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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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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此話一出, 在院內掀起了不少風浪,溫廷安與溫廷舜相視一眼,彼此能夠在彼此的眼眸當中, 發現一絲隱微的訝色。

“阿夕那個時候本要弒害我, 一刀了結我的性命, 但她最終沒有這樣做。”溫廷猷的視線,穿過被傍夕日色髹染成鎏金色的窗扃,伸向無盡的遠空,望著與屋宇燒融在一起的、輾轉徘徊於天際的燒雲, 一片暖和的氛圍之中,他的目色變得十分幽遠,神識似是回溯至了那個落著滂沱暴雨的夜晚, 他的嗓音在思索之中變得不疾不徐, 說道:“她最終,斂起匕首, 取而代之地是,取出一瓶花籽粉, 讓我吸食下去。”

溫廷舜的聲音更為緩沈,目色從窗扃之外游弋回來,與溫廷安相視,道:“假定她真的是罪不可赦、罪大惡極之人, 那麽, 當時,她為何不選擇弒害我,再將我的屍體偽裝成是, 僅是吸食了過量罌.粟的一出假象?她完全可以這樣做,但她沒有。”

溫廷安聽完, 心中有些撼訝,俄延少頃,溫廷舜的聲音,沈頓地響了起來:“那個時候,阿夕之所以不選擇用匕首了結你,是因為,她將你當成了與大理寺談判的籌碼,如果你死了,那麽局勢將對她大為不利,大理寺也根本不可能與她進行和平談判。”

青年的話辭,緩慢而清晰。

其神態,淡到幾乎毫無起伏,沒有任何悲憫或是慈悲,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惻隱也無。

他說這番話,像是在平靜地闡述著一樁稀疏平常的事。

嗓音不算輕,也不算重,不過,聽在聽者的耳屏,卻如一道平地驚雷,兜首砸落下來。

溫廷舜所述,亦是契合溫廷安心中所想,但放在今時今刻當中,她並不會選擇坦誠講述出來,因為這對於溫廷猷來說,是一樁非常殘忍的事體,她不太想讓他知曉這種真相,他之所以沒被真兇弒害,完全不是因為真兇動了惻隱心與慈悲心,僅是讓他活著,對她那個時候的局勢會比較有利罷了,要不然,阿夕肯定早就了結掉他。

真兇如此殘忍,她不會選擇讓他知情,因為她全然沒有這樣的勇氣——

但溫廷舜竟是選擇坦誠,讓溫廷猷知曉。

在這樣一種具體的語境當中,溫廷安是全然沒有溫廷舜這樣的勇氣的。

當下,溫廷猷聞言,呆滯了一會兒,腦中仿佛掠過了春雷的數道炸響,他的表情與思緒,在面容之上逐漸瓦解與破碎,就像是原本平實的冰層,出現了一條顯著的裂縫,它原本是細小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流逝,這一條裂隙演變得越來越龐大,由淺至深,由細及粗,由淡臻濃,此一冰面上,進而出現了如蛛網一般的萬千罅隙,它們在一片平寂的氛圍之中,支離破碎。

溫廷猷一直是一個較為純真純粹的人,但在這一刻,溫廷安目睹了他純真崩塌的全過程。

溫廷安小幅度地揪扯了一番溫廷舜的袖裾,用無聲的口吻道:“你這般說話,會不會太過於殘忍了?秘而不宣,不是很好麽?”

這確乎是她的真實想法。

人講出真相,或是直面真相,其實都需要很大的勇氣,面對至親,溫廷安委實沒有袒述真相的勇氣,她根本講不出口,心中需要歷經一個強烈的掙紮、糾結的狀態,這會內耗她很久很久。

溫廷舜的秉性,恰巧與她相反,他不需要瞻前顧後,可能會有掙紮,但他顯然比她灑脫得多。

溫廷舜在她耳畔處低聲道:“講出真相,或許對當事人,才更是一種解脫。”

“真的,是這樣嗎?”

溫廷安眸心驟地一顫,繼而望回了溫廷猷。

過了許久,他果真是用一種釋然的口吻說:“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的,阿夕沒有選擇弒害我,不過是因為她打算利用我,算作是與大理寺談判的籌碼……”

說著,說著,他眼眸之中又有滾燙的淚水,迸濺出了眼眶,在頰面上流了下來。

溫廷安很輕很輕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心中一陣刺疼。溫廷猷一直是一個良善且純真的人,這次被阿夕挾持迫害,對於他精神打擊算是特別大了,哪怕神識恢覆如常以後,他還有這麽一廂情願的心路歷程,願意為真兇開脫罪咎,並洗白她的部分惡行。

是溫廷舜撕裂了他一廂情願的薄膜,將薄膜背後所隱藏的真相,以一種纖毫畢現的姿態,巨細無遺地呈現出來。

這讓溫廷猷再沒有任何辦法,去規避真實與自欺欺人。

他用良善與純真,修飾自己所面臨的一切罪惡,但被溫廷舜發現以後,他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自己有時也根本欺騙不了自己,更何況去誆瞞其他人呢?

甫思及此,溫廷猷的精神,一霎地就崩潰了,像是失控的水閥,淚止不住地濺落下來。

連日以來壓抑許久的思緒,終於再也裹藏不住了,溫廷猷將面容埋藏於被褥之中,手在枕褥上揪擰出諸多痕跡,那些淩亂的褶痕,像是他駁雜蕪亂的心緒。

溫廷涼他們本來意欲勸慰一番的,但溫廷安阻住了他們:“讓他自己一個人靜一會兒罷。”

在目下的光景當中,溫廷猷是最需要獨處的時刻,他需要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真正的釋懷,去接納真相,並且,與過去的所發生的一切事實,達成一種和解。

眾人離開後,溫廷安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她闔攏屋門以前,再度回眸望了一下溫廷安,她握著了一下他的手,聊表一種踏踏實實的安撫,但她發覺,溫廷猷的體溫,隨著時間的消逝,一點一點地冷卻了下去,冰冷徹骨。

溫廷安再一次感受到了『真相』對於一位受害之人的殘忍。

假令活在善意的謊言之中,或許,他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但歷經多番權衡之下,溫廷安還是同意了溫廷舜的觀點與行止,讓溫廷猷知曉真相的話,反而能讓他更加釋然罷。

畢竟,如果選擇謊言的話,就很可能要隱瞞一輩子,以安撫受害人之名義的隱瞞或是欺瞞,總覺得,若是日後讓溫廷猷發覺到了事實的真相,怕是傷害的性質,會更加強烈。

溫廷安闔攏上了屋門,心中懸起的一塊巨石,安穩地落了地。

乍離屋院,剛剛行至檐下長廊,卻是發現二叔、三叔在垂袖而立,顯然是在候著她,仿佛是有要緊事尋她。

溫廷舜亦是卓立於在廊檐之下,一片明暗交界之中,背後是斑駁的、由竹竿圍就的墻,他立在了暗面,感受到了明面之處光線的變化,知曉是她來了,遂是遙遙相望過來。

兩人的視線,在虛空之中交錯擦肩,俄延少頃,碰蹭出了三兩火花。

溫廷安正納罕著發生了何事,當下只聽溫善豫凝聲道:“老爺子讓你們倆去主屋見他。”

溫善豫的口吻凝實而端穆,透著平素所沒有的深沈,溫廷安聽出了一絲端倪,心尖不由得打了個突,這般突然的要見他們,委實不像是溫青松的行事作風。

溫廷安沒再多問,與溫廷舜攜手去了一趟主屋。

此則晌午與傍夕的過渡光景,盤踞在屋宇上空的穹空,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致,顯得駁雜且萋萋,諸多籠子裏的雀鳥,持續叫了一整日,許是乏了,當下是一副委頓的形色,底下豢養的碧植,亦是襯得萎黃,萎黃之中,又隱微地綿延出了一片黯淡的焦綠,舊有的春意與盎然,不知不覺之間,竟是消弭殆盡了去。

這一切,皆像是某種事情即將生發的前兆。

溫廷安心中早已有一種預感,但她一直不願意相信它是真的。

伴隨著『吱呀』一記輕響,推門而入,頭一眼,兩人便是看到了溫青松。

空氣之中彌散著一陣清郁的藥香,它蔓延在屋中的各處角落,溫青松安坐在太師椅上,似是已經感知到了溫廷安的註視,他隱抑地咳嗽了幾聲,拂袖抻腕,寬厚的大掌,緊實地捂著藜杖,他指著近前的兩張圈椅,說:“坐下說話。”

兩人應聲稱是,逐一告了座。

溫廷安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一座竹屋了,但她仍舊有些拘謹,不是對著陌生環境拘謹,而是對著溫老爺子。

老太爺靜坐在太師椅上,像是舊時光當中的一張標本,他的眼神是混沌而空洞,瞳仁之中蒙掩上了一層極淡的翳影,那目色當中有一瞬的猶疑與躑躅,似乎是在確認兩人具體落座的位置。

這一刻,溫廷安心中篤定了一樁事體,溫青松是真得老了。

他素來是心存傲骨的一個人,背脊永遠挺得無比筆直,但現下,她親眼看到了,老人的背脊,如落了難的獸一般,無奈地蟄伏在了黯影之中。

這般情狀,無疑是讓她的心臟,格外地滯澀。

在一片沈默之中,溫青松徐緩地開了口,道:“我的日子,已經不太多了。”

此話一出,勢若驚雷,在聽者的耳屏之中掀起了不少風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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