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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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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一夜杏花濕雨, 庭舍悄靜如許,細聽鶯啼燕語,分明共人愁緒, 怕春去。

溫廷安來謁溫廷舜時, 是在兩日之後的巳時牌分, 本來她當日便是可以去他的庭舍,但不知為何,大抵是生出了一些近人情怯的心思,延延挨挨了許久, 在三司會審前一日,才遲遲下定決心。

這個時辰,少年已然是初愈得差不多得了, 正靠坐於茵褥之上, 淡淡披一件玄黑單衣,一手執著軟劍, 一手正執著一條細絹,輕攏慢撚地擦拭著劍刃之上的血漬。

此一空當兒, 她往軟劍處睇了一眼,感覺那一柄劍與尋常有些不同,但她也沒太過在意。

屋裏彌漫著濃郁的藥草香氣,羅漢榻旁的杌櫃上, 因是剛剛擱放過一只盛藥湯的青瓷碗盞, 碗底在梨木面上留下一道方圓的淺痕。

箭漏迢迢,桐香暗浮,溫廷舜正拭劍得專註, 聞一串毫無戒律的步履聲,聞音辯人, 曉得來者是誰。他的眸梢與薄唇,俱是抿起了一絲極淺的弧度,擱放下軟劍,一行起身給她沏茶,一行讓她隨意揀座,溫廷安有一絲局促,指根半攏,撚著膝前的袍裾,坐在一張鋪有絨毯的矮凳上。

她雙眸低垂,手肘抵著膝部,手掌托著粉頤,側眸悄然註視著他。只瞅那蓬窗之外,翠陰轉晴嵐,空塵處乍洩出一縷鎏金日色,不輕不重地鍍於少年側影上,映徹出一具明晰容相,端的是賞心悅目、楚楚謖謖。疇昔,溫廷安純粹覺得好看,總是大大方方地看他,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有些不太敢直視,總覺得多看一眼,便會灼燙肺腑。

溫廷安心思繚亂,想要開口說話,下一息,便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執著一盞環柄青杯,靜置在她近前:“長兄慢用。”

『長兄』二字,像極了海上雲霧,裹漫在兩人之間,顯得客套且生分。在采石場上,他是直呼她名的。

溫廷安心裏有些落差,面上並不顯,言謝,掬起青杯慢酌了一口,對方明明沏得是澀辛的君山毛尖,但她嘗之無味,躊躇了一番,指腹捂著溫熱的杯壁,“溫廷舜,我……”

溫廷舜聽著她略顯畏葸的聲音,眸角輕輕斂彎起,偏眸過去,“長兄是想問我備考的情狀麽?”

他指了指放在案幾之上的書簡,淡聲道:“我改考武科了。”

“改考武科?”溫廷安低聲重覆了一回溫廷舜的話,起初沒反應過來,但再咀嚼一回的話,適才覺得不對勁,目色微駭,“你不是考進士科的麽,怎的改考武科?”

原書的劇情當中,大反派學得是書學,若是考科舉,考得也是進士科,武學是與他毫不沾邊的事。

再者就是,高中素來是反派的夢想之一,考進士科,溫廷舜勢必是十拿九穩,但考武科的話,這種程度相當於什麽,相當於高考一個月前,突然從文科轉到理科,其難度可想而知。

溫廷安的第一反應是駭然,但溫廷舜的容色凝穆深寂,絲毫沒有玩笑之意,她稍稍鎮靜下來,但胸腔之中滿是無法釋懷的惑意。

她困惑的時候,溫廷舜亦是在註視她。

溫廷安今晌著一身黎色對襟寬褃襖袍,束發披冠之下,是一張清麗柔韌的臉,黛眸雪頤,容相秾麗,她深思之時習慣性微垂鬢角,一綹鬢絲,自發冠處不安分地飄散於頰側,其後露出剔透的耳根,碎金似的暖和日光,迸濺在她姣好的頸部處,膚色熠熠,幾近奪目。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寥寥地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道:“是誰說,今後我做任何事,都不會再管?”

少年雙手撐在腰後,姿勢慵懶,歪頭覷她,“怎的又管起來了?”

“誰管你啊。”溫廷安陡覺自己被他編排了,愈發局促,勻吸了一口涼氣,旋即找補道,“我是替溫老太爺問的,你改考武科,他老人家知道麽,若是知曉的話,你怕是要挨訓。”

“挨訓便挨訓,哪怕被斥得狗血淋頭,至少,也比渾噩受命入朝為官要好。”溫廷舜半垂著鴉黑的眸,睫羽在臥蠶處,投落出一片綿長的翳影,幾分溫篤的模樣,這副模樣看在溫廷安眼中,不免添了幾分陌生之感。

這一剎那,溫廷安心中受了一番觸動,她放下杯盞,行至榻前,蹲踞了下來,雙手抱著膝,腦袋抵在膝蓋處,一錯不錯地凝視他,“你當真想好了的話,那便去做,到時候溫老太爺獲悉此情、要訓人的話,你將責咎一並推至我身上就好了,就說是我教唆的,他要罰,便罰我。”

少年眸底的靜潭,悄然掠過一絲微瀾,支了支身體,目色前傾,嗓音沈了沈,“你不問我為何要選武科?”

一種壓迫感鋪天蓋地直逼而來,彼此之間的空氣,倏地撞入了一陣辛涼的桐花香氣,香氣如星夜之下的河漢一般,迢迢覓渡於溫廷安周身。

溫廷安不避不讓,望定溫廷舜:“我不曉你為何選武科,但你棄文從武,按我所想,你應是不喜歡書學,是也不是?”

溫廷安彎了彎眸梢,“我也不要想管你這、管你那,你想學什麽、喜歡做什麽,都可以去學、去做,在我看來,你做什麽事都是可以做出一番成就的。”這就是反派男主的光環。

溫廷舜也望定她:“那你呢?

“什麽?”溫廷安起初沒有聽明白。

“溫家的嫡長孫,習律學,授官大理寺。”溫廷舜目色與溫廷安的平行,嗓音低啞,“溫廷安,這樣的人生,是你的心之所向麽?”

從未有這樣的時刻,二人之間的窗戶紙受到了巨大的撼動,庶幾是快被戳裂了去。

溫廷安的睫羽,如金粉蛾翅一般,在光塵之中劇烈地震顫了一瞬,溫廷舜一俯近的時候,桐花的香氣益發濃郁,她本想將之前應付崔元昭的那一套說辭,對著溫廷舜如法炮制一回,比至張口時,她卻發現自己無法啟齒。

原主的命運,本就不是由她自己能做的了主的,她篡改不了劇情,便是只能順勢而為,力挽狂瀾。

她現在的目標,是要努力在春闈之中奪得二甲,甚或是一甲,這般一來,東宮太子便會給她下發敕牒,給她在大理寺謀個一官半職。

至於旁的,她決計不去多作想。

溫廷舜的問話,她答不上來,但目下有一樁事體,她不得不去確證一番,“所以,你是什麽時候知曉的?”

這一番話沒頭沒尾,但溫廷舜十分清楚她在問什麽。

漏窗之外初過雨,風定猶舞,晌日掛深樹,嬌花含煙半吐,遠處遙山媚嫵,近處重檐無聲。

溫廷舜沒答話,抽離修長的身軀,行至拔步床下,在箱篋裏中的一堆書牘間翻找些什麽,俄延少頃,他尋出了一塊布綢,遞給溫廷安,溫廷安費解道:“這是?”

不待溫廷舜解釋,她揭開了布綢外一層,再揭開中一層,很快,撞見最裏中的情狀,竟是一件雪白玲瓏的襟圍。

中榜以後,呂氏為她新繡制了幾件襟圍,但掬在她掌心處的這一件,明顯是她曾穿過的舊衣,至少是在升舍試以前。

一抹赪色如過境急雨,席卷溫廷安周身,她驀地斂聲屏息,殊覺胸口堵著一團沸反盈天的情緒,在不斷崩裂,又不斷發脹,她是遇事不驚的性子,但從未遇到過這般情狀,她難以佯作雲淡風輕。

“你為何竊走我的襟圍?”擱在往常,溫廷安是抵死不認襟圍是自己的,但目下,她的理智燒融成了一團漿泥,胸口儼似揣著一只赤兔,怦然狂跳。

溫廷舜的容色亦是有些不太自然,“升舍試那晌,崔元昭拿著換洗衣物給你更衣,離開崔府時,你忘記捎走……”

『襟圍』這個詞,溫廷舜難以直接道出,靜默片晌,他擡眸道:“我一直打算還給你,但苦無合適的時機。”

許是腆然,少年的相容之中,亦是露出一絲局促之意,觸碰過布綢的手掌,有些無處安放,只好揉摁著後頸。若是甫桑與郁清在場,大抵要驚掉舌橋,素來矜貴冷桀的少主,何時這般拘謹過?

溫廷安只覺自己五臟六腑要灼燙得融開了,她實在不知當說什麽好了,老半晌,只擠出一句硬邦邦的話,“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但佯作不知,將我蒙在鼓裏,你可真無賴。”

溫廷安沒有很生氣,就只是有一團羞臊的慍氣,在心腔之中四下散竄,她想斥人,但斥人的詞匯實在貧瘠,老半晌只斥他是個無賴。

少女的語氣稱得上是平寂的,但尾音那兩個字,透露出一抹羞惱的意蘊,細聽下去,甚或是是能聽出一抹嗔意,教人酥魂侵骨。

溫廷舜沒有辯駁分毫,嗓音喑啞如磨砂般:“嗯,我很無賴。”

沒料著他竟是如此坦然地承認,溫廷安本念著他會辯解,屆時她好給個臺階去,這一樁教人羞恥的烏龍,就這般揭過去算了,但溫廷舜似乎沒打算讓她給他臺階下。

溫廷安道:“不論如何,我是你長輩,你都要敬我幾分的,從今往後,不可如此非為,懂否?”

溫廷舜一頓,忽而問了一句:“若你其實不是我的長輩呢?”

倘或,我們之間並無親緣關系,又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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