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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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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居然敢這樣質疑廣州知府, 大理寺是擺明想要與他們撕破臉啊!

這一回,楊佑感到愕然了,這一個從洛陽城來的大理寺少卿, 年紀輕輕, 果真是好大的膽子, 不知天高地厚,每一句推論,字字不離豐忠全,句句扣緊夕食庵, 每一段話俱是一針見血,絲毫不容人有絲毫轉圜的餘地,這教人委實膽寒不已。

“再者, 方才你們質疑罌粟只會制造幻覺, 並不會對人身造成傷害,而我們舉了唐氏與郝崢過量食下罌-粟的例子, 顯然並不能完全說服你們。”溫廷安適時指著周廉右手手背的咬傷,對豐忠全道:“豐知府, 您且看看周寺丞手背的傷勢,他潛入夕食庵後廚調查線索之事,發現小貍貓正在咬食花籽,見到了周寺丞, 它則咬傷了他。”

楊佑蹙了蹙眉心:“不過是被貓咬了罷事, 如此微小的一樁事情,有什麽好說的呢?說周寺丞是招惹了貓也不一定嗄。”

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在沒有主動招惹對方的前提之下, 對方怎的麽可能會攻襲擊自己呢?

孤掌難鳴的道理,深刻地鏨刻在大多數人的骨子裏。

周廉行上前, 主動解開了纏裹在掌心腹地的繃布絹帛,呂祖遷與楊淳二人在近旁見狀,有一些隱憂,但周廉露出了一個不打緊的容色,淡聲道:“劉大夫只說不用碰到寒水,現在只是讓傷口接觸在空氣之中,傷情也並不算過於嚴峻。”

言罄,他徐緩地拆解開了一圈一圈的纏紗,在燭火的洞照之下,豐忠全與楊佑少時便見到了周廉手掌處的傷口,頭一眼,整個人俱是震悚住了。

周廉掌腹處的咬傷傷勢,確乎能用一個『觸目驚心』來形容,掌心處的肉幾乎都被咬了開來,咬破了一大層皮,傷口近乎皮開肉綻,他們隱微能夠見到那一塊被咬裂下來的皮下方,森白色的掌骨以及縱橫捭闔的青筋,由此可見小貍貓在當時的咬勢之狂狷猙獰。

庶幾等同於一個失去理智的、釋放出原始獸性的牲畜。

豐忠全與楊佑均是有些被周廉的咬傷,一舉震顫著了,眸露驚悸之色,周寺丞傷情的嚴峻程度,竟是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若是平生頭回見到,他們怕是難以相信一只柔順乖馴的小貍貓,居然會將人咬成重傷。

豐忠全容色沈凝如水,不可置信地看著周廉,確認道:“這是小貍貓食過罌-粟花籽所致嗎?”

周廉解釋道:“我見著這小畜生的時候,是在夕食庵公廚的膛爐底下,我的本意是尋覓郝容的酒瓢,小畜生將酒瓢藏在了膛爐的最裏側,我想要噓它,教它挪一下窩,詎料,不知它將我看成了什麽,猛地撲咬上來,差點將我掌腹處的一塊肉給咬下來。”

光是聽著,就很痛。

更何況是躬身經歷過的人。

溫廷安凝眸,淡聲道:“不過一只小貍貓罷了,但食下了罌-粟的花籽粉,其失去理智之時,兇性與攻擊性,就能勢若猛虎,致人以重傷,小貍貓是如此,更何況是人本身。倘若是人,過量吸食了罌-粟花籽的粉末,到底會什麽樣的後果,豐知府、楊書記,你們不妨仔細想一想。”

在前世,溫廷安的工作之一就是做對外的行政宣傳,在這一行幹久了,她接觸過大量的、關於毒物害人的,故事報道,因為吸食違禁之物,這一毒物不知戕害了多少年輕生命,讓多少原本和睦的家庭崩壞於一朝一夕,吸食者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等閑是走入了萬劫不覆的境地。

夕食庵作為提供糧米的十三幺之一,為了讓黃埔米的滋味變得更上乘,庵內的師姑居然糅用罌-粟,取其幻迷之味,佐以膳食,供以食客,因為服食之量極少,他們只會出現短瞬的即刻幻覺,而不會被迫完全喪失理智,做出一系列釋放原始本能的暴行。

郝容說得沒有錯,大理寺根本不能在夕食庵此處借米,更不能將由它出品的黃埔米,運送至北地來賑災。

否則,北地的災民食下了,摻雜有致幻之效的毒物的黃埔米,屆時將會生發什麽後果?

這種後果是完全不能去設想的。

在前世,林則徐還開展了虎門禁煙運動。溫廷安覺得有必要繼承前輩的精神與方法論,不能再讓夕食庵的糧米以及膳食,流傳入民間了。

當務之急便是,抄封夕食庵,將望鶴、藏在她背後的那個掌廚之人,阿繭,悉數捉拿歸案,以起到力挽狂瀾、敲山震虎的效用。

“不過,豐知府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溫廷安不避不讓地直視他,“夕食庵真正掌廚的那位,到底是何人,望鶴師傅缺失味覺,廚藝卻如此巧奪天工,想必是少不了身後那人的撐持罷?並且,在膳食之中投下花籽的,怕也是此人罷?”

溫廷安的話音擲地有聲,堂堂皇皇,話腔彌足有氣勢,將豐忠全與楊淳都震懾得不輕。

其實溫廷安還留著一些話,並沒有說出來,那便是,弒害郝容、賀先、唐氏和郝崢的幕後真正元兇,怕也是與這個人脫不了幹系。

這個人若是真兇的話,而阿繭,必然是這個人的幫兇。

阿繭經常來往於夕食庵,表面上是以船家的身份去庵內下欄內,啖廣府早茶,實質上,是與這個人互通消息與音信。

郝容的酒瓢,想必便是阿繭帶給這個人的罷?

豐忠全面容之上,可謂是青白交接,面對溫廷安接踵而至的質詢,他竟是罕見地沈默了。

楊佑發現了一絲端倪,憂心忡忡地道:“知府老爺,您……”

眾人亦是駐目一瞬不瞬地望定他,等著他說話。

豐忠全緘默了片晌,晌久才真正擡起首,輕聲道了一聲『罷』,也是這一刻,溫廷安看到了這位廣府老爺面容上的滄桑,疇昔父親的容色,覆又顯現了出來,甚至是……

“老爺,您昨兒剛喚夫人染好的鬢間黑絲,一下子又全發白了。”楊佑目露憂色,他知曉豐忠全的脾性,一旦動了氣性,或是郁結梗阻在胸壘之中時,他上了年紀,適逢多事之秋,就特別容易愁白了首,這不,他就一直眼睜睜地看著豐忠全,竟是一瞬之間,兩側的鬢角之間,發絲竟然是悉數花白了,儼似添上了一層厚重的銀霜。

甚或是,原是筆挺如松的背部,也在佝僂清臒了不少。

楊佑意欲從袖袂之中摸出剪子,替豐忠全逐一剔掉鬢角白絲,卻教豐忠全輕描淡寫地阻了。

豐忠全看著眼前四位細路仔,忽然問了一句不相關的話:“你們可曉得,為何夕食庵,要取名曰『夕食』二字?”

這顯然是有些掌骨在裏面的,溫廷安忽然想起,先前那位致仕的右寺少卿竺禎,給過他們一本薄薄的冊子,名曰『一時辰帶你逛遍嶺南妙尼庵』,裏頭攏共介紹了嶺南七大命案,冊子開篇便是介紹了七名庵之首,『夕食庵』。

因為是竺少卿所夾帶的私貨,所以他們對此記憶得格外明晰。

當然,這一樁事體不止是溫廷安想起來了,周、呂、楊三人亦是陸陸續續地回溯起來,楊淳還特地從桌案底下,將壓篋底的那一本薄冊子摭拾出來,快速翻至介紹『夕食庵』人文風物的那一欄。

“諸般美食,遵稟‘日朝而擷,日夕而食’之則,承啟四時之序,將諸般食味的特性,揮發至最精妙的地方,‘因材施烹,循性漸進’,是夕食庵師傅掌司庖廚之事的關竅所在……”

豐忠全聽罷,捋著雪須,直直搖首:“這一番說辭,純粹是裝飾給外地人聽的,並非『夕食』二字的真正由來。”

溫廷安狹了一狹眸心,聽豐忠全凝聲道:“近二十年以前,那時我初來廣府,所審勘的第一樁公案,是一樁稚女弒父案,案情大意是說,一位行伍出身的軍戶長,望子成龍,想要培養一個將軍,但他的結發妻子,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軍戶長遂是時常毆打妻子,覺得她是他所豢養的米蟲,有一日,雙胞胎實在無法忍受這等暴行,為了保護母親,不惜用一柄鋤頭,往軍戶長的後腦勺一砸,正對著要害處,把人直接砸沒了,事後,這位妻子不堪忍受千夫所指,發了癲癇,投河自盡,而雙胞胎,被收押衙門的刑獄之中。”

“我親自去牢獄見犯人,適才發現是真兇便是倆個小姑娘,年齡,根本不到十歲,一位名喚阿朝,一個名喚阿夕,阿朝是妹妹,阿夕是姐姐。”

“兩人秉性、行事風格,幾乎完全走向兩種極端,我審問她們之時,一個軟弱愛哭,說責咎全在於自己,一個恣睢冷韌,將責任大包大攬,說父親是她用鋤頭掄下去的。兩人皆是爭先恐後地承認自己弒父,官府遂是將姊妹倆,皆是一徑地抓了起來。”

豐忠全的視線放在極為幽遠之處,思緒儼若鉤沈在一灘流水往事之中,繼而回望向溫廷安,道:“望鶴師傅入庵廳以前,名曰阿朝,她是妹妹,秉性純良淳樸,心腸也柔軟至極,你們之前去公廨牢獄,在裏端所見到的,被髹染成蔥綠色的墻面,便是出自阿朝之手,她說,不能讓犯人整日面對黑暗壓抑的墻面,不然的話,很容易催生輕生之念。”

話至此,豐忠全眉眸盡顯柔色:“能想象的到嗎,這是一個未盈十歲的小姑娘,所說出來的話,她的一行一止,能教人感受到綿延不絕的慈悲,她的心思還格外敏細,能強烈地感受到旁人的疼楚與悲歡。易言之,她的通感能力、共情能力,非常厲害。”

溫廷安凝了凝眸心,心道一聲『原來如此』。

難怪了,此前她去牢獄之時,見到甬道夾側兩堵,被髹染成一片翡翠碧色的墻面,頓感匪夷所思,接著聽豐忠全說,『將墻面漆刷成植物之色』,乃屬望鶴師傅的主意。自那個時候起,她便是心中存有一絲疑竇,為何在管理牢獄一事上,望鶴師傅居然也有話語權?

望鶴師傅為何會提出這種意見,莫非她疇昔去過牢獄?因何事而去?做飯食給犯人啖麽?

但是,牢獄之中也有固定的、掌司廚事的師傅,毋需望鶴師傅操勞。

更何況,夕食庵的主客,是面向廣州城的達官顯貴,與公廨牢獄,根本就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系,溫廷安耙梳不清楚,望鶴師傅給公廨牢獄提意見的契機在何處。

但今下,聽著豐忠全的解釋,她一下子豁然開朗。

望鶴之所以能對牢獄提出適配的建議,原來是,在她年紀極輕的時候,便是在公廨牢獄之中棲住過一段時日,對牢獄內部的民犯的生活,有深刻的感知,所以才能提出一些不太尋常的,甚或是常人所難以顧及到的建議罷。

只不過,獲悉了望鶴真實身世的那一刻,溫廷安不由有些揪心,甚或是感受到一份尤為震顫的心疼。

才僅僅十歲的年紀,便是深陷縲紲。

深陷縲紲的原因,是因為弒父。

為何要弒父呢?

是因為不能滿足父親望子成龍的願望罷,父親希望她是男兒郎,偏偏她是女嬌娥,既是無法成龍,將來可能也難以成鳳,從一出生開始,就遭致了父親的冷眼與暴力。

更何況,她們的父親還經常韃伐母親。

仔細想想,在一個充滿威脅、貶低、嫌棄、辱罵、嚇唬、不和睦的家庭環境之中,生活了將近整整十年,這回給望鶴和她的阿姊造成多大的心理創傷。

她們生活得不是家,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阿鼻地獄,她們無法再忍受暴行,當她們看到父親毆打母親之時,反抗,就成了她們唯一的能夠做的明日路。

不過,溫廷安委實有些難以想象,溫涼恭儉的望鶴,能會是掄起荷鋤,朝著父親後腦勺砸下去的人。

至於望鶴的阿姊,阿夕——

溫廷安與周廉他們對視一眼,俱是問道:“那麽阿夕她?……”

豐忠全道:“阿朝是極慈悲良善的,她的姊姊阿夕,則是完全另外一番面目了,性格剛硬如刀,見誰就刺誰,一點都不好相處,撬過牢房的鐵鎖,掀翻過獄卒,還曾帶阿朝一同越獄。”

“打獄卒,越牢獄?……”周廉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容色,一時半會兒尋不住合適的形容詞來描摹自己對阿夕的印象,只得道,“這位姊姊,與妹妹阿朝的性格,完全是兩種迥乎不同的極端啊,真是難以想象。”

楊淳與呂祖遷亦是露出了認同的容色,呂祖遷撫了撫胳膊,道:“像是善惡的對立兩面。”

溫廷安凝聲道:“難怪了,阿夕對府牢極為熟稔,應當是知曉鉆溺井,就可以逃離牢獄了,所以,當初賀成鉆了溺井,便是出自阿夕的授意與指點麽?”

豐忠全露出了不置可否的容色,沒先應承溫廷安的話辭,而是繼續講述掌故:“阿夕委實是太難以馴服,用一句廣州白來形容,她性格是特別『躥』的,小小的一方牢獄,根本管不住她,這些事,其實都算情節輕微的,要說驚天動地的,還擱在後頭。”

“這倆姊妹,因為弒父而鋃鐺入獄,按照常規的大鄴刑律,本來亦要秋後問斬,但廣府的案情堆積如山,加之當地的刑律當中,尚未針對十歲犯人的專門敕令,在過往的民間犯罪歷史上,極少出現過沒有成年的孩子,尤其是才剛剛懂人事的小姑娘,是以,這一樁案情比我所遇到的任何案子,皆要覆雜幾分。這一出審鞫勘案,便是持續延宕了一整年,我覺得不能判這倆孩子絞刑,但該怎麽審判,其實並不是我一個人說的算,還征求嶺南經略州府與京城三法司的意見。廣府將案牘傳給兩路,兩路再通傳至京城大理寺,進行三司會審,這個流程,我走了近乎一整年,哪承想,這期間,阿夕就鬧出事了。”

聽及此,眾人斂聲屏息,溫廷安凝了凝眸心道:“她犯了何事?”

豐忠全喟嘆了聲,低聲道:“是這樣,阿夕被獄吏捉回好幾次了,仍舊還是有些不老實,她嫌棄牢飯是豬飼料,索性就不吃了,居然還尋了獄頭來,說要申請去獄廚自個兒整吃的。”

楊淳匪夷所思:“這樣太厲害了,我還以為她不吃要鬧絕食。”

豐忠全道:“這不可能的,一頓飯,怎的能夠難住阿夕呢,她從不曾虧待過自己,縱任虧待自己,也不能虧待妹妹阿朝。阿朝也覺得牢飯難以下咽,但她會說服自己,說牢飯的滋味很好。

阿夕不想苛待自己的妹妹,決計自己躬自下廚。”

呂祖遷頗感不可思議,納罕地道:“自己下廚?那牢獄也管得未免太寬松了些,牢飯本質上就是一口大鍋飯,府牢之中嫌犯眾多,動輒成百上千人,一日三膳,能保證有一口熱飯食,就已經很不錯了,怎麽還要求上了味道。”

豐忠全聞罷,道:“呂主簿,你的想法,也是當時公廨牢獄內所有人的想法,阿夕桀驁不馴,總有一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但獄吏怎的可能會應答她,自然是置若罔聞,甚或是,還會給她一些苦頭吃。”

“但後來,阿夕做了一樁事體,讓獄吏對她全然了改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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