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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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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的傍晚, 暑氣散後,太後和皇上的儀仗出宣德門,往同文館而來。

這次的宴飲規模較集英殿小了很多,烏孫皇帝依然帶著隨行的眾位武將,殷朝太後和皇帝只帶了四位輔臣和幾位大學士。

飯菜乃是烏孫風味,葡萄酒青稞飯烤全羊小牛肉薄荷葉,馮茂好吃,徐泰大酒大肉慣了的,均大快朵頤, 方太師看不出喜好,安靜用著,每樣吃幾口, 幾位大學士細嚼慢咽,孫智周只吃青稞飯喝葡萄酒, 皺眉問幾位大學士:“你們不覺得腥膻騷氣嗎?”

烏孫人現了怒色,在符郁示意下忍耐不發。

誰料小皇帝吃得津津有味, 連聲說香,烏孫人轉怒為喜。

符郁看向太後說一聲請,溫雅舉箸一一品嘗,笑說道:“飯菜風味獨特,我十分喜歡。”

卻並不是說客氣話, 小聲吩咐彎腰布菜的薛明:“小牛肉多來幾塊,裹上薄荷葉灑些孜然粉才香,烤羊腿再來些, 青稞飯再添一勺,葡萄酒要白色的……”

符郁聽到,忍不住微微揚一下唇,小固侍立在旁,不由呆住了,這麽些年,還是頭一次見自家國主流露出這麽一絲要笑的意思。

馮茂上次夜宴時為活躍熱鬧氣氛,喝了不少酒,回去後被延平打趣,你可算是為國效了一回力,他自己也笑,也算是物盡其用。

這次看雙方不再拘束,就不肯喝了,只吃肉又有些興味不足,手指敲著桌面打著主意。

宴席設在同文館後蓮湖邊的水榭中,蓮湖中有一座精巧的湖心亭,望著那亭子笑道:“蓮蓮姑娘的簫聲不錯,若是在這蓮湖的湖心亭隔水吹奏幾曲助興,可是神仙般的享受。”

符郁不動聲色,馮茂又笑:“烏孫皇帝陛下舍不得讓蓮蓮姑娘拋頭露面?”

“我來為馮駙馬助興。”符郁站起身步出水榭跨過水中小橋,站在湖心亭,接過侍從遞過的玉簫。

墨玉所做的簫管,通體烏亮,他又穿了黑色紗袍,站在月下的蓮湖中,周圍荷葉田田,各色荷花盈盈綻放,兩相襯托,風致別樣,竟動人心魄。

簫聲響起,輕快悠揚,恬靜淡然,正是溫雅最愛的《牧牛曲》。

她指尖在幾上和著節拍輕輕叩擊,一曲終了,忍不住拊掌說一聲好,揚聲稱讚道:“烏孫皇帝陛下此曲,足以令遠游者游思歸,陷於名利者思農,朝牧牛,牧牛下江曲,夜牧牛,牧牛度村谷。令人神往。”

符郁攜簫而來,站在小橋上,遙遙看著她說道:“此曲本是笛曲,吹簫則有些附會,若是簫笛合奏,才是最好。”

溫雅微笑,小皇帝在旁說道:“母後的笛子吹得最好,父皇常說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符郁哦了一聲:“若請太後簫笛合奏,不知可賞臉否?”

他是一國之君,率先吹簫娛人,若是拒絕,則不近情理,若是答應,在座的重臣定會死命阻攔,溫雅兩手捏在一起:“烏孫皇帝陛下的簫聲太好,倒令我躍躍欲試,只是今日沒有帶笛子過來,我又有個怪癖,只用自己的笛子吹奏。因我的怪癖,只能等下次了。”

符郁點頭:“來日方長,那就等下次。”

將簫遞給侍從,回去落座,朝著溫雅舉杯,溫雅一飲而盡。

榮恪站在角落陰影裏,知道溫雅說的話裏,只有一句是真的,那就是躍躍欲試,好在有重臣在場,她方能顧及他人的感受,約束自己。榮恪頭一次對那些老頑固們生出了歡喜和感激。

簫笛合奏?這符郁還真是有備而來,來日方長?難不成要住在京城不走了?

正琢磨的時候,翟沖踱步而來,壓低聲音說道:“剛剛好險,太後若是答應與他合奏,我就準備著沖上去,劍都拔/出來了。”

“你要殺了符郁?”榮恪驚問。

翟沖抿一下唇:“我過去舞劍給他們助興,說什麽也不能讓太後吹笛子給這些人聽。”

榮恪嗯了一聲,翟沖帶著些質問:“你呢?就沒準備做些什麽?”

“準備了。”榮恪握一下拳頭,“我也準備沖上前去。”

“做什麽?”翟沖忙問,“和符郁打一架?我看他身手不弱,你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我代替太後,與他簫笛合奏。”榮恪咬牙說道。

“你會嗎?”翟沖一聲嗤笑:“聽駙馬爺說,鎮國公樣樣都好,就是不通音律,唱歌堪比殺豬。”

榮恪挑了眉:“要不我這會兒就給翟統領歌唱一曲?”

“小心當差。”翟沖擺出官架子吩咐一聲,踱步走得遠了。

蓮湖對岸遠遠有樂聲傳來,烏孫樂者奏響胡琴琵琶與羌笛,伴隨著樂曲,舞伎表演劍舞騎馬舞月下舞,歌伎唱著烏孫草原上的歌曲,陰山下的歌曲,躺在帳篷中仰望星空的歌曲,樂者舞者歌者都是胡服裝扮,身穿小袖袍腰間系革帶腳蹬小靴,英姿颯爽,一時間,異域風情繞滿蓮湖。

月華如波,風過荷田,如詩如畫。

馮茂連呼精彩,小皇帝目不暇接,溫雅不時拊掌,眾人皆是面帶笑容陶然忘我。

符郁卻沒有看著對岸,他的身子朝著溫雅的方向微微側坐,她面上的青紗隨風輕輕拂動,卻依然窺不到她的面容。

榮恪冷眼旁觀。

對岸樂曲驟停,人群中走出一位女子,白衣飄飄長發垂肩,足尖點著荷葉輕掠過湖面,到了湖心亭向上縱身,穩穩站在了湖心亭的亭子頂上,眾人齊聲喝彩,女子食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周遭安靜下來,眾人隨著女子的動作,瞧見亭子頂上不知何時豎起一根高桿,女子手扶了高桿攀援而上,高桿晃動起來,眾人屏住了呼吸。

符郁的目光從溫雅身上收回,霍然站起身,緊張看向那女子。

榮恪心想,難道事先沒有安排這一項百戲?這女子,難道是符郁分外在意的人?

女子卻如粘上去一般,身子隨著高桿搖晃著越攀越高,攀援至最高處,單手握住高桿,松開的一只手臂上揚,一腿斜斜向外飛出,露出纖纖玉足,另一腿圈住高桿,若翩然展翅的白鶴一般緩慢盤旋而下,但見長發飄搖身姿輕盈腰身細軟,細看向她的臉,白紗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若湛湛夜空下的一對星芒,勾魂攝魄。

那一雙美麗的眼令榮恪心中一驚,為何感覺似曾相識?

她在空中停住,沖他嫣然一笑,才從高桿上繼續盤旋而下,盤旋至底部站直身子,緩慢轉身飛速掠過湖面,隱沒在湖對岸的人群中再也不見,來去匆匆,令觀者心生悵然。

樂聲再起的時候,眾人方才回神,喝彩聲如浪濤一般響起,馮茂連呼過癮,沖著符郁豎起大拇指道:“這是我看過的最精彩的百戲,百戲之美倒是其次,演百戲的人更美,美若雲中仙子。那日麗正門外見到烏孫皇帝陛下,隨行的隊伍中沒有女子,本以為不近女色,卻原來金屋藏嬌,又加一個蓮蓮,端得好享受。”

“這一出百戲,我也是意料之外。”符郁搖頭,神情似乎頗為無奈。

馮茂唉了一聲,“這樣神秘,讓人更加悵惘。”嘆著氣看向太後,“替她求太後一個重賞。”

“精彩絕倫,自然要賞。”溫雅意猶未盡望向蓮湖對岸,微笑著喚薛明道,“演百戲的人,重賞。其餘的人,全都有賞。”

符郁沖她舉起酒盞一飲而盡,溫雅也盡飲一杯,低頭笑問小皇帝:“可困倦了?”

小皇帝搖頭:“正在興頭上,倒不困倦,就是有些涼意。”

崇福忙忙拿過披風,小皇帝已往溫雅懷裏一靠,笑說道:“挨著母後就暖和了。”

溫雅摟住他:“那就靠著我好了,想回宮了就跟我說。”

小皇帝貓在她懷中嗯了一聲,溫雅又含笑輕聲跟他說幾句話,擡起頭時,遮面的青紗被小皇帝珠冠上的金翅勾住,青紗滑落下去,她的面龐無遮無掩,被符郁看了個正著。

符郁楞住了,他呆呆看著她,兩手緊握成拳,嘴唇翕動著,卻顫抖得說不出話,

溫雅處變不驚,朝他微微一笑,低頭取下被勾住的面紗,不徐不疾拿起來重新戴在燕居冠上,隔著面紗靜靜看向符郁。

符郁跪坐著,身子僵直得像是石化了一般,定定看著她,良久終於說一個字,他艱難低啞出聲:“你……”

溫雅站了起來,她牽著小皇帝的手朝符郁微微頷首:“今日承蒙烏孫皇帝陛下盛情款待,令人心懷舒暢流連忘返,時候不早,告辭。”

她姍姍而走,符郁一躍而起追了過去,他說道:“你等等……”

護衛太後的內禁衛快速跟上,將他與她重重阻隔,她帶來的殷朝重臣紛紛起身,恭送他們的太後皇上離開,他望著她遠走的背影,松開緊攥的拳頭,有血順著掌心流下,從袍袖中滴落,小固驚呼一聲陛下,他沒聽到一般,面無表情踏出水榭,身影融入到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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