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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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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更漏長, 夜未央。

禦書房之外,懸墜有一叢八角玲瓏錦紋宮燈,夜風輕輕一拂, 溫廷安的袍裾便是灌滿飽和的風, 青石雲紋磚鋪砌而就的宮道兩側, 蒔植有鱗次櫛比的海棠樹,恰值花開的季節,一蓬接一蓬的碧葉海棠,拳心般大小, 綻於漆墨枝頭,在風中搖曳生姿,空氣之中亦是撞入了一陣馝馞而清郁的酴釄香氣, 它們與夜色下的冽風, 一同潛藏於溫廷安的袖筒之中。

溫廷安行進前去的時候,這一抹海棠的酴釄香氣, 便是同禦書房之中,帝王身上的龍涎香發生了一次碰撞。

正在批閱奏折的趙珩之, 適時擡起邃眸,目色上眄,淡寂地凝視她。

暌違數月,他感覺溫廷安的容相, 覆又純熟、雅煉了一些, 鴉鬢雪膚,明眸皓齒,烏發應當是墜腰的, 但因覲見之故,她將三千青絲簪綰成高髻, 收束以一只白玉發冠,襯得她面容幹凈簡練。

那一身鶴紋飛魚官服,穿在她的身上,端的是裁量得體,一圍玄紋革帶,舒齊地束於腰肢之間,顯出了秾纖得衷的腰線,古書之中常謂的『肩若削成、腰若約素』,不外乎如是。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之中對撞上了,趙珩之發現女子的目色,愈發沈靜、深篤,如一潭高曠幽緲的靜湖,教人無法琢磨其真實的思緒。

這就有些溫廷舜的影子在了。

帝王的視線素來直截了當,裹藏著撲面而來的威壓和震懾,仿佛來自雲端之人,從上而下地俯瞰眾生,溫廷安在離他半丈開外的位置駐足,不避不讓地同他註視,接著,言簡意賅地將自己的來意交代一回。她希望趙珩之能收回當初貶謫崇國公府的成命,恢覆溫廷猷的科舉資格和溫廷涼在國帑倉部當差的官職。

趙珩之聞言,眸色一黯,漫不經心地挺了挺腰,倚靠龍椅之上,不答反問:“溫卿可知曉,為何朕這一日,遲遲不宣你覲見,非要一直延宕至夤夜麽?”

溫廷安目色下眄,淡聲問道:“微臣不知,懇請皇上點撥解惑。”

趙珩之薄唇噙起了一絲哂笑,笑意涼冽如霜,凝聲道:“朕一直不宣你覲見,這便是婉言相拒的意思了。溫卿聰穎,腹有乾坤,素來最是洞察人情,不應當不曉朕晾你於殿外的用意。”

溫廷安道:“微臣自當是知曉的,但皇上也熟稔微臣的秉性,偏執執拗,不達成某事,便是誓不罷休。”

時有冽風吹來,將書案上的幽微燭火,吹得扭來扭去,一種莫能言喻的氛圍,在某一刻倏然彌散了開來,兩人對峙之間,一種劍拔弩張的氣息縈繞內外。

橘橙色燭火儼似一枝細膩溫柔的工筆,將溫廷安和趙珩之的面容輪廓,繪摹在了近處的粉壁與畫屏之上,只不過,兩人相隔甚遠,中間是一大部分的留白,就像是隔了一道巨大天塹。

趙珩之本欲繼續擺著峻戾的帝王架子,但時而久之,與溫廷安相視一陣後,他便是別開了視線,以手撐頤,揉了揉太陽穴,思量晌久後,他淡聲問道:“為你的族弟平冤昭雪,未嘗不可,但朕有一事要你去做。”

趙珩之既是提出了條件,那便是意味著此事有可以商酌的餘地了。

溫廷安眸底的黯色,遂是淡了幾分,眸色稍稍一亮,拱首問道:“懇請皇上明示。”

趙珩之適時從近側堆積如山般的奏折之中,取出了一折奏疏,道:“欽天監的監正近日夜觀星象,發現熒惑之星起於中原,此相乃屬大兇之兆,監正在奏折當中坦明,在未來近一個月內,中原必是有一場地動——”

溫廷安聽至此話,驀然想起了一樁事體,道:“微臣記得,大半年前,春闈殿試的一項論題當中,亦是有提到欽天監預測地動一事。”

其實,原書當中亦是有提到,趙珩之得登大寶後,大鄴竟會歷經三場浩劫。

第一場浩劫便是,漠北會生發一場聲勢巨大的糧災,時疫肆虐,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不過,大理寺和宣武軍已經通過『南糧北借』的方式,在嶺南湊夠了三萬斤米糧,一路運輸至漠北,這能夠暫且解決糧災的困厄。

這一場浩劫,應當很快就順利得到解決。

至於第二場浩劫……

溫廷安細細尋溯了一番原書,原書當中說,在未來的某一個日子當中,中原會有一場地動。

大鄴建朝數十年,從未歷經過地動這一樁事體,因於此,針對『地動』的災後重建與治理,當今年輕的帝王以及麾下的一眾領導班子,面對突如其來的地動,很可能是經驗單薄的,屆時應對地動所帶來的次生災害,很可能會手忙腳亂。

溫廷安是一個見微知著的人,剛剛聽趙珩之一提點,她瞬即了悟了他要說什麽了。

關鍵是,趙珩之是一個深信星象的人,監正所言,他是深信不疑的。

溫廷安對星象這種占蔔文化,素來是持保留態度,不過,監正說未來將會生發一場地動——大鄴即將生發第二場浩劫——這一樁預測,便是真的。

『未來將會生發一場地動』,這是原書當中作者寫到的情節。

並沒有具體註明未來的具體什麽時間。

不過,依照欽天監的監正說,是在未來一個月內。

這就讓溫廷安委實有些惕凜了。

這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洛陽城在中原偏東的地方,如果地動的話,洛陽城所受到的影響,應當沒有那般大。

但中原地區的其他地方,就有些不一定了。

溫廷舜說要帶她去冀北之地祭拜驪皇後,冀北便是隸屬於中原之地的中心位置。

還有,母親呂氏、其他姨娘,諸如劉姨娘、大妹溫畫眉,她們流放到了居於中原地區的幽州,幽州與冀北毗鄰相近,假令生發了地動一事,幽州亦是莫能幸免於難。

一抹郁色掠過溫廷安的眉眸,在短瞬之間,諸多的事況,如一片漲動起來的春江潮水,接連翻滾上了她的心頭,她的心緒驀然沈了下去,但明面上並不顯一絲一毫的異色,免得讓趙珩之生出了疑竇。

畢竟,原主並不知曉地動將會在未來生發,更不知曉地動會帶來近乎什麽樣的毀滅性災害。

果不其然,趙珩之說得果真是地動一事。

趙珩之左手,摩挲著嵌套於右手拇指處的玉扳指,邃深的眸色上眄,凝聲說道:“監正說地動生發,不光是要派遣救災賑災的刺史與通判,還需要撥冗賑災,但朕在前一陣子,竊自遣暗探去倉部查賬,發現當今大鄴的國庫,瀕臨空虛。朕打算撥——”趙珩之寫了一個數字,“撥這些款項去中原賑災,但朕派遣出去的暗探,在國帑各部查了賬目之後,發現國帑根本撥不出能夠賑災的銀錢。”

帝王話至此,嗓音裹藏著一絲薄慍,尾調之中亦是潛藏著嘶啞和陰戾。

溫廷安聞罷,稍稍瞠了瞠眸。

她想起今日正好去了一趟倉部,算學院的劉掌院舉薦了有裙帶關系的人,成為了倉部的主事,近日宮中某位老太妃行將過壽,采買禮單的出納,本該是由這位主事在負責,但他推諉給了下屬的小官,讓他幫忙來算賬。

鉆著這種空子,不知能貪墨多少銀兩。

國帑之所以會瀕臨空虛,肯定是因為倉部、比部這兩個官僚體系出現了蠹蟲,官家養了一堆閑官,監察機制不到位,裙帶關系亦是遍地橫行,這便是側面助長了屍位素餐的風氣。

溫廷安將自己的心中所想,同趙珩之細致地說了一通。

趙珩之的容色,陰沈得可以擰出水來。

溫廷安能夠看到他覆在膝面上的手,骨腕處有數根青筋,在猙突地躍動著。

這是慍火抵達邊界的一種征兆。

溫廷安從未見過趙珩之因什麽事發過火,今次因國帑空虛,本該要拿去賑災的萬兩白銀,竟是被一堆貪官汙吏給貪贓掉了。

換位思考一下,她若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發現手上居然生養了這般多蠹蟲,估摸著早就氣瘋了。

趙珩之揉了揉太陽穴,勻吸了一口氣,說:“知朕者,溫卿也,這也是朕為何要特地將此事,委托予你的重要緣由,是因為,這偌大的宮廷之中,朕唯一能夠信任的人,有且僅有你一人,除你之外,朕無法輕信任何一個人了。”

言訖,溫廷安發現端坐於龍椅上的帝王,顯出一副落寞寂寥的面容,慣有的威嚴以及震懾力,一霎地坍塌了下去,露出了一副有些脆弱的行相。

溫廷安心中有一小塊地方,不知何時,隱微地塌陷了下去,雖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明顯,但它終究還是塌陷了下去。

這不是情愫的發酵,而是,她能夠與他感同身受了,能夠跟他共情了。

溫廷安本欲去輕拍她的肩膊,以示安撫,但手伸至半空,驀然覺得很不妥,有違君臣禮儀,甫思及此,她遂是停駐了動作,道:

“皇上安心,地動一事和國帑空虛一事,交給微臣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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