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突變

關燈
突變

不過兩日之後,陳定霽身邊的乳母秦媼過來別院看望莊令涵,給她送了些體己的物什。

秦媼待她不錯,言語間沒有半分如國公府其他奴仆一般的輕慢和不屑,是除了晴方之外第二個真心待她的人。莊令涵知秦媼心善,臨走時,特意送了一碟她親手制的油炸酥酪。

秋寒入體,她還在和面時加了些當歸和黃芪,為防止藥苦難咽,又於乳中撒了點糖中和。

“油炸之物宜趁熱食用,媽媽趕緊回去罷。”她將秦媼送出門口,親眼見她登車離去。

本以為一切如常,但還未入夜,別院卻來了幾個仆婦並著數名精壯家丁,二話不說就開她房門,將她雙手反剪,捆綁於背後。

“蕭夫人,你好狠毒的心,秦媼待你這樣好,你卻反手將她毒害?”為首的仆婦莊令涵並不認得,只知道她的身後也站了陳定雯的乳母馬媼,“秦媼吃了你親手做的油炸酥酪,回去便毒發身亡,一命嗚呼了!”

秦媼歿了?還是因為吃了她做的東西?

“絕無可能,”莊令涵擡首直視那仆婦,絲毫沒有怯懦,“我與秦媼並無怨仇,又為何要害她?”

“那四姑娘呢?”馬媼開口,“我家四姑娘吃了夫人開的藥,咳疾未愈不說,還滿臉生了紅疹。夫人一定是因為那日四姑娘的言語奚落,才想到用此法報覆於她吧?”

“我從醫十數年,絕無可能斷錯癥。再者,四姑娘所服之藥經手人眾多,又怎麽能肯定,是我的方子出了問題?”莊令涵有理有據地反駁。

“可秦媼吃的那劇毒酥酪,就只經夫人你一人之手吧?”為首仆婦喝道,“夫人與秦媼到底有無瓜葛,我們旁人本來就無從知曉。按我大齊律令,殺人償命,天子犯法,也與庶民同罪。夫人毒害秦媼證據確鑿,是想跟我們去官府一趟,還是直接認罪,免受刑訊之苦?”

聲色俱厲,明明白白沖她而來。

“君侯何在?”莊令涵突然想到了陳定霽,“未見君侯,我絕不認罪,也絕不跟你們去官府!”

官府與他們沆瀣一氣,多走這一遭,不過是多受一趟罪,於結局並無益處。

而唯一的轉圜,便是等他來處理。他雖待她冷,但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必不是輕易就受人蒙蔽之人。

“君侯陪太後出巡邊境防務去了,月內都不得回還。夫人這個拖字訣,是不是太過自信了些?”那仆婦語氣狠厲,眼裏又帶著些嘲弄。

“我一定要等到君侯回來,當面自辯,等君侯明我正身。再說,”莊令涵咽了咽口中津液,一閃而過一個緩兵之計,“……再說我已懷有君侯骨肉,若是媽媽們這麽處置了我,等到君侯回來,媽媽們也不好交代吧?”

此話出口,仆婦們皆面面相覷,看來事關重大,她們在此也做不了主。

“夫人可真是好福氣,”為首的仆婦皮笑肉不笑,“那夫人就先在此靜養,待我回稟了主母,再做定奪。”

***

不過幾日,莊令涵沒有等到巡邊回來的陳定霽,反而等來了戳穿她謊言的黃媼,就是那天為首的仆婦,宋國公府當家主母、陳定霽的生母淳於氏的陪嫁。

“夫人,你是不是自恃醫術高明,想瞞天過海,悄悄讓晴方撿了推遲癸水的藥來吃?”

晴方被幾個精壯家丁捆著,臉上還有鮮紅的掌印,想必黃媼為了逼她說出實情,私下動了武力。

“晴方這妮子吃裏扒外,以為伺候了夫人,就能攀上高枝為自己在國公府謀個好前程了?只是她這樣禁不住拷打,不過兩下就把夫人真正要吃的藥方拿了出來,這般行徑,就算做了大丫鬟,也成不了什麽氣候,是不是?”這話明面上在說晴方,其實不過是在諷刺莊令涵自己。

她心亂如麻,這幾日她仔細檢查了制作油炸酥酪的食材和器具,可惜早就被人用心清理過,根本沒留下任何可以深究的破綻。

怎麽辦?她似乎敗局已定。

“好,是我假孕拖延時間在先,”她咬了咬牙,還是承認了下來,“我本就是為了等君侯回來,現在君侯未歸,你們也不能任意處置我!”

“夫人呀夫人,老奴是該說你天真呢,還是狡猾得太過拙劣?”黃媼臉上耷拉的皮肉抖了抖,可分明沒有什麽表情。

“拷問完晴方,老奴就先請示了主母,主母的意思,死也要讓夫人你死得明白。夫人不是一直嚷著要見君侯嗎?主母已經差人連夜去邊關跟君侯通報了,快馬加鞭,一來一回最多不過兩日。老奴就在這裏陪著夫人等,等到那家奴回來,看看君侯到底怎麽說。”

長安已經入了冬,寒氣冷澈,卻無法使莊令涵焦躁的心思沈靜下來。

不能當面見他,她能自辯成功的可能便已經少了六七分。而且這黃媼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她連想別的辦法運作運作的機會都沒有。

果然,不到兩日,就有狀似風塵仆仆的小廝進來,將黃媼叫了出去,莊令涵只見兩人低頭耳語一番,末了,黃媼似笑非笑,慢慢向她走了過來。

她原本跪坐在地,黃媼步步逼近,她不由向後仰倒,雙臂撐地,又往後擦磨了半尺距離。

“夫人,君侯說了,按照大齊律令,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何況夫人又假孕蒙了主母,罪加一等。”黃媼彎下腰,毫不憐惜地捏了莊令涵尖細的下巴,將她不斷後縮的臉大力箍住。

“不過,念在夫人是周室太子正妃,又有幸伺候過君侯,所以主母發了慈悲,讓老奴給夫人留個全屍吧。”

窗外寒風吹入,莊令涵已經顧不得冷了,此時她被馬媼和另一名仆婦制著,見兩個小廝擡了個並不常見的高腳木桌進來。

“夫人,請吧。”黃媼似笑非笑,話音未落,莊令涵就被身後的兩個仆婦推到木桌邊,面朝上,雙手雙腳被拉開,然後被粗繩捆住。

這姿勢太過恥辱,而被捆住的皮膚因為摩擦生了強烈的痛意,她雖然強忍著,但雙眼還是登時就被淚水沾滿。

未幾,她聽到一些清水碰撞銅盆的聲音。

平時聽來不過爾爾,現在這清清泠泠,竟使她忽然感到一陣從腳心到頭頂的刺骨寒意。

“夫人,你死期將至,還有什麽話留下?”黃媼拿著一張沾濕的黃紙,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老奴要是什麽時候心情舒坦了,可以考慮,把夫人的遺言傳給君侯。”

事到如今,莊令涵也不知自己是驚駭還是憤怒。

一直壓在心中數月無法紓解的怨氣,此時已不可遏制,化作她口中的狠言絕語,噴薄而出:

“陳定霽,陳文光,你這個薄情寡性的畜生!既奪人之妻,又護她不住,除了發洩你的獸.欲你還會做什麽!你算什麽七尺男兒?!就你這種人,還配做一朝宰輔,這大齊遲早會毀在你的手裏!今日我莊令涵因你而死,就算化作厲鬼,也……”

還未罵完,莊令涵忽感面上一片冰涼,呼吸不暢

——原是那黃紙糊臉,阻了她生路。

她不由劇烈掙紮,可是雙手雙腳都被捆住,又如何奏效?

很快,面上又一沈,第二張黃紙撲了上來。

第三張黃紙撲了上來。

……

她周遭的一切,也漸漸開始模糊起來。

外面似乎開始下雪了。

也不知道這長安的初雪,和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故鄉鄴城的,有什麽不同呢?

她想起太子蕭毅選妃那日的盛典,自己刻意精心裝扮,綠鬢朱顏,不知引來了多少鄴城的貴婦少女嘖嘖稱羨。

她因容色出眾被蕭毅選中,由太醫之女一躍成為太子正妃。

大婚那日,十裏紅妝,莊令涵以為從此現世安穩,平安順遂。

可蕭毅不能人道,又待她極為刻薄。這似乎是後來一切悲劇的開始,提前敲響了她半年後便魂斷長安的喪鐘。

然後就是蕭毅質於齊,她作為太子正妃,自然要一同上路。

到最後,她連父母弟妹的面都未來得及一見,腦海裏閃爍而過的,還是他們送她出嫁那日的滿臉欣慰和些微不舍。

也不知道,她這一身死後,究竟會得到一個怎樣的名聲呢?

質子儲君亡妻?還是當朝宰輔殺人償命的外室?

反正,統統不是什麽好的。

再說,她也看不見了。

***

仲春已過,季春來臨,鄴城的雨水尚不豐沛,春風裏還偶爾夾雜著寒氣凜冽。

風光一時的李花杏花幾近開敗,梨花與海棠又在枝頭爭奇鬥艷,好一派姹紫嫣紅的絕妙景致。

莊令涵醒來時,恰好看到喜鵲從梨花梢頭展翅飛走,抖下一團玉白花瓣。那花瓣甫一落地,就被穿著秋香色衫裙的豆蔻少女彎腰拾起,她轉頭看向窗內,朝著還有些迷蒙的莊令涵粲然一笑道:“阿姐,你醒了?”

莊令涵有些恍惚,窈窈冥冥。

也不知自己是做了一場漫長又可怖的夢魘,還是一覺醒來,她驟然回到了尚未出嫁的時候。

“桃桃,”她勉強扯了扯嘴角,喚了小妹的乳名,“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剛剛到未時,”莊令沅一邊說著一邊捧著梨花繞進了她的房門,“阿姐不如再睡一會兒?我看阿姐的臉色不大好,反正阿娘出門才剛不過兩刻,還需要好久才能回來呢。”

“阿娘出門了?”莊令涵疑道,記憶中,阿娘廖氏從不在這時出門。

除了那日……

“嗯,”莊令沅點了點頭,雙丫髻上的銀簪也跟著搖晃,“阿娘為阿姐添置參加太子選妃典禮的行頭,阿姐不記得了嗎?”

果然,上天待她不薄,上一世的淒慘結局、無處伸冤的苦悶悲切,在這一刻,突然有了最為玄妙的註解。

她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