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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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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穹夜雲開, 秋隨人意,古臺芳榭,夜鴉蹴紅英, 東風裏, 朱門映出兩道佳人纖影, 溫廷安頗為訝異地道:“元昭,怎的帶林姑娘出來了?”

“林姑娘今日一直執意要見你,”崔元昭罩著一身黛藍裘衣,內襯滾鑲鵝黃襦裙, 簪發垂髻之下,是一張清揚婉轉的玉容,“我拗不過她, 只得待燕雲書院的學生下學後, 就待她過來了。”

半年前,九齋瓦解後, 崔元昭便聽任調遣,去了京畿一帶的燕雲書院讀書, 這是整座洛陽城內第一座女子學院。開設女院是成康帝的旨意,他認為大鄴建朝以來,女子的人生出路一直都很窄,並無同男子一樣的讀書機會, 在仕途與三百六十行之中, 也一直處於被輕視的地位,他決心要改制,路漫漫其修遠兮, 決意先從開設女院第一步做起。

燕雲書院沿襲國子監的治學方針,四個學年, 學生唯有修夠四年學分才能參加科舉,若是對官場不敢興趣,可以直接引薦就業了,塾師會延請三百六十五行的師傅去女院舉設人才招聘會,就相當於前世的校招與春招了。

崔元昭目下讀第一學年,年歲尚輕,雖離就業還遠著,不過,她常在書院裏幫襯著勤工儉學,在塾師眼中人緣頗好,學業上亦屬佼佼之列,溫廷安聽過崔元昭談及她的志向,她想去太常寺,成為一位專門給孕婦接生的女大夫。

這一年,她讀過不少醫書典籍,覺得很多醫書鮮少詳細科普如何給女子接生的健康指南,畢竟眾多醫書乃男子所寫,他們在這一塊難免會有所疏漏。自古以來,接生一事由專門的產婆或是有接生經驗的中歲女子代勞,但因為不安全或是不健康的方法,嬰孩成為死胎的案例不勝枚舉,崔元昭希望能改變這一現狀,為此紮根文庫兩個月,並跟隨一位產婆三個月,專門寫了一篇萬字策論出來。

身為共同好友,溫廷安、呂祖遷、楊淳也收到了一份關於如何正確接生孩子的健康指南。

呂祖遷匪夷所思:“我們幾個男人,為何要看這種東西?”

崔元昭正色道:“難道你們未來不會成為人父麽?這份指南,不但包括接生孩子的工序,還囊括為人父安撫人母心理情緒的措施,目下用不上,將來肯定用得上。”

到底能不能真正派上用場,那到底是另外一碼事了。

溫廷安喟嘆:“還以為你會成為女商賈,畢竟最初見你,阮寺卿就說你頗有經商的天賦,頭腦特別厲害,負責鳶舍的一切開支與花銷。”

崔元昭笑道:“那是一年前的我,屬於對錢特別看重的人生階段,但人長大,心念也會趨於成熟,我發現『價錢』和『價值』是兩碼事。諸如經商掙錢,它有很大的價錢,但不一定有很大的價值;諸如,我目下將名下的七座店鋪一律修葺成月子院,我的族父與後娘覺得幹這種營生不值當,我覺得做這件事,雖不一定有很大的價錢,但它一定有很大的價值。”

在抓獲堂倌以前,溫廷安一直將林絳留在公廨裏,其實並不大合適,遂是委托崔元昭來照顧她,這幾日,林絳就棲住在燕雲書院的女監舍之中,為了顧及林絳的自尊心,崔元昭讓她做了兩樁事,一是旁聽女院課程,二是去月子院搭把手。

林絳見著溫廷安以後,當即行了跪禮,怕她磕響頭,溫廷安忙扶她起身,溫聲問道:“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打從曉得少卿是女兒身,林絳原有的警戒之色已經消減了許多,“多謝少卿爺的關懷,若是沒有大理寺替我討回公道,我很可能早已心存輕生之念了。”

“哪哪的話,林姑娘,你是十六年華,人生才剛剛開始,你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應多想一些美好的事。”

林絳一霎地淚盈於睫,眼眶都熬紅了。

溫廷安柔聲問道:“你今後是如何打算的呢?”

林絳感激地望了崔元昭一眼,剴切地道,“這幾日,崔姑娘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帶我去燕雲書院見世面,我見識到了疇昔從未接觸過的人與物,我想學識字,想學醫理,想幫助更多如我這種遭際的女子……”

林絳哽咽了一會兒,擡起眸道:“少卿,我要念書,成為像崔姑娘這般有大義與良善的人。我目下付不起束脩與學資,但我什麽雜活都能幹,只消能讓我念書,我什麽都肯幹。”

言訖又要跪下,溫廷安適時扶起:“女兒膝面之下也有黃金,你莫在再謝我了。”說著,對崔元昭道,“燕雲書院應當還有勤工儉學的位置罷?”

崔元昭笑了笑,道:“自然是有,書院的堂廚一直很缺人手,每日卯時、午時、酉時都需要幫襯一下。”

林絳眸露希冀之色,道:“我投奔舅母一家以前,也在膳堂幫過工,積累了不少經驗,我會全力以赴地幹好這份差事的!”

時辰不早了,溫廷安便讓崔元昭帶林絳回去休息,臨行前,翛忽之間,林絳頓住步履,問:“我還想請教少卿爺一樁事體。”

溫廷安道:“但問無妨。”

“假令那個奸犯真的讓我懷上他的孩子,我喝下了墮子藥,算不算弒害了一條生命?”

林絳一瞬不瞬地凝視溫廷安:“我會有罪嗎”

林絳的心理很敏.感脆弱,這幾日不可避免會想很多的事,也很擔心自己的身體情狀,她做了最壞的準備,可能會染花柳病,可能有個意外的生命,天降在她的身上,倘或真的有孕,她會無比憎惡自己今生今世是個女子,甚或是,她會憎惡自己下賤。

崔元昭對她說:“太常寺遣了醫正給你診治過,林姑娘,你很健康,也無喜脈之跡象,你並沒有懷孕。”

然而,那遭罹暴行的陰影,一直在林絳的心理揮之不去,輾轉難眠之下,決定問出溫廷安這個潛藏在心久矣的問題。

林絳沒有回避所有在場的男性,可見是付諸了諸多的勇氣與決心,她太迫切得到一個答案。

溫廷安沈默許久,凝聲道:“按大鄴刑統,並結合歷年以來的案例,諸多女子受到了暴行,倘或有孕,由其奸犯母家做主,選擇生與不生,如果誕下男子,會選擇哺養在身邊,如果誕下女子,會寄送至遠親放養。至於命其喝墮子藥,近乎微乎其微。”

林絳怔然了一會兒,喃喃重覆:“……墮子的權利,由奸者母家做主嗎?”

溫廷安能切身感知到,林絳的情緒近似於萬念俱灰,她很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膊:“林絳,這種現象是真實的存在,但並不意味著我們束手無策,當今官家開明,致力於提升女子的地位,每歲十一月份都會廣開言路,聯袂百官、京兆府、並各大書院召開群諫會,你可以將你的經歷以及如何判決墮子之權,擬一份奏折,交給聖裁。”

林絳心中很有觸動,但她思及自己的出身,搖了搖首:“我不行的,我哪有資格這樣做,少卿爺,您知曉這一樁案子的來龍去脈,您比較有權威……”

“但我不能替代你的感受、經歷、傷害,林絳,我們任何一人都不能代表你,你本身就擁有巨大的說服力,不是嗎?納諫此事,要你躬自奏請聖裁,你代表得不止是你自己,還有背後那廣大的被迫失聲的女性群體,”

溫廷安看著林絳,“目下是十月份,我們要去嶺南辦差,希望一個月後,你擁有站在群諫會上發聲的勇氣。”

崔元昭道:“林姑娘,你現在不止是一個人,你還有我們,還有大理寺、燕雲書院作為後盾,我們都時刻在你身邊。”

林絳眸底添了一絲倔強,她點了點首,眼神不再猶疑且脆弱,逐漸變得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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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廷安一行人回至官邸,眾人本欲捎上郝容的案子來點燈看,但一沾著床榻,不知為何,就頗覺疲累。

夜聊的話題,逐漸變得輕松起來。

“話說回來,小呂,元昭此回也算是來給你探班,你怎的沒表示?”周廉正在拿須刀刮腿毛。

呂祖遷有些躺不住,“三日前她十六歲生辰,我送了一盒魚鰾護套給她,不知為何,這兩日給她去信,她都不回,大抵是又生出什麽情緒了罷,剛剛她也楞是沒看我一眼。”

溫廷安原本正在伏案寫字,聽得此話,頗覺不可思議:“姑娘家的生辰,你怎麽會送護套給她?這不是仵作才會用到的東西麽?”

“她在書院時常有實操的課程,她有潔癖,我送她護套,不就是稱她的心意麽?也算是你們給我說的那什麽,對,投其所好!”

周廉搖了搖首,嘁了一聲,擱下須刀:“你也真的是人才了,一點女兒家的心思也不懂,給你支個招,馬上去東街賣花匠買束好看的花,最好是她喜歡的,去燕雲書院的監舍下,立等一宿,準保翌日,她就理你了,你說是不是,小楊?”

楊淳躺屍似的躺在床榻上,都快睡著了,聽得此話,又清醒了,含糊地嗯了聲。

呂祖遷驚坐起,道:“真的假的,那也太傻了,我是堂堂大理寺主簿,怎麽能做這種丟臉的事?”

周廉道:“追姑娘,往後丟臉的事情還數不勝數呢,連這點面子都丟不起,你就坐等今歲光棍罷。”

溫廷安一直聽他們叨叨,她倏然覺得,周廉可能是被破案耽擱了的紅娘媒婆。

忽悠呂祖遷去買花了,她道:“你一直為大家出謀劃策,怎的不想想你自己,你怎麽還沒著落?”

周廉道:“在這裏,我年歲最大,撇去官階不論,我就是你們的哥兒,等你們都成了家,我再管我自個兒。”

他看溫廷安一直拿信紙在寫東西,一坐就是一個時辰,低嘆一口氣:“你都寫大半年的信了,每日一封,也從不寄出去,你喜歡的人又不知道,真看不懂你。”

溫廷安扡了扡燭芯,讓燈火略暗了些,“我會等他回來,將這些信都給他。”

她何嘗沒有嘗試寄送信劄,但每次都被截了和,趙珩之嚴禁她和溫廷舜有聯絡,她想,自己寫信,溫廷舜永遠收不到,那麽,他是不是也給她寫了信,最終都被趙珩之截了?

這偌大的洛陽城,四處都是趙珩之的眼線。派遣郁清或甫桑潛入進來,確乎是困難重重。

光陰很會蹉跎她,縱任是相愛過的戀侶,有時候也禁不住歲月的大浪淘洗,印象會變得朦朧,模糊,一切幹柴烈火般的感情,也會逐漸沖淡,這讓溫廷安害怕遺忘對溫廷舜的感情。

她俯住了懸系在腰間的軟劍,那是他遺留給她的唯一信服,每次摩挲它的時刻,都會重拾她對這份感情的初衷。

她一定會一直記得他。

這兩年,她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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