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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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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第兩百一十章】

不知從何時起, 大殿之外,落起了綿長而淫淫的細雨,一叢雪銀色的細瘦驚雷, 時不時游弋在雲層之中, 一片簌簌的瓢潑雨聲之中, 有一道雪亮的驚電,從濃密如霾的雲海裏,驟地縱掠而出,勢若銀瓶乍裂水漿迸。雨絲如繡如描, 整一座大殿,就此被繡縫在了一片萬籟沈寂的氛圍之中,殿內對峙的兩人, 君王與重臣, 兩人的心律隨著雨水的滑墜,一同降落。

涼冽的雨霧, 織成一道重巒疊嶂般的屏錦,將溫廷舜與趙珩之, 嚴嚴實實地浸裹在內殿之中,夜色朝著深處行去,君臣兩番對峙相視,一時之間, 氛圍變得滯重而冷澀起來。

溫廷舜方才所道出的那一番話, 『不可能會有那一天的』,話音雖輕,卻是, 勢如萬鈞驚雷,在趙珩之的心間, 訇然砸落下來了一道窟窿,此一道窟窿塌陷的痕跡,雖然不慎明顯,平心而論,但它到底還是塌陷了下去——簡言之,他的心口上,存在過一道塌陷下去的痕跡。

趙珩之冷哂了一聲,大殿之外適時掠起了一道驚雷,雷聲陣陣,掠入裏間的雪電,一霎地徹底照亮了大殿的邊邊隅隅,這種光亮,亦是僅存在一瞬之間,它是極其短瞬的,亮到了極致的電光,覆照上了龍椅上君王的峻容,將他潛蓄在眸底與眉庭之間的霾意與鷙色,襯托得一覽無餘。

比起坐在明面上的趙珩之,溫廷舜一直是恭立在殿階、兩道玉石質地的楹柱之間的位置,楹柱與楹柱之間投落下來的巨大黯影,將他攏於一片如有實質的龐大昏晦之中,比及雪亮的電光照徹下來的時候,連一絲一毫的電光,都斂不入。

昏晦的光影,儼似一枝細膩的工筆,細致熨帖地描勒出他的面容及五官輪廓,襯得男子的五官,峻朗而又立體,繼而投射出了一片明晰的山壑川陵的輪廓。

兩人彼此對峙了好一會兒,過了晌久,更漏將盡,濃夜將央,斜倚在龍椅上的帝王,拂動了一番雲廣滾鑲繡紋的明黃龍袍,袍裾之下伸出修長細直的手指,重新斟了酒,一盞斟給溫廷舜,一盞則是斟給自己。

趙珩之嗓音變得嘶啞,兀突突地笑了起來,對溫廷舜道:“偌大的朝堂之下,波雲詭譎,爾虞我詐,姑且僅有溫卿能同朕講一講體己的真心話。是以,方才溫卿能道出那般一席話,針尖對麥芒,確乎是在朕的意料之中。若是溫卿沒有道出這般一句話,說了些旁的,朕反而還頗覺憤慍,覺得這偌大的朝堂之下,朕難道連一句真話都聽不到了麽?”

這一瞬之間,雷聲的聲勢漸漸地弱了下去,僅是餘下潺湲不輟的雨水之聲,溫廷舜冷硬峻沈的神態上,露出了一絲動容,不知為何,他能夠在趙珩之身上,看到了一種極其熟稔的孤獨寥落。

這一種孤獨與寥落,曾經亦是他人生當中的一抹底色,那一抹底色,那是隸屬於謝璽的,這位少年天子的人生,便是極致的孤獨,尚未來得及得登大寶,它的王朝便是覆滅了,國已破,山河傾覆,盛世不再。但後來,在十餘年以前,他一路流亡,在南下的征途上過起了顛沛流離的日子。

——是溫善晉、呂氏以及整個溫家收養了他,讓他有了可以棲遲的地方。

自此抵後,少年便是以溫家二少爺的名義,蟄伏在崇國公府當中,溫廷舜的身份,為疇昔流亡在外的、大晉遺孤出身的少年太子,撐起了一道嚴嚴實實的蔭蔽屏障,無人再懷疑他的出身,亂官叛黨亦是未再相隔千裏來追弒他。

因是擅於念書,工於詩詞律賦,做得一手好文章,且是文武兼修,溫青松以及溫氏宗族的各位長輩,俱是彌足器重她。

不消說,溫廷舜在崇國公府當中,過得如魚得水,溫青松給他鋪就了一條坦坦蕩蕩的康莊大道,他只要循著這一條康莊大道一直朝前走,便能平步青雲。當時,他心中懷攢著大晉家國的血海深仇,一心要覆國。

按照他舊時的籌謀,只消他金榜題名,便是能夠在留京,在大鄴的宮廷之中當差,封了個一官半職不成問題。在此一名曰『臥薪嘗膽』的籌謀之下,他步步升官,遂是必定能夠逐漸靠近大鄴的權力集團以及稱首於三法司的內閣,到了那個時候,他會想方設法取信於當朝天子,並且,慢慢架空天子的權力,當他變成一個有名無實的傀儡。只消掌舵了大鄴內廷的權力樞紐,溫廷舜以弒君稱帝之名義,覆辟他所向往的大晉王朝,便是指日而待也。

但人算弗如天算,溫廷舜沒有想到,他的長兄溫廷安,會是他所有謀局當中的一個異數。

——並且是最大的一個異數。

溫廷安推翻了他過往之中精心謀劃的布局。

在前期,甚至在過去同一屋檐下相處的十餘年,溫廷舜對長兄生過無數弒念,但每一回俱是隱忍了過來——身為大晉前朝的王室遺孤,大晉前太子,溫廷舜臥薪嘗膽十餘年,他最是擅於忍常人所不能忍——溫廷舜覺得長兄之所行,終歸到底,還算是沒有越界,亦是沒有觸犯到他真正的逆鱗,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忍耐一番。他覺得自己終會有忍無可忍的那一天,到了真正忍耐不了的那一日,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弒了她。

但真正的變數來了。

他發現了長兄遺落在崔府大小姐內院裏畫屏上的一塊襟圍,雪白色,杭綢質地如上好的羊脂玉,殘存有一縷薄荷體香。

——長兄原來是個女兒家。

長兄變作了長姊,溫廷舜不是第一時間就能緩沖過來,在過去的十餘年以來,他一直極其憎惡溫廷安,哪承想,溫廷安竟然是個女嬌娥。

身份、性別所帶來的轉變,對溫廷舜所造成的影響,尤其是認知層面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

長兄是男兒,他覺得自己可以堂堂皇皇地憎惡他。

但長兄是女嬌娥的話……

他覺得自己,一時委實有些難以接受,甚至也沒辦法承認,與自己在同一屋檐之下朝夕共處十餘年的長兄,竟然是一個女子。

亦正是應證了歷史上的一句詩詞——『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不知怎的,當意識到長兄是個女子後,溫廷舜驀覺自己對溫廷安之所行,容忍度提高了很多,甚或著是,對她催生出一種意欲不斷靠近的思緒。

在元夕夜,為她描摹新妝,便是他不動聲色的一次嘗試。

歷經肌膚觸碰之後,他多少變得有些食髓知味起來,就感覺,她在過往當中,所做的種種讓他催生厭離之心的事,隨著兩人肌膚相觸之後,而一筆勾銷。

盤亙在胸臆之中的、經年累月攢積下來的恨意與惡念,在不知不覺之間,被一種莫能言喻的思緒所沖淡,時而久之,唯一滯留在心間的,姑且僅有一種綿長的悸動與顫栗。

諸如,在九齋的時候,一回分小組執行任務,她、溫廷舜和沈雲升一組,要去尋被鷹鷲叼走的一條鱖魚,這條鱖魚投落的地點便是在大相國寺,但是,在大相國寺掙魚的時候,他們小組與以魏耷、龐禮臣為首的小組生了一出抵牾與齟齬,也便有了武鬥爭執。

武鬥之中,溫廷舜後背背脊負傷,傷勢並不算輕。他是一個經常受傷的人,負傷後,常在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角落,獨自舔傷自愈,過去十餘年,他都是這般走過來的。他已經習慣打落牙齒與血吞,將一切坎坷和辛澀,吞咽下去,不為外人道也。

但那一夜,碰巧輪到他在文庫值夜,出乎他意料地是,溫廷安竟然帶了藥膏來,躬自為她搽抹背脊上的傷。

時至今日,溫廷舜已然全然忘卻了那一夜兩人聊過什麽,但他永遠都銘記著那樣一個場景,燭影搖紅,少女搽藥的動作溫潤而細柔,少了衣料的阻隔,他的指尖,裹藏著涼冽與熱糯的溫度與氣息,在他的背部上流連與輾轉,這一份觸感像是一根羽毛,滑蹭在他背脊皮膚上的時候,就像是一根翩躚的羽毛撩撫在心間的柔軟處,他聽到了心弦被敲奏出來的回響,心河漾曳出了一圈一圈的漣漪,無限地朝外延展開去。最終,在他的心壁留下了一陣漫山遍野的悸動與情愫。

他常年沈寂如冰河的心,也是從那一刻開始亂的。

他從未享受過溫廷舜這個身份,他覺得,當她為他搽藥敷傷的那一刻起,有一個輕微的聲音,幽幽然地響徹在耳廓處。

『溫廷舜,你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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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漸緩地回籠,溫廷舜對自己所做的種種,包括放棄謝璽這一個身份,包括效忠於大鄴王朝,他心中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悔意。

因為,他生平第一回 有了一個想要真正想要守護的人。

他發現了比所謂的覆仇,更重要、更有價值的事。

這廂,趙珩之對他拂袖招手道:“溫卿,來,再陪朕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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