鬢、長眉鳳眼也失了往日的神采飛揚,唇珠上凝了一抹血紅,是她因為換藥而痛呼後尚未結痂的傷口。她學著陳定霽對待自己那樣,用光滑的手背撫過略顯疲憊的臉頰,每一寸都生得這般嬌媚動人,每一抹濃淡都不多不少地勾勒出這般的面若芙蓉。

她曾經引以為傲的絕美容顏,並未給她帶來多少好處,反倒是在這兩世之間,反反覆覆將她帶進她根本就承受不起的深淵煉獄。

以色侍人,本就得不了幾時的好。

“如今我既然決定要回,一路上艱難險阻,也不知我們會遇到什麽。女扮男裝並非完全保險,不如我就將這容顏毀去,免得再橫生禍端。”莊令涵擡眼,看著滿是心疼的磐引,笑了笑安慰,“這藥是我親自開的方子,我既然毀得它,必然有方法救它。無須擔心。”

說罷,她接過藥碗和盛了藥渣的鐵勺,輕輕在鏡前轉動面頰,將那搗得細細密密的藥渣,同樣細細密密地搽在了自己的右臉上。

不疼,是涼的。

和她這兩日受到的傷比起來那樣微不足道——原來毀掉自己的容貌,竟然是件如此輕松之事。

磐引替她收了藥碗,囁嚅許久,都並未說出一個安慰的字眼來,而是轉身悄悄哭了。但莊令涵自己的眼淚,早就在與夏謙的訣別之時流幹了。

又等了片刻,磐引遞上了絹子,她小心將面上覆的藥渣擦拭,又伸手將幾案上的菱花銅鏡,拉得離自己近了幾分。

泛紅,潰爛,比燙傷留下的疤痕可怖,比燒傷留下的疤痕可輕。莊令涵看著鏡中右眼下不到一寸的距離,那泛濫著酡紅與粉紅交織的皮肉,突然覺得心下松快了不少。

即使她沒有僥幸逃脫,還是被陳定霽抓了回來,他看到她的臉變成了這樣,應該也會立刻斷了那非分之想了吧?

當日與晴方一同從宋國公府來的,還有一個是從陳家五少爺定霆處撥來的小廝戴昆。莊令涵雖對晴方無比信任,可對戴昆,她甚至始終待他不如待那幾名與他們一路來長安的正議大夫們帶來的仆從親厚。

這一次他們出走,雖然不是逃跑,也算正大光明,但她依然擔心走漏風聲。思前想後,只好讓晴方假借送飯的名義給戴昆嘗了迷魂散,然後再將其五花大綁,悄悄藏在了夕香院的柴房裏。

戴昆也許對晴方不同旁人,否則為何這麽輕易就讓晴方得手了呢?

一切準備妥當,莊令涵和磐引便辭別了晴方,連夜帶著那幾名仆從去了城東的義莊處。

之前的兇案已經有了了結,鄴城那邊兩位正議大夫的其他親眷也都來了信,希望能將四口棺木遷回鄴城祖墳安葬。莊令涵主仆二人混跡在其他仆從和婢女中間,刻意灰頭土臉,穿著和其他小廝相同的粗布短衣,絲毫不顯眼。

第二日寅時,有了義莊所出公文,一行數人得以順利出了長安城。之後便沿著官道,先向南,再向東。來時他們坐車花了二十餘日,而這去時因著天氣漸寒初冬將至,大約也需要一個半月。

向南行了五日,之前還幹燥肅殺的天突然下起了雨來。齊國的官道本也不算平坦,秋雨連綿忽至,將枯黃的落葉和半幹半濕的泥淖混雜得更加難以前行,而那原本就捉襟見肘的行程被迫更加漫長。

禍不單行,就在冒雨趕路的第二日,莊令涵突然病倒了。

雖然她並不是完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小姐,曾經也跟著父親走南闖北、親歷戰亂與貧病,但出發前幾日的接連中毒、手傷、自毀,她那不算多麽強健的身體早就不堪重負。離開長安的一路上,雖然有磐引悉心照拂,可畢竟趕路全靠雙腿,她又心事重重,手上的傷口被暴雨淋濕後未得到及時的處理,不出半日,她已高燒不退,幾乎神志不清。

到頭來,還是應了陳定霽的那句話,能醫不自醫。

一行人的吃住費用雖然多半由沿途的驛館負責,可到底身處敵國,他們行事用度不便過於鋪張浪費。但其中有一名叫範鐮的小廝,眼見莊令涵行路實在艱難,便在休息那日跑遍整個的鎮子,最後花了不少銀錢,找來了一輛村夫們用來拉糧食的板車,自告奮勇拉著莊令涵繼續前行。

沒了冒雨趕路的困頓,莊令涵的身體好了不少,手上的傷口及時處理,燒熱也退了下去。等到雨終於停了,他們夜晚投宿在下一個驛館時,她已經能下地行走,便動手寫了醫治的方子,命磐引趁著天色尚早,街市上的鋪頭都還開著,去了臨近的縣城藥鋪抓藥。

除了她們主仆二人以外,剩餘還有兩名婢女,每晚和她們同宿一屋,也知曉她們的身份。今日下榻之後,二人俱在不遠處的屋檐之外清理著一日雨淋的狼狽和破敗,莊令涵從未使喚過二人,便也同往常一樣,吃力地自己給自己雙手的燒傷換藥。

纏好紗布,功夫已經了卻了大半,她擡手沾了沾額頭的微汗,小心翼翼地為右手上的紗布打了最後一個結。

待她將一應用品收拾妥帖,再擡頭時,忽然發現並不大的臥房內,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黑衣男子。

“莊氏,你的死期已經到了。”男子蒙面,話語並無半分溫度。

她還未驚叫出聲,那人所持的利劍,已經直撲她面門而來。

離開長安城之後,這一路雖有艱難險阻,但到底順遂平安。一日未至鄴城,莊令涵心中始終惴惴,也不是沒有想過,有人會來追她。

囫圇想來,她拋下夏謙獨自逃離,留在長安有所牽絆的,除了陳定霽外,並無旁人。

但她直覺陳定霽並不會直接要她性命,依照她所了解的他的性子,只會將她反覆折磨——所以,當又一陣疾風掠過,比眼前的黑衣男子舉劍來犯得更快更急、並迅速從身後直直射中黑衣男子大腿時,她就已經猜到了,放箭的人是誰。

黑衣男子單腿直直地跪在了她一尺開外的距離,她便只能手腳並用地退回了身後的床榻上。

利劍落地,男子反手捂著大腿上血流不止的傷口,勉強而艱難地轉身回望。

“來者何人?”軒窗前的陳定霽明明是後發,身勢卻堪堪這裏的主人。

他左手前臂上緊貼的弓弩,似乎還冒著剛剛發箭時後坐蒸騰的熱氣。箭無虛發的宰輔看著地上男子因劇痛而逐漸扭曲的面孔,卻沒有一絲一毫勝者的快慰。

不假辭色,他和那日晚上的驛館裏,並沒有什麽區別。

莊令涵只遲疑了一瞬,立刻逃跑的念頭便充盈了她的尚算恍惚的腦海,可四肢百骸卻不聽號令,突然想被灌了鉛一樣,挪不動半點。

她甚至不知道哪一個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

“君侯,何必多此一舉?”黑衣男子顯然也是齊人,語氣中帶了一絲習慣的尊敬。

面對陳定霽的步步緊逼,黑衣男子絲毫沒有退讓之意,反倒咬牙切齒,“莊氏女勾引君侯,穢亂我大齊朝綱,本來就是罪無可恕。小的不過替君侯清理門戶,免得君侯受此女蠱惑,容她繼續作惡,君侯,莫要執迷不悟。”

“這種冠冕堂皇的話,倒是被你們說得如此悅耳,”陳定霽不緊不慢地俯身,撿起了男子落在地上的佩劍,利落地搭在了男子肩頭,“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告訴我是誰派你來的,我可以饒你不死。”

“君侯,小的是為君侯著想。”男子分明大汗淋漓,卻完全沒有松口之意。

“既然你不說,那就讓我猜一猜。”陳定霽氣定神閑,甚至有空擡眼看了看仍在床榻上瑟瑟發抖的莊令涵,“斛律氏當年在關外,也算是一支驍勇善戰的草原豪傑。從龍入關這麽多年,養了這許多的英雄好漢,不去上陣殺敵、保衛家國,非要來做這背後殺人放火的齷齪勾當,我作為一個漢人,都甚是覺著可悲可嘆。”

那男子咬了咬牙,卻始終沒有出言反駁。

“當日周太子蕭毅醉後妄為,當街刺殺了你們斛律氏的宗親,你們見我沒有松口讓蕭毅殺人償命,所以擅自做主,買通銘柔閣後廚的一名小廝,想要給蕭毅下慢性毒藥,讓他七竅流血而死。”

陳定霽轉了轉劍柄,那男子汗濕的脖頸登時流下一道血泉,將劍身沾濕。

“卻不曾想,中途來了個精通醫理的莊氏,給蕭毅解了毒不說,還向我如實告知了此事。於是你們又生一計,殺了周使二人,獨留莊氏和她那夫婿活著,好將這不清不楚的殺人罪名,統統嫁禍到他二人頭上。等此事風頭過了,再伺機殺死蕭毅,對不對?”

他的聲音如深潭,夜闌風靜,卻根本不知底。

“小的愚昧,聽不懂君侯在說什麽。”男子死死攥著大腿後側那支深入筋骨的箭,臉色發白,“小的只知道,君侯的未婚妻是太後的內侄女,是漠北草原上最為美麗最為瀟灑也最為高貴的斛律小姐。太後娘娘不允許君侯的身邊有別的女子,更不允許君侯與別的女子糾纏不清,更別說這名女子是敵周的有夫之婦了。所以,無論莊氏逃到何處,縱使是天涯海角,都必須要斬草除根。”

“很好,”陳定霽臉上泛起了意味不明的笑意,“你終於肯交代了。”

屋裏傳出的動靜不小,可屋外的幾人,全都沒有闖入的意思。

——也對,他們闖進來作甚,不過是妄送一條性命罷了。

但就在這詭異的安靜的霎時,那男子卻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趁著陳定霽一時的松勁,突然徒手將右腿上的箭拔出,只一翻身,便用手中的血箭刺傷了陳定霽左側的上臂。

只是,他只得意了不過剎那,陳定霽就再次擡起的弓弩,用不知何時上了弩的箭,深深刺穿了這男子的胸膛。

一箭穿心,利落的致命傷。

“交代了,可惜太遲。”男子斷氣倒地前,聽見的便是陳定霽這句波瀾不驚的嘲弄。

床榻上抱著雙膝的莊令涵,呆呆地看著陳定霽動作,他就這樣又一次、在千鈞一發之刻救了她一命。

如果說他是英雄救美的英雄,那她,則是不甘不願的那個一次又一次被救的美人。

她何其有幸呢?

陳定霽又穿了一身玄色勁裝,與上次在長安街頭偶遇不同的,是這勁裝外還套了堅固的軟甲。左前臂有專門為放置弓弩設計的凹槽,箭帶懸掛在左腰上,右腰依然配了他那把在驛館時救了她性命的佩劍。

只是他並沒有抽出自己的佩劍,而是就著手中那男子的劍,砍下了早已氣絕的斛律氏殺手的人頭。取下那人的令牌之後,又順手扯了那無頭屍身的衣裳,將頭顱包了起來。

一顆人頭,一條性命,來之匆匆,去之猝猝。

這一次又是鮮血滿地,但莊令涵忽然便不害怕了。

他什麽時候用他的劍,將她的頭也砍下來呢?

想到這裏,她忽然渾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卻不料陳定霽已然立於她床榻前,左臂上被暗算的傷口,還沁著腥味濃重的鮮血。

他看著她,眉眼疏闊,目光似火,她卻轉過頭,躲了他的凝視。

“枝枝,沒有我的允許,是誰準你跑的?”他又一次喚了她的乳名,如此駕輕就熟。

她咬牙,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

“你的臉,怎麽變成了這樣?”而後面的這一句,卻是溢在嘴邊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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