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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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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猶豫

暴雨斷斷續續下了兩天,傍晚才勉強放晴。石蕪院中壓抑而寂靜,只有秋蟬偶爾鳴叫兩聲。

平素裏護衛們練功的小演武場裏,此時立著個枷籠。枷籠高而狹,僅容一人站立,無法坐臥休息。

事實上,無論誰站立其中都是無法休息的——此枷籠是兇夷人專為刑虐折磨犯人而制,供人站立之處並非平地,而是一塊踏板。內含機關,踏板所承之力越重,夾在腿骨和膝彎處的枷鎖越收緊。

成年男子倘若不借外力而直接站在上面,力道之重就能將腿骨生生枷斷。

即便是雙手握持著上面欄桿借力,分擔體重,下面的踏板也是受力即收,腿骨痛而不斷,十分煎熬精神。時間久了,人的耐力有限,雙臂疲乏到了極處,自然越發力弱,腿枷就會隨之收越收越緊——

骨裂之刑不過遲早而已。

明知道最終結果是怎樣的,可當人身處其中時,豈會本能地掙紮權衡——是上身堅持用力,漫長地苛責著肩膀手臂,還是稍微休息一會,雙腳分擔體重,忍受腿骨被枷的劇痛……

總有一處要受磋磨。受刑時間越久,越難以抉擇。

兇夷人以此刑逼供,一般再硬的硬骨頭也熬不過十五六個時辰。

阿蠻已經站在枷籠裏足足兩天了。

更可悲的是,他的小姐沒有仁慈到給他一根可供握持的欄桿,而是讓人用極重的牛筋將他雙腕捆牢,吊起來。這樣的角度雙臂更難使力。

更毋論他進籠之前雙肩剛剛脫臼過,受足了折磨還在腫傷著。

*

蕊雪輕手輕腳進了石蕪院,值守的護衛們看見她時各個眼睛都發亮,紛紛急切地詢問,“可是郡主有新令了?”

蕊雪難堪的搖搖頭。

眾人失望極了。一個個目光不忍地看向枷籠裏。有個年輕守衛終於忍不住,啞聲求道,“他就快撐不住了啊!蕊雪姑娘,能否拜托您,和小姐求求情吧。”

“怎麽可能沒求過……”蕊雪也紅了眼圈兒,“沒有用的。他…阿蠻還是什麽都不肯說嗎?”

孫豐愁眉不展,重重嘆息,“始終沒開口。”

“小姐只吩咐我們審問阿蠻護衛。可這……他既沒有具體的過失,也沒有相關的證物,我們連他具體犯了什麽事都不知道!如何審問呢。”

蕊雪蹙眉,輕聲問,“可否行個方便,讓我和他單獨說幾句話?”

年輕護衛瞪大眼睛,遲疑道,“這不合規矩吧……”

孫豐狠狠瞪他一眼,低聲說道,“也好。那就拜托蕊雪姑娘了。”

“此事非同尋常。小姐沒有細說,阿蠻護衛也三緘其口。這案子便無法繼續。你再勸勸他,實情該當如何便是如何,哪有奴仆和主子哽著的道理!他若一直不開口……枷籠無情,是熬不過的。哪怕是,”他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哪怕喊聲冤屈呢。我們也好有個由頭為他向上稟報啊。”

蕊雪咬著嘴唇,連連點頭。

孫豐長嘆一聲轉過身去,背了背手。

蕊雪心細如發,立即留神到他指的方向竟是個牛皮行軍壺。

她咬咬牙,硬著頭皮將水壺拎了,朝枷籠走去。

護衛們紛紛只裝沒看見,實則都豎著耳朵凝神細聽。

“阿蠻…”蕊雪看清他的瞬間幾乎要哭。

兇夷護衛面色慘淡,鬢發旁還掛著大顆冷汗。他疲憊地閉著雙目,猶如睡著了一般。

平時持劍瀟灑的雙臂此刻高高吊起,沾灰的武袍上盡是鞭笞的傷痕。他手臂隱隱顫抖,膝蓋以下都鎖在沈厚的木枷裏,看不清模樣。

那木枷的機關原本就是他自己親手打磨的。摻雜著對那叛奴深深的憎惡與仇恨。不僅力道極強,裏面還暗藏十幾支參差而堅硬的小木刺,此刻一個個都陷進膝腿的肌肉裏。踏板稍有受力,便會重重地枷緊,帶來錐心裂骨之痛。

阿蠻頭發散亂,汗濕重衣。嘴唇因極度的缺水而幹裂,腳踝上的血跡更是觸目驚心。

她抖著手將水壺遞到他口邊,“阿蠻,你醒醒……”

兇夷護衛其實一直都清醒著。方才蕊雪進來時他便聽見了,期盼地張開眼睛遠遠望她。後來卻失望至極——她不是奉了小姐的吩咐來的。他慢慢闔眼,掩藏住心中的失落與酸楚。

*

蕊雪小心翼翼試圖餵水,但阿蠻不但沒張口,反而側臉躲開了。

“阿蠻?”蕊雪焦急地小聲叫他。

兇夷護衛無奈睜眼,他的嗓子啞到幹枯,開口都艱難,幾乎一字一頓。眼睛卻牢牢盯著那壺水,有幾分渴盼,又硬忍著偏過頭去。

“小姐有命,禁我三日的…食、水。”

蕊雪呆怔怔的望著他嘴唇上的幹裂。心中一酸,他流了那麽多的血和汗啊。“所以,你整整兩日,都滴水未進嗎?”

蕊雪話中已帶兩分哭腔,“可這天上…明明下足了兩日雨水啊!”

阿蠻閉目,竟笑了笑。

蕊雪不忍地扭過頭去。

片刻後她站起來握住籠柱,聲音急促,“阿蠻,你撐住啊,別放棄!我…旁人求情都無用,我去找檸香姐姐想辦法!她就快出閣遠嫁了,小姐最近很舍不得她,幾乎有求必應。我去求求她幫忙!”

阿蠻緩緩搖

頭。“不要為難檸香。她是忠仆,不會違拗小姐心意的。你也回去吧。”

蕊雪聽他啞澀的嗓音,心中極是難過。“那你怎麽辦?要不然……”她極輕聲說,“你就招供了吧。小姐待你一向優容,說不定罰完就心軟饒過你了。總好過現在這樣……”

阿蠻苦笑,“我無罪可招。”

“什麽?”蕊雪大喜過望,“你沒做錯事?那、那為什麽犟嘴不肯說呢!你說一聲冤枉,我馬上讓孫豐他們給你報啊!汀荷院上下都憂心你呢……”

阿蠻眸光晦暗。

他沈默了許久。“不必了。我……”

“不冤屈。”

*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日小姐看他的冰冷眼神。和她的那句話——

“拓跋臨羌,你果然什麽都不記得了。我若如你一般前塵盡忘……”

前塵盡忘!

前塵!

仿佛一道驚雷炸響在他的心府。

難道那些夢中的“預知”,根本就不是什麽預知?

而是已經發生過的往事。

那些屬於小姐和阿羌的故事和羈絆,也從來不是在“未來”,而是屬於“過去”。

那個背叛了她的,讓她想起來就戒備忌憚的,那個害她常常承受心疾之痛的人——

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那怎麽可能呢?

又似乎沒什麽不可能。小姐聰明天成,遇事果決,明明和他差不多年紀,卻在他還是個孩子心性的時候,承擔了教養他的責任。

他從前只覺得主仆有別,未曾細細思量。如今想來,初遇小姐時,她所做所為的哪件事,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能做的了?

倒是這兩年,也許是日子過得安心愜意,她反而越來越活潑愛笑。年歲在她身上,仿佛是倒著長的一般……

原來天下間有奇遇的不止是他。阿蠻心中不覺得害怕,反而愈加心痛。

另有一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無論是現在的他,還是那些在夢境中的‘他’,只要回憶起和小姐有關的一切,所有記憶都是溫暖和愉悅的……

一顆心如同浸在溫溫的水裏,又仿佛被她捏在掌心。隨意碰一碰,都會跟著或緊張或激動的跳躍著。無論是他或‘他’,都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小姐。

他們原本就是一個人。阿蠻萬死不肯的事,阿羌也不會。

可他並不因此懷疑沈稚的話。

一來,倘若小姐只是與他玩笑的,她不會知曉那麽多不該知道的事。包括他的來歷和名字,甚至是被賣到都城的時間。

二來,他自己也曾對輪回匕首的“預知”生出過懷疑——他屢次憑借“預知”躲過了既定的命運,更是從未被耶律方金所擒。可是在夢境中,依然會有那些令人憎惡的內容。他夢中的“預知”似乎從不會因他改變了的現狀而改變,而是始終循著夢中既定的命運徐徐向前。

仿佛他們始終身處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如今被沈稚一語和喝破真相,如同拿走了擋在眼前障目的葉片,恐怖的真相緩緩露出真容。

阿蠻渾身都在抖,陷入難以形容的絕望裏。

如果這些夢中的預知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麽,那個曾經讓他五內俱焚、痛徹心扉的“夢”——也是真的了。

“先定國候之女,沈稚,歿。”

*

“呃啊——”悶哼聲如同從肺腑中擠出。阿蠻一時恍惚,竟松懈了臂膀的力量。剎那間機關開啟,枷板狠狠咬合,腿骨和膝蓋立即發出讓人牙酸的“哢硌”聲。

“阿蠻!”蕊雪急急地伸手,徒勞地想抓住他,哭喊道,“你撐住啊。”

下一瞬,回過神來的阿蠻肩臂和腰腹同時使力,苦挨了兩天的手臂早已酸脹痛麻,肌肉不堪負擔,微微跳動著痙攣起來。好歹是讓枷鎖松了。

枷內木刺生生拔出,小腿上剎時鮮血淋漓。

蕊雪捂著嘴,眼淚蜿蜒,根本不忍細看。“你功夫不是很好麽?為什麽……”

孫豐見她丁點作用不起,反而害阿蠻更為艱辛,不由得快步上前將她拉開,“蕊雪姑娘見諒,主子降下懲罰,哪有仆從以功夫相抗的道理,他不過是守本分罷了。”

“蕊雪姑娘,時候不早,再耽擱下去我也不好交差。麻煩您……”

蕊雪點點頭,回頭再看他一眼,“我就得回去了,有什麽是我能幫你做的嗎?”

孫豐剛要催促,不料阿蠻竟真的開口。“檸香出閣,我怕是無緣去得了。”

他苦笑,“好歹共事一場,我為她備了些銀票子添妝,放在我屋子東櫃第二個箱子裏,勞煩蕊雪姑娘轉告檸香,讓她自取便是。”

蕊雪怔住。

“怎麽?”他問。

“阿蠻,你的東西……都被封了。如今無人能動。”蕊雪輕聲說道。

不料阿蠻神色微變,“誰去查的?”

“小姐讓……”還未等她開口,孫豐一把扯住蕊雪袖子,搖了搖頭。“蕊雪姑娘,你該回了。”

隨後向阿蠻抱了抱拳,“請您見諒,屬下職責所在。”

*

蕊雪失魂落魄從石蕪院出來,正撞在紅袖姑姑懷裏,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紅袖撫著她的後心,“好孩子,難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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